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个家伙
当凉爽的风,从西天连绵的雪峰上,鼓荡而下,掠过西海沙洲的时候,所有的鸟儿都会欢叫着旋舞起来。
西海的水是甜的,这儿是鸟儿的家乡。
在西海东南岸的騩山脚下,有桑木高耸入云,当地人称做穷桑。穷是言其大。穷桑树上有神蚕数十,活九百岁结茧化蛾而升天。其金茧自挂穷桑树上,不知其几百千年。有族人择而居之,以遮风雨而避暑寒,人谓其族人曰穷桑氏。
穷桑氏故老相传,穷桑树巅有金黄的巢,那是凤凰巢。每五百年凤凰来栖息一次。凤凰到来的那天,天下所有的鸟儿,都会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西海之上,与凤凰同舞同歌。
这是个暮春时节,天还不太热,穷桑氏的少年们已经开始玩起了“滑溜叶”的游戏。
他们攀爬到穷桑树的高处,纵身跃起,昂起头,展开四肢,让身子贴着层层迭起的桑叶飞滑而下,直到跌落在碧澈的海水里。
这是穷桑氏的孩子们最热爱的一种游戏。他们欢快地闹着,笑着。特别在他们向下飞速滑行的时候,他们会发出一种尖锐的“呀~~咦咦~”叫声,来表达他们心里的快乐。
总会有笨蛋的孩子从树上掉下来。
鸷就是那个比较笨的孩子。
茧屋里长大的孩子,由于不食火的缘故,都比较瘦小。鸷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长的高大。
因此他就笨。
他又从树上掉了下来了。
当他掉下来的时候,他的尖叫声就变成了惨嚎,而其它的孩子就会哈哈大笑起来。以前鸷从树上摔下去,都会爬上来再滑。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摔下去以后就没了音讯。
玩疯了的孩子们,有谁会在意他呢。
直到分晚饭的时间,族长才发现鸷不见了。
鸷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族长是他的婆母,也就是他的外祖母。这是个母系氏族。
听说鸷掉下树下没回来,婆母就担心啊,这孩子大概是被摔死了吧!?
天已经黑了,婆母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茧窝坐到天亮。
鸷这一次摔下去的时候,摔昏了过去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他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好大好近的一轮月亮。近到能看到月亮里婆娑的树枝,以及树枝间飞来飞去的鸟儿。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浑身的疼痛使他重新躺下。这时他发现了自己躺着的这个地方,是那么柔软和温暖。那种温暖和柔软轻轻地包囊着他,使他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就在这时,夜色中一双赤红的双眼露了出来,紧紧地盯着鸷。
鸷的心里一阵发毛,忍着痛向后缩了缩身子。那个家伙似乎感到了鸷的恐惧,把整张脸露了出来。那是一张似人似猿的脸,呲着牙,长着两个大耳朵,脸上的表情象哭又象笑。
那个家伙慢慢地把攥着的手伸向鸷,鸷害怕地缩了缩身子。那手伸到鸷的面前张了开来,手里攥着的是三枚草果。鸷听到了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声,犹豫着接过草果。
看到鸷接过了草果,那个家伙就发出了吱吱哇哇的欢快的叫声。
鸷能听出那是种高兴的叫声,于是他狠命地啃了一口草果。
一阵风吹来,鸷感觉自己躺着的地方在轻轻地晃动。那个家伙随着风就飘扬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就悠悠地落在了鸷的面前。
这是个长着长长的手臂,浑身无毛的丑陋的家伙。在月光下它的动作非常非常的柔美。
鸷问那个家伙:“是你把我带到这儿的?”
那个家伙拼命地摇头。
鸷再问:“你为什么给我果子吃?”
那个家伙还只是摇头。
鸷有些疑惑。他突然指着月亮说:“那是月亮?”
