第2章 诡秘台风
陈相回到值班室时,与脚步匆匆的刘胖子撞了个满怀,这让他在心中大呼不妙。
刘胖子是台里最懒的一个人,每次值班,都全程呆在休息室,被戏称为摸鱼大师。可即便这样台里的人也都不会怪罪他,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因为他负责气象预警信息的分发,如果他现身在值班室,迈着沉重的步子把静电地板踩得哐哐响,那么就意味着,今晚要忙起来了。
“刮风打雷还是下雨?”陈相问。
刘胖子睡眼惺忪地摇两下头,侧了侧身,大踏步走到自己的工位上坐定,气沉丹田大喊一声,“都别睡了睡不了了,有台风!”
紧接着,他面前的三个座机电话轮番响起复古的铃声。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大风黄色预警,谢谢。”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暴雨橙色预警,谢谢。”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台风橙色预警,谢谢。”
“哪个台风?”在刘胖子接电话的间隙,陈相趁机问。
“还能有哪个,7号台风‘查帕卡’。”刘胖子头也不抬,手忙脚乱地在电脑跟前敲敲打打一番,接着在座机号码盘上按简号,要把预警分发到区县局。打电话其实是一个非常冗余的操作,只是为了确认对方单位有人值班。哪方无人值守,出事之后哪方担责。
“查帕卡不是北上去福建了吗?”陈相十分惊讶。在高分辨率卫星数据和数值模式的加持下,台风路径的预报是十分成熟的。尤其是最近几年,国内气象观测网全面建立,以及风云四号卫星上天之后,预报的误差可以降到20公里以下。正常情况下,模式说它北上它就会北上,毫无悬念。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一信息中转站,除了能喘气以外,和广播台的大喇叭没差。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跑模式的超级计算机。”刘胖子说完,举起斑斑驳驳满是茶渍的把手杯,饮尽其中泡过头的凉茶,紧接着把不小心吸入口中的夏桑菊啐回杯子里。
短暂沉寂之后,值班室角落里爆发出一声惊叫。
“首席你快来看!”小谢指着电脑屏幕,神色慌张。
陈相连忙走过去,眉头皱成一团,用力伸脖子,好像要把眼珠子嵌进屏幕里。屏幕上是中央台下发的最新台风路径预报,一个黑色圆圈勾勒出台风的轮廓,它的中心位于东沙群岛西侧,7级风圈半径240公里,风圈外侧马上就要与最近的海岸线相切。
从台风中心延伸出色彩各异的实线,代表集合预报中的成员模式对它未来路径的预报。以往,彩线相互缠绕,像编手链一样,说明各个成员模式的预报结果大差不大,可以互相印证。而现在,彩线各自发散,像是一把扇子,这意味着各个成员模式有它们各自的想法,毫无参考价值。
更糟糕的是,从历史预报路径来看,这个查帕卡在过去一小时内做个了一个急速掉头,本来是要沿北东北方向去福建,结果现在有沿西北西方向直奔湛江而来的迹象。
这场面着实诡异,别说陈相了,连林姐和罗叔都没见过。
林姐看了之后连连咂舌,“这怕是模式没调好,不知道是哪个毛头小子搞的哦,要挨处分喽。”
罗叔看了之后直挠眉角,挠得眉毛都掉了一根,“我不懂模式,只晓得它这个头掉得太不应该。你看它周围,没有任何强的高低压中心挤到它,它不该掉头。”
正当所有人一同陷入沉默时,一墙之隔的会商室中传来刺耳的铃声,省台要求各下级单位参加紧急会商。
会商室里,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往日,各个市、区级气象台的首席预报员轮流为省台汇报当地的天气形势,例行汇报完毕后,便开始自由讨论。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通常大家都会语速快到像是嘴里含了烙铁,一刻不停地说,直到说满一个小时。而今天,他们在草草完成例行汇报之后,竟集体冷场了。
显然,无人能解释查帕卡这番离奇的行径。
屏幕上放出一张最新的台风路径预报图,那些花花绿绿的路径,依然分散地像一团刚炸开的烟花。在过去的半小时内,查帕卡又朝西北西方向移动了20公里。
“湛江台,什么意见,有没有在你们那边登陆的可能?”赵栋梁发问。
陈相立刻回答,“没有,我们这边正被大范围高压控制,不利于登陆。顺便问一嘴,今天的模式结果是怎么回事,故障吗?”
