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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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剖析行走:什么是行走

一个脚前一脚后,这是什么动作?用来记录这个身体运动的词是什么?步行的历史就是要研究它,这个人类特有的动作如此自然又如此复杂,是人最初学会的动作之一,然而却学得那么吃力……18世纪末以来,展现人们解释世界的雄心的大百科全书首次提出了这个问题:“什么是行走?”但答案远非我们认为的那样清晰明了。

各种词典中的行走

在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主编的、集启蒙思想之大成的百科全书中,有一整篇词条用来解释“行走”这个动作。行走是通过身体相关部位的活动,实现“从某一地点移动到另一地点”的动作。百科全书中,通过理性描述身体结构和自然的运行,说明行走体现了一种技能的掌握,这是其原则。行走源于这种人类身体合理性,而后者令启蒙运动的先驱们着迷。

一个世纪后,法国科学和文化成就的丰碑——皮埃尔·拉鲁斯(Pierre Larousse)[1]编纂的15卷《十九世纪百科大词典》,对“行走”的全部意义做了总结。这个词成为法语中最令人头晕目眩的多义词之一,意思之多、之丰富,使之见证了下文所描述的双重现象:该词被普遍使用,并伴随这种使用而产生的众多词义拓展。行走这个动作在法语中也得到无限延伸,因为它既指人向前移动,也意味事物进展是否进行得“还行……”

行走既指肢体动作,也指其方式或者走过的距离。圣·西门在形容勃艮第公爵夫人时写到:“(她)有着女神在海上行走般的步履”;我们也常说“从这儿到最近的村子有一小时的行程”。“行”这个词也指动物的移动,甚至是连腿也没有的爬行动物。还可以指军队的行进,展队或游行队伍的行进。在集体移动时,使用“行进”还算说得过去,因为腿的数量很大,有十几甚至成百上千条腿。但是,船舰、天上的星体、地球、月亮或者彗星、机器的运行,还有病情加重或祸害无情地大行其道,等等……在上述事例中,没有任何类似行走的(机制),然而在表达时都使用了“行(走)”这个词。我们甚至说到人的思想、人类以及一些新闻“事件”也用“行进”(或“进展”)这个词。从这个角度出发,荣耀就意味着走向先贤祠,维克多·雨果评论这种宿命竞争时说,这如同名人列队走在红毯上,红毯上写着“这是伟大人物和伟大事件的行列,克里斯朵夫·哥伦布走在行列之首”。斯塔尔夫人(Mme Staël)[2]经过观察后则深感欣慰地说“人类思想逐步行进,从未中断。”

富有隐喻的想象的力量摆脱了身体和生物机理单一的“一脚前一脚后”的动作,让几乎所有可能移动的事物动起来,不管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在空中,亦或是在时间长河中的思想体系里。或者仅仅是那些让我们满足的事物,因为它们的恰当使用必须遵从一定的规范……比如说,这些使用和规范“调节”一个时钟的运行或者监督一台梳棉机的运作。

在这种情况下,若人们在使用烤面包机、食物料理机、电视、电脑时明显表现出很满意,就像所有人对电器应该运作或运作正常时做出的反应,他们会说“行”。若这些电器暴虐、不听话、让人们无法好好过日子,人们会异常恼怒、生气、不理解,他们就会说“不行”。我们可以立刻从这口气里听出他们受尽欺侮,甚至还有些迫害狂的意思:这电器应该运转的呀!然而,它不转!尽管这些机器是由齿轮,杠杆和机械组成,但在这儿却被拟人化了,我们因此可以说它们“行”或“不行”。这些机器既源于对动物行走的模仿,也因为与人类行走机制中的纯机械性存在同构,是行走算法无意识和有规律的重复。“这种在人类运动感觉经验中无所不在的机制成为认知的最初模型,从表面上看具有普遍性。”米歇尔·弗利佐(Michel Frizot)[3]在一篇题为《怎么运行》的文章中如是写到。

“行”常有一种积极且令人安心的内涵,代表事物进展顺利。此外,它还像是一种膏药——不是狗皮膏药,而是可以预防现代社会最令人愤慨的弊端的一剂良药;它代表一种正确的使用方法,这种方法源自古老岁月和经验;它是慢节奏的,但确定且有规律。如果它是“被迫的”,则意味着疲劳、超负荷和衰竭。