那个家伙还是拼命地摇头。
鸷明白了,你问他什么他都会摇头的,也许他一句都听不懂。想到这里鸷觉得这倒是很有趣的,就裂开嘴笑了起来。那个家伙看到鸷笑了,就吱吱哇哇地叫了起来。
吃了两枚果子的鸷还是饿,那个家伙耍花活似地从背后又拿出了三枚果子。
那个家伙看着鸷吃完果子,迎风打了个旋,飘走了。
风又吹来了,鸷躺着的地方便象摇篮一样摇晃起来,在那种温柔的包裹中,鸷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闭上眼,不一会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被暮春的太阳烤醒的,还是被鸟儿吵醒的,鸷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刺眼的太阳。然后,看到的是站成一圈,围着他的鸟。鸷没见过这种鸟,他们长着蓝白相间的羽毛,长长的白色的鸟喙,头上是红红的冠子。
鸟儿们正围着他叽叽喳喳地好象在商量着什么。
鸷试着坐起了身子,身上好多了,但头还是撕裂一样的痛。鸷想,昨天是摔坏了头啊。坐了一会,头痛的还是不行,他又重新躺了下来。
太阳越升越高。鸷被太阳烤着,鸟儿吵着,头还痛着。他实在忍受不了啦,就大喝一声:“别吵了,我快要渴死了啦!”他喊完以后,鸟儿们就停下了叫声,它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然后一个接一个就飞走了。
鸟儿飞走了,鸷才想起来,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啊?他看着这个金黄的像窝一样的地方,忽然觉得非常熟悉。他顾不了疼痛,连忙爬起身来,攀上了这窝的边缘往外一望。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白云,远远地铺展到天边,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窝周围绿色的桑叶,还有就是很远很远处的雪山。
完了,鸷想,难道我是在凤凰巢里。这下完了,我怎么上来的?我怎么下去?
这下完了!心里想着,又滚回到了窝里。
在窝里躺着,头痛似乎又好了一点。鸷想,我怎么到这里的。我是“溜叶滑”的时候摔下来的,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了,我不可能往天上摔啊。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他想到了姆妈,他想到了族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啊,族里是绝不允许有人向凤凰巢攀爬的。在穷桑人的心里凤凰巢是神圣的居所,不可亵渎。
想又想不出来,鸷的头又疼了。挂在天上的太阳越来越象一个大火球。鸷淌起了汗,他想喝水,他想吃果子。想起了果子,他就想起昨夜那个给他果子吃的家伙。
那是个什么家伙,难道是猦(fēnɡ)牳(mǔ)?!
族里传说,从这里往西翻过九道山,有个叫猦嵱(yǒnɡ)的地方,长着枫樱树。在树上生活着一种叫猦牳的家伙,无风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无法走路,一但一阵风吹来,他们就能随风飞扬。白天就在枫樱树上睡觉,太阳下山了就随风到处游荡。见到有谁家的孩子没有看好,他们就抱了去养,等养大了养胖了,再把孩子吃掉。
想到这里鸷就有些害怕了。
正在他害怕的时候,那群鸟儿们又飞了回来。它们排着队飞到鸷的面前,一一地把鸟喙伸到鸷的嘴边。
鸷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了水的清甜。是西海里的水啊,是西海里甘甜的水!
凉爽的晚风吹来,让烦躁了一天的鸷,平复下来。
心里不烦躁了,忧虑又从心底升了上来:我怎么下去啊,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着猦牳把我吃了。
他正这样想着,那双闪着红光的眼,又从凤凰巢的边上露了出来,趴在巢的边沿上望着鸷,脸上又象哭又象笑的表情,让鸷害怕起来。
