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杀
易南大汗淋漓地在跑步机上狂奔,明显已经体力不支。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头看了一眼隔壁穿着“奇峰登山队”T恤的健硕青年,他专注、自信、矫健的奔跑姿势真是让人越看越不爽。
他还在想着昨晚的噩梦。
惊醒的那一刻,卧室里的轻纱窗帘里透出晨曦的微光,窗台上没有植物。
知绘睡得很沉,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紫色的睡衣蕾丝边耷拉在白皙的大腿内侧。他下了床,走进浴室,站在台盆前,看着镜子里那张三十五岁、每天都好像没有睡醒的脸,对自己最近的状态感到相当无力。
距离婚期还有两个多礼拜,每天都做同样的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开水龙头,冷水扑打在脸上,他需要清醒。
你还爱我么?
昨夜,若尧在梦里开口问了一句话,那句话改变了易南整个心境,也改变了他对这场婚礼所有的期待。那句话就像是在易南的心房里震裂了一条缝,有什么东西要出来,可是又被陷落的灰尘给填满了。
李穆枫身穿极限登山教练的帽兜外套,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抬头就看见了跑步机上气喘吁吁的易南。
“差不多行了。”
李穆枫拿下脖子上的毛巾,挂在跑步机上。
易南依旧固执地盯着跑步机上的公里数,根本没有力气说话。
“运动过度是要出人命的。”
“还,还差一点点……”
李穆枫果断地伸手关掉了跑步机,易南一个踉跄,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跑步机上。
“那么早来健身房飙汗,不是你的风格,你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早?”
“不早,都八点半了,你跑了将近一个小时,还要不要上班了?”
“这几天都在会展中心,不用去公司。你们下一站什么时候开始啊?”
“集训就快结束了,下个星期就出发。”
“能带上我么?”
“就你这亚健康的体质,别跟我添乱了。”
“听说那条线很危险,经常出事,我劝你还是改个安全系数高一点的。”
“追求安全,就不是挑战极限了。”
“命比较重要吧……”
“哎呀,你不懂,不跟你说了,快去洗澡!”
易南被推着走,他感觉李穆枫也有心事,还是不想让他知道的那种,这是他们兄弟之间多年的默契,难道他也遇到什么诡异的事情了?
牛奶注入玻璃杯。
欧阳知绘披着晨褛,光脚站在厨房的琉璃台前,一头自然的长波浪卷,把她清澈知性的五官衬托得特别简洁干净,她明眸皓齿、气质沉静,年轻较好的肤质丝毫掩盖不了她骨子里的成熟。
知绘随手拿起餐盘上的面包咬了一口,转头看窗外的日光。
这间一百四十平米的三居室新房,是她亲自设计的,厨房的色调知绘一直不太满意,估计婚后得重新调整,易南对她的想法从不质疑,有时候会让知绘觉得很无趣。
“当年你可是我们系的高材生,我不信你没意见。”
“挺好的,真没意见。”
他总是这句话。
“没意见,想法总有吧?”
“你是专业的,我为什么要费这脑子?”
是的,他们说好的,易南负责筹备婚礼,知绘负责新居装修,他们一向配合默契,一切都很完美。
完美,有时候也会有瑕疵。
知绘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百分百的完美,如果真的有,那么,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完美。只有不完美,才会有新的创意和点子。这是所有追求完美的艺术家的天性,知绘也不例外。
牛奶喝了一半,知绘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玻璃杯。
知绘推开书房的门,那是一个视觉艺术设计师井然有序的时尚家庭工作间。她走到工作间角落的画架前,伸手掀开覆盖在画架上的白布,知绘端详片刻,把手里的面包放在一旁,重新拿起调色板,沾了一些颜料,举起画笔,她似乎想好了要画些什么的,可是,画笔却悬在了半空。
那个女孩究竟是谁呢?
知绘茫然困惑地看着眼前未完成的作品,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国际3D打印技术展。
易南所在的公司是3D领域屈指可数的顶尖企业,可是德国佬的预算永远都那么抠门,他们的展台比其他几家排不上号的国内公司还要小。易南是中国事业部的老大,如果不是因为公司委派,也许他就不会回来了,但如果不回来,就不会遇见欧阳知绘,所以,易南还是觉得很值得,当年,突然跑去德国留学,纯粹只是一时冲动,他自认不是读语言的料,却没想到在德国那几年,英文和德文全都说溜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3D打印技术在国内还处于市场培育期,每年的展览会上都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3D打印产品,从食品、服装、创意家具到工业模型、医疗器械,凡是能想到的几乎都能做出来,而今年最引人注目的,是易南公司推出的新款打印机,以及用那个价值不菲的“大家伙”打印出来的医用人体关节模型。
眼下,易南正站在公司的展台前,为几个重要的国内经销商展示公司的成品,那几个土包子正目瞪口呆地研究着医用人体关节上高密度的精细骨骼气孔。
“连这个都能打印出来啊?”