屏幕上,赵栋梁的视频头像小小的。陈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轻易地脑补出了一张板正的、又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脸。
“没有模式就不会预报了吗?基本功呢?那么丰富的观测数据都是摆设吗?”赵栋梁语气愠怒。
陈相见怪不怪地冷笑一声,他就知道赵栋梁会这么说。那个老古董,在这个计算机算力统治科学的时代,却总妄想用孱弱的人脑打破算法的绝对之力。简直是狂妄自大。
之所以这样评价,是因为一方面,天气预报是复杂的,因为天气变化是太阳辐射和大气圈、冰冻圈、生物圈、岩石圈、水圈等5大圈层共同作用的微观结果,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人类对它们的认知还十分有限。
但另一方面,天气预报也是简单的,因为即便是再复杂的系统也要遵循基本的数学和物理法则。在过去的200年里,经过不懈努力,学者们设计出了一套描述天气演变的方程组,预报未来天气的方式就是解方程。观测资料作为初始条件输入方程组,超级计算机运算并给出方程解,预报员根据经验稍加解读,便可制作出一份差强人意的预报产品。
在这个过程中,人并非完全不起作用。数值模式需要在三维网格点上做运算,而作为初始条件的观测资料是极其稀疏的,目前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允许每隔几公里都架一套传感器,所以运行模式之前,需要人为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给统一起来。除此之外,模式本身也有一些参数需要人为调节,一套好的预报产品是人和计算机相互磨合的产物。
可这又能怎样呢?在过去的100年里,老预报员带新预报员,像传授武功那样,把自己的经验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经验一点一点积累,预报准确率也就一点一点提高,直到上世90年代,各种天气现象预报的综合准确率陡然提高到最初的两倍。这可并不是因为他们修炼成功了,而是因为数值模式诞生了。准确来说,是因为数值模式被引进了。
我国为提高天气预报水平,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和美国克雷公司接触,希望引进超级计算机进行数值模式预报。由于国外对这种高精尖技术管控严格,我国与克雷公司进行了快10年共48次谈判,才终于在1994年把那个期盼已久的“大家伙”请回国。
之后,数值模式预报彻底超过预报员预报的能力,并在上世纪末成为天气预报的主要依据。
赵栋梁对数值模式的态度,是对自然的不敬畏,更是对历史的亵渎,陈相才不打算与他同流合污。
所以,会商结束之后,陈相立刻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终端远程操纵台里的大型计算机,打算自己重新运行一遍数值模式。
台里的算力十分有限,只够他模拟湛江市周边的天气形势,并不支持他模拟查帕卡的整个生命周期。但俗话说得好,有多大能力就干多大的事,他只要管好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弄清楚查帕卡会不会在湛江附近登陆,如果会的话具体在哪里登陆,这就足够了。
对着键盘一番敲敲打打后,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耐心等待模式的结果。眼前正在运行的模式是他根据当地具体情况微调过的,逐分钟自动气象站观测数据、逐15分钟2公里空间分辨率卫星数据、逐12小时探空数据,全部同化进去,再加上定制的参数化方案,给出未来几小时天气的精准预报不成问题,这也是支持他们台拿预报冠军的秘密武器。
命令行中,黑色背景下,惨白的字符飞速刷新。半个小时后,模式运行完毕,陈相哼着小曲处理好运行结果,对着屏幕上七彩斑斓的流线图长舒一口气。未来6小时内,湛江市将风平浪静,查帕卡的7级风圈甚至都没出现在模拟视野里。
他心满意足地关掉终端,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仰躺在椅子上,眼皮黏在一起。可刚要睡去,便被“哐”的一声巨响惊醒。
会商室的门被走廊里的阴风吹上了。紧接着,一阵阵狂风从没关严的窗子挤进走廊里,呜呜呜地刮着,像是一头巨兽在低吼。
怎么回事?不是风平浪静吗?