他们对望着,那个家伙可能是感觉到了鸷的恐惧,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手里放着三颗草果。饥饿的鸷抓过来就吃。等鸷吃完了三颗,另外一只手又慢慢伸了过来,又是三颗草果。鸷接了过来,没吃,他想起了养胖了养大了再吃的传说。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家伙,心想:就这个这么瘦弱的家伙,他怎么吃我?如果是在地上,我马上把它捉了,扔西海喂鱼去。等他把我养大了养胖了,我就先把它吃了。想到这,他的心里就安顿了。管他去,先吃饱再说。
看到鸷吃完了草果,那个家伙又发出了吱吱呀呀的高兴的叫声。
月亮升起来了。
离月亮多近啊,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在月亮明亮的光辉下,星星就像是散落在天上的露珠,闪着弱弱的光,又像是一个个朦胧的泪眼。姆妈说,穷桑人死后,灵魂会有指路鸟引领着飞上天空,在璀璨的星空之中,有一方圣洁的乐土,到那里就能见到死去的亲人,那里是穷桑人最终的乐园。可我在这凤凰巢上也看不到啊。
鸷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那个家伙在看着鸷。
又一阵风吹了过来,在这高高的穷桑树上,暮春夜的风让鸷感觉有一丝寒意。那个家伙又随着风儿飘扬起来,他的身体是那样的柔,它的姿态是那样的美妙。鸷看的痴了,它的身体真是轻灵啊。它迎着风往上飘的时候,整个身体就象没有骨头一样,柔软地就象能把风缠绕起来。
看着看着,鸷的心思就又回到自己怎么从这里下去的念想上来,叹了口气,心里只会发愁,却想不出好的办法。他闭上了眼,唉,睡觉吧,看样子现在它不会吃我。
天刚亮的时候那群鸟儿又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叫着。鸷猛地坐起身来,那群鸟就轰地一声飞走了。
等鸟儿们飞回来的时候,它们就不叫了,围着鸷翻飞着。鸷把头半仰起,鸟儿们便把鸟喙挨个地递进鸷的嘴里。
喂完水,鸟儿们并没有飞走,而是一会儿在鸷的头上盘旋,一会儿绕着巢沿飞行。鸷很纳闷,爬到了巢沿上往下一望,他惊呆了。没有了云彩,远处的青山层层迭嶂,下面的西海闪着碧绿色的柔光,巢的下面就是苍翠的桑叶,层层迭迭一直铺向远处的西海。
真美啊,鸷现在知道,他确确实实是在穷桑树的凤凰巢上。
那群鸟儿在鸷望着西海的时候,就排成了行,依次贴着巢下面的桑叶向下飞去。它们左拐右拐地一直飞到了穷桑树叶铺展到的西海的海面上。然后再向上,飞向了远方。
鸷呆呆地看着,原来从上往下看,鸟儿们的飞真是美啊。
身体好多了,头也不太痛了,鸷开始寻摸着怎么从这里下去,他不能一直待在这上面啊。
他沿着巢转了一圈,结果很失望,圆形的巢,从边沿巢弧形通向巢底,这柔软的巢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编出来的,撕扯不动,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除非往下跳能落到个树干上,但是这层层迭迭的树叶,根本就让人看不到哪里有树干。
唉,就算有根绳子都找不到个地方系,鸷想。
没有指望了。无奈中鸷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巢里……
白天有鸟儿们送来水喝,夜里有那个家伙送来草果吃,日子就这么过着。
一天晚上,那个家伙拉着鸷的手,让鸷也象它一样随着风舞动。苦闷至极的鸷,也就颤颤歪歪地站在凤凰巢的巢沿上,亦步亦趋地模仿起那家伙的动作。一天天过去,鸷的身体不再僵硬,柔顺的肢体动作使他心感欢悦,他学的起劲而认真。到后来,他已经能从巢的这沿,贴着巢内壁滑到巢的那沿,而且能借着双臂的力量,在空中翻个跟头稳稳地落在巢沿上。
鸟儿仍然在清晨来喂水,喂完水仍在他的头上盘旋。当鸷攀上巢沿的时候,鸟儿们仍会沿最初的那个路线,贴着桑叶飞向远处的西海,再飞向远方。
暮春终要过去,炎夏很快到来。在这高高的凤凰巢里,自己早晚会被太阳炙烤而死。
我不能死在这里啊!
鸷想起了姆妈,想起了那些经常嘲笑他的小伙伴们。想起有一次,西海里的鱼咬住了他的脚,把他向海水里拖。小伙伴们拉着他的双臂,往岸上拉,海水差点把他呛死。最后小伙伴们把他拉上了岸,还捉了一条大混子鱼。想起,族里不允许生火,他和小伙伴们偷偷地从騩山人的火塘里引来火种,在山坡上烤熟的香喷喷的雉鸡。想着想着鸷就要睡着了,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似梦非梦中他在滑溜叶。猛然惊醒,鸷的心里突然闪出了一片光亮。他在心里把鸟儿飞行的路线,和那个家伙教他的动作想在了一起。
哦,他们是想让我,象“滑溜叶”那样从这里滑下去吗?