“金属、塑料、任何粘合材料,都能直接成型。”
“难怪称之为逆天的技术。”
“逆天?五十岁的女人长成二十岁的模样,那才叫逆天吧。”
一阵哄笑,易南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
“您说的那种逆天难度太高了,但是在其他领域,3D技术还是很容易做到的,比如,一架老式的照相机。”
“现在都数码时代了,旧相机也就是个摆设,没多大意思,真能时光倒流,让我和我老婆重新谈一次恋爱,那就真厉害了哈哈。”
“就怕再来一次,你娶的就不是你老婆了。”
“哎,还真不一定呢,哪个男人能保证自己这辈子娶的就是真爱?易总,你说是不是?”
“您可真会开玩笑。”
易南的嘴角露出一丝不自在的微笑,他挥手把助理叫了过来,嘱咐了几句,便独自离开了展台。
“老外已经到了,你还有多久啊?”
“你先把方案简单跟他们说一遍,我马上就到。”
“马上是多久啊?”
手忙脚乱之中,验孕棒和手机一起掉在了地上。
知绘蹲下身子捡起手机,边说边迅速地把其余几盒验孕棒塞回货架上。
“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十五分钟!”
知绘挂断了助理的电话,快步走到收银台前,放下验孕棒,低头掏皮夹。收银台上,画着浓妆,嚼着口香糖衣着另类的店员小妹拿起盒子看了一眼,斜眼打量知绘。知绘打开皮夹,抽出一张纸币递给店员,发现那小姑娘眼神怪怪的。知绘调整了一下纸币的角度,对她露出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钻戒。
店员小妹收回目光,接过纸币,迅速结账。
这女孩让知绘想起了梦里的少女,也许是年纪相仿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又溜进了知绘的脑海,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解决。
易南独自躲在会场不起眼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给李穆枫打电话。
“明天下午有没有空?”
“没有。”
“那后天呢?”
“后天……后天要开登山准备会……”
“你有那么忙么?连跟我喝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
李穆枫果然不说话了。
“大后天吧,大后天可以。”
“大后天我没空。”
“妈的,你就是故意的。”
易南感觉很爽。
“大后天,老地方,再爽约,就绝交!”
有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易南的肩膀,易南立刻挂断电话,转过身,是公司的同事。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有咖啡么?最近每天这个点就犯困。”
“只有这个。”
同事掏出半包香烟,易南摇摇头:“戒了。”
“你脸色不好,”同事抽着烟,半开玩笑地说道,“不会是婚前焦虑症把?”
易南盯着男同事的脸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眉毛长得像两条瘸腿蜈蚣,一条长一条短,特别奇怪。
“不是焦虑,是累。”
“结婚哪个不累啊,别说我没提醒你,结完婚,更累,那才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易南微笑,摇头。
别人或许万劫不复,但是他不会,因为他娶的女人是欧阳知绘。
“喂,听说那个德国佬还在动你未婚妻的脑筋。”
易南不以为然。
“知绘进公司,我肯定走,产品还是业绩,他只能选一个。”
“那还是业绩比较重要,老外那是嫉妒你,像知绘那样的女人,只要是男人,都得眼红……”
“别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省几百块,红包一分都不能少!”
“打个八折行不行啊,这年头,扎堆凑份子多不容易啊!”
“那是下属的职责,我只管收钱。”
“结婚礼物想好没?”
“想不出来。”
“秀你的绝活儿啊,保证让她大吃一惊。”
“老早不玩了。”
“我记得刚进公司那会儿,谁不知道……”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摄影奖,根本不值一提。”
“知绘一定会有惊喜,她是那种女人。”
“哪种女人?”
“时不时敲打一下男人,让他知道什么是意外的女人呐。”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易南觉得他的态度很恶劣,这明摆着不是赞美,而是发自内心的羡慕嫉妒恨。
“知绘去年就退出画家协会了,人家现在是视觉艺术家。”
“你们俩说好的么?”
“喂,别磨蹭了,有人来了。”
男同事放眼望去,看见有人走向了公司的展台,立刻掐灭烟头,带上胸牌迎上前去。
这时,易南的手机响了起来。
易南低头一看,是一个未知的电话号码。
“喂?”
“是易南么?”
这声音……似曾相识……感觉很熟悉……
“请问,您是哪位?”