陈相连忙起身,跑到窗前查看。虚掩的平推窗已被完全吹开,呼呼的风声和树木枝叶碰撞摩擦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刺耳的交响乐,让人心神不宁。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树叶,好似受惊的群鸟,在空中来回翻滚。阴郁的天空像一块染血的布。
漂浮在空气中的液滴,对波长较长的橙红光有更强的散射和衍射效应,夜晚的红天意味着空中水汽充沛,这是下雨的征兆。
难道模式真的不准,查帕卡移动到附近了?
他满腹狐疑地回到值班室,刚进门就听到刘胖子嗓门洪亮地冲电话听筒吼: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台风红色预警,谢谢。”
“红色。”陈相默念出口,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红色预警意味着在6小时内可能受到台风影响,沿海或者陆地平均风力达12级以上,阵风可达14级以上并持续。
他匆忙打开最新的台风路径,查帕卡在过去的一小时里,继续向西北西快速移动了50公里,同时7级风圈扩大到300公里,马上就要触及到湛江沿海的海岸线。
“不可能,这不可能。”陈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终端,用最新接收的观测资料重新驱动模式,焦急地等待结果。值班室里,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乱作一团,吵得陈相脑仁疼。他揉着太阳穴,苦苦等待20分钟,终于等到结果:
6个小时后,台风将在湛江沿岸登陆,中心风力17级,是一个超强台风。
陈相冲电脑屏幕呆愣了几秒,木然地关掉终端窗口,不小心瞥见桌面上的潮汐日历。一串串标注着日期的白色的小方格中夹杂着一块显眼的红,其上写着7月1日。
今天刚好是7月1日,是天文大潮。
天文大潮是指太阳和月亮引潮合力的最大时期。在这一天,海水的周期性涨落会格外明显,赫赫有名的钱塘江大潮奇观正是拜这种天文现象所赐。
一般情况下,天文大潮时顶多就是海平面高一些,浪大一点,不会引发灾害,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台风。受到台风低压中心的影响,海水会被向上抽吸,随着台风激发的近惯性波动和沿岸传播的陆架波往海岸线堆积,形成风暴潮。湛江处于广州湾沿岸,广州湾探入内陆,港口向东南敞开,时时刻刻冲远道而来的海水张开怀抱,非常有利于风暴潮的形成。
天文大潮叠加风暴潮,引发特大潮灾是铁板钉钉的事。如果查帕卡真的在湛江登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正身处湛江港附近,距离海岸线不足10公里,除了这山头是安全的,其余所有地方都有泡在水里的可能。
不知不觉中,他已攥紧拳头,大拇指狠狠摩擦食指指肚,磨到指尖发白。
肾上腺素在本该沉睡的躯体里飙升,一股罕见的紧张感从心脏游走到鼻腔,像冬日夜晚走到室外吸入的第一口寒气那样,凉到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夜里23度的空调屋,还是过于凉爽了。
相比于内陆地区的江河,海水是格外雍容大度的。它们聚汇在宽广无际的海床上,没有拥挤,没有分歧,也没有束缚;它们总是无视四季恒定地涨落,不会因为雨季的到来而泛滥成灾。只有两种情形才能让如此驯顺的水流变得狂暴:一是海啸,二是风暴潮。前者格外稀少,后者也不常发生,至少在他即将了结的职业生涯中,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眼下的情形,和每年数不清的大风、大雨和雷暴大不相同,并不属于让他得心应手的范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确认查帕卡会在附近登陆的话,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模式结果输出的空间分辨率提高到百米级别,然后重新运行,给出具体登陆位置,报告上级,安排紧急疏散,最大限度地减少潮灾带来的损失。他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了一切,除了来自风云四号A星的大气垂直结构数据。
这份数据非常重要,因为台风是一个深厚系统,垂直尺度可从地面直达几十公里以上的平流层低层,卫星遥感是获取大气垂直结构的唯一途径。探空气球不算,在得到加密施放指示之前,探空气球每隔12小时才放一次,上一次的数据是5个小时之前的,像恐龙的尾巴一样久远。
陈相死盯屏幕,焦急地等待数据,可怎么等也没有等到。短短10分钟,让他误以为自己从日头等到了西出。
终于,他等不及了,掏出手机拨出一通求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