我能滑下去吗?他想起了第一次滑溜叶的时候,自己不敢跳,是个名叫隼(sǔn)的大孩子把他推下去的。
鸷不敢想了。应该是那个家伙把我弄上来的,我一定要从它身上想办法。
太阳落山了,那个家伙来了。鸷吃完了果子,趁它不备猛然扭住了它的双臂。那家伙没什么力量,但让鸷没想到的是它的身上很滑。当鸷抓到它的时候,它抬起双脚往鸷的胸脯上轻轻一蹬,就“哧溜”一下滑了出去。在空中一个翻身就面朝着鸷趴在了巢沿上,嘴里还唔唔呀呀不知道在叫着什么。
“是你把我弄上来的,你要把我给弄下去!”鸷喊道。
那东西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地摇着头。
“你不把我弄下去,我就杀了你!”
那东西还是摇头。
鸷又扑上去要抓住它,那东西哧溜一下穿过巢底,从巢的另一边露出通红的双眼,唔唔呀呀地怪叫着。
“你要是不把我弄下去,我就从着这里跳下去,摔成烂泥,让你也吃不成我。”鸷边说着边攀上巢沿装作要跳下去的样子。
那东西还是在拼命地摇头。
“你把我弄下去吧,我给你捉兔子,捉雉鸡,到秋天了,采很很多的果子给你吃。”鸷满脸堆笑地说。
那家伙还是摇着头。
“好吧,你再教教我怎么滑行好吗?”
那东西大概听懂了这句话,它跃上了巢沿。鸷走到了它的身边,把手伸给了它。当他俩的手握在了一起的时候,鸷猛一使劲,把它拉到了巢底,然后扑上去把它压在了巢底,抱住了它的腰。
鸷是想用双臂匝住它的腰,看它还往那跑。鸷又错了,那东西不光是身上滑,而且它好象还真没骨头。仍然是哧溜一下就从鸷的身下滑了出来,飘上了巢沿,也没吱声,回头看了鸷一眼,就飘下了凤凰巢。
那个家伙没有再从巢的另一边探出头来。鸷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那个家伙走了。
鸟儿还是每天来喂水,那个家伙已经三天没来了。那个家伙三天没来,就是说鸷也已经三天没有东西吃了。在第三天的夜里鸷决定自己滑下去,就算跳下去摔死比在这里饿死晒死强。鸷仔细地想了想那个家伙在风中飞扬的动作,那个家伙并不能迎风直上,它总是忽高忽低地飞,似乎是一节一节地往高处飘。他又想到了鸟儿们飞走的路线,那些鸟儿们也不是一直就往下飞,直接飞到西海上的,它们是七拐八回着飞向西海。
他又想到和族里的孩子们一起玩滑溜叶的时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闷着头直接冲向海里的吧。
想到这他似乎明白了很多。
这么说那个家伙并没有力量把我这高高的凤凰巢上来,那么是谁把我弄上来的?那个家伙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那些鸟儿们又是谁让它们给我喂水的?
鸷想不明白。
天亮了,天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浑圆滚烫的太阳一大清早就把鸷给烤的浑身是汗。鸟儿们喂完水飞走的时候,鸷仔细地又看了鸟儿们飞行的路线,然后用心过了一遍又一遍。
在太阳升到自己的头顶的时候,鸷在巢的边沿上,试着跳了几下。饿了几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倒是轻快了许多。
他昂起头冲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呜~~哦~哦哦~”地喊了几声,然后一咬牙,纵身跃了下去。
满眼绿色的桑叶扑面而来。鸷伸开双臂,张开双腿,尽量抬起头,让身子贴住叶子,往下滑。速度越来越快,该转弯了,他猛然扭动腰肢,努力使身体改变方向。现在是往上走了,身下的叶子被他压得沙沙作响。向上,速度慢了,身体就往桑叶里沉。又该转弯了,鸷“哟呼”一声,扭动腰肢,身体转了个弯又开始向下滑去。
第五个弯转过去的时候,鸷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兴奋的发出了族里的孩子在滑溜叶的时候发出的“呀~~咦咦~”的尖叫声。
鸷往下滑着,那尖锐的叫声就在远处的山谷中回荡着。
当鸷扑通一声落入西海的时候,他的心就像他溅起的水花,光闪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