“易南,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您是……”
易南的神色瞬间凝固了。
知绘赶到艺术中心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炫目的舞台上,置景的工作人员在忙碌,两位年轻的现代芭蕾舞蹈家在台上彩排,没有音乐的陪衬,他们的动作看上去好像在表演神秘的默剧。
台下不远处,舞团的艺术总监正在和欧阳知绘讨论置景的最后细节,知绘的语速太快,让几位年轻的翻译有点束手无措,老外明显很不耐烦,知绘索性直接说英文,一旁的女助理正想得意地瞥那翻译一眼,只见他忙着掏手帕出来抹汗。
舞台上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巨大的装置道具掉了下来,惊动了在场所有的人。
知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舞台,查看情况。
“这螺丝不行,完全不受力,赶紧换!”
知绘严肃的表情让工头着实有点害怕。
“是,马上换。”
那个永远在找麻烦的艺术总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一直认为知绘太娇弱,根本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知绘心里清楚得很,这下总算是扳回一城。知绘不露声色,自信地站起身,冷不丁,一阵急促的头晕目眩、胃酸逆流,刚想要竭力稳住,已经来不及了,知绘捂住嘴,尴尬地对大家做了个手势,匆匆奔进了后台。
“Is she all right?”老外又皱起了眉头。
“欧凯,she is欧凯!”女助理眼看着众人诧异的眼神,心下有点慌。
女厕所里传来难受的干呕,知绘耳边充斥着女助理着急的敲门声。
“知绘!知绘!你没事吧?”
知绘拿起放在厕盖上的验孕棒——两条红线。
女助理心急如焚地拍打着门板,急躁得不得了,知绘把验孕棒丢进垃圾桶,用几张纸巾盖住,用力按下冲水钮。
“别紧张,我没事。”
知绘推开门直径走到水槽前洗脸漱口,镜中映出一张妆容精致但略显虚弱的脸。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刚才突然有点恶心。”
“你最近气色真的不太好,怎么?还做梦啊?”
“有阵子没做了,这两天又来了。”
“画面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奇怪,到底是谁想托梦给你呢?”
“这次,她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可我听不清楚。”
“你确定没见过那女孩?”
知绘摇摇头。
“按常理,应该是认识的人才对呀……”
女助理一脸百思不得其解,刚才火急火燎担心知绘的急躁,瞬间就转移到了梦境里的女孩身上。
“太诡异了,她到底是谁呢?是谁呢?……”
“也许是我多心,我总觉得……”
知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这个梦的时候,眼前都会不自觉地浮现起易南的脸,这远比梦境更让她感觉不安。
“觉得什么?”
“没什么。”
知绘不想告诉任何人有关那个梦的细节,尤其是她的大嘴巴女助理。
“说嘛说嘛,你一定感觉到什么了,别不相信直觉,女人的直觉最准了,尤其是做梦的时候!”
“谁告诉你的?”
“灵异大师们都这么说呀,姐姐,这是常识好嘛!”
“我不懂你们九零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常识,我只是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谁?”
女助理的眼睛果然闪闪发亮了起来。
“我。”
知绘故意盯着她兴奋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女助理立刻秒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知绘已经忍俊不禁了。
“你故意玩儿我呀!”
知绘乐坏了,前俯后仰地笑,女助理一脸被耍的哀怨,这姑娘一哀怨就喜欢皱鼻子,一皱鼻子,她的鼻孔就会变得像母猪那么大,知绘完全笑傻了,傻到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易南不知道为什么要约在那里。
那是大后天他和李穆枫见面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慌了神,头脑不太清醒。
那是一家很普通的临街咖啡馆,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只是离健身中心和展馆都不远,距离刚刚好,隔壁还有一家带车库的平价旅馆,可以方便停车。
易南赶到的时候,老头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易南很犹豫,事情正在往更加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这是他接到于父电话的第一反应,老头儿的声音十年都没有变,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他。
易南推门走了进去,对立刻看见了他的于父挥了挥手,然后,局促不安地在老头儿的面前坐下。
心跳在一层叠一层地加快。
易南竭力控制着自己,尽可能表现出那种既意外又坦然的表情。
“伯父,好久不见。”
“十年有了吧。”
“差不多有十年了。”
十年,老头儿看上去更老了,而他还很年轻。易南拿起桌上的水杯,下意识地挡住自己的视线。
他无法直视于父不自在躲闪的眼神,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会面,他的心里和老头儿一样没底,一样急于逃离。
“过了那么久,突然来找我,真挺意外的……若尧,她还好么?”于父低下头去,欲言又止。这是他逃避问题时的一贯反应,但是,易南还是从老头儿布满皱纹的低垂眉宇间读出了一种令人担忧的绝望。
“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
“服务员!”
易南还是挥手叫了服务员,必须找个人来打断眼下的冷场。
“易南,若尧……她去世了。”
易南挥舞的手臂停在了半空。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跳楼自杀了……”
刹那间,时间静止了,周遭只剩下一片空白。
除了白,还是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