别忘了那些数不尽的引申义,作为法语中词意最多的词之一,“行走(marche这一单词在法语中还有台阶的含义)”指楼梯最基本的组成部分。人们在下楼的时候总是很快,但是通常会忽略台阶不规则的形状带来的危险,而这一点是不容忽视的。要知道,有个词叫“跳舞的台阶”指台阶的一端没有另一端宽。它还是一种非常具体的物件,一个有点被遗忘的机器名称。这一术语在19世纪60年代的拉鲁斯百科大词典中就有描述:

这是一种织布工可以通过脚的踩踏来牵动梭口上下的踏板,即牵动纺线一上一下。这种织布机有一个、两个或四个踏板。也可指管风琴的踏板。

“行”还是一个遥远边塞的名字,帝国的军队曾经在那里作战,不顺从的人有时也被流放到那里。“行”也是一种舞蹈,或是一种进行曲,通常具有军事意义,旨在规范队伍的行军节奏。“行”还有国王或王子的皇亲国戚之意(生于宝座的“阶梯”下,有“生于帝王家”之意);“行”还是一种游戏规则:“每个棋子的移动规则”——可以是国际象棋或是其他的棋类,比如提克塔克游戏(jeu de trictrac)[4]的走法。“行”还有动物足迹的意思,比方说水獭或鹿的足迹。“行”还是共济会的互认暗号……

我们在意指道路或路径的词汇里也能找到“行走”这个多义词的身影,正如克劳德·赖克勒(Claude Reichle)在《行走和风景》一书开头的《地理和诗意》一文中谈及被他称为“道路的现象学”时所言:

法语中与道路相关的表达方式极丰富,具有丰富多彩的语意和大量潜在的引申含义。我们说“指路”“上路”“在路上”“过路”“开路”“开拓道路”“在正确的路上停下来”……我们说道路“消失不见了”,道路“误导了我们”,道路“指引我们”,道路“引领我们”……我们说“小学生去学校的路”,我们说“宽阔的大道”“抄近路”“拦路强盗”,我们说“苦路”“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或“圣雅克朝圣之路”。

在这两种情况下,本义和引申义赋予该词汇无数的可能性,构成大量复合意义或令人费解的用法,有时甚至是截然相反的用法。赖克勒继续谈到“我们可以看到这是生动比喻带来的效果”,“将一个意想不到的形象用于普通常识中”。我们可以看到“字面意思是多么奇妙”。好像在这种语言的延伸中,以及它无数的联想里,存在一种可以意识到我们存在的空间感的能力。道路,不仅是从一端到另一端的方式,还成为一种复杂的事物,成为生者和空间之间的媒介,成为步行者脚下的一段路程,可以是真实的也可是想象的,恰如一段经历可以反映一个人。

怎么走?

科学的语言钟爱步行:为了描绘步行,它竭力刻画身体机能的合理性,绝不遗漏步行与人类生理运行关系中的任何细节。科学语言讲究具体、精准,是解剖式的,绝不触犯地心引力与身体运动机理定律,注重重力和反重力。就是这么简单:

当我们仔细观察一个人走路时,我们可以把两步分解成几个连续的步骤。第一步,把身体重心放到两腿上,假设左脚向前,右脚在后;第二步,重心完全移到左腿,与此同时,另一只脚抬起在空中然后往前迈;第三步,身体重心重新回到两腿上;第四步,右脚着地,单独支撑体重,左腿同时往前迈,回到最初的姿势。行走时,身体重心被后面的那条腿推向前方和上方。身体的移动造成重心的不断移动。当一个人行走时,我们可以看到身体随着一只脚离地而抬起,又随一只脚摇晃着地而下落。当我们观察人走路时投在墙上的影子时,这种重心的转换尤为清晰。行走的人身体微向前倾,使重心轴移至支撑身体的股骨头之前。这个独特的前倾动作是为了抵抗空气阻力。同时,身体处于倾斜方向,随后拱起的身躯会舒展开来。步伐的大小由重心水平移动的幅度决定。弯向地面的肢体舒展导致这种移动的产生,比由脚牵动身体倾斜幅度更大、更趋向水平。步伐的快慢取决于两个条件:首先是脚离开地面的时间,即身体关节舒展传递重心;其次是脚离开地面开始迈步所需的时间。步行的速度与步幅的大小有直接关系,与步幅的持续时间成反比。韦伯兄弟认为,步行最快移动速度是每秒2.6米,即差不多每小时可以行走8公里多一点。

由此看来,这不是一桩简单的事。

生理学家会毫不犹豫地确认:行走是一项复杂的运动。11个关节直接参与行走,牵动腿部30块肌肉,而且这些肌肉存在多重运动,运动之间相互抵触;时而加速,时而停滞。腓骨第三肌和右前肌通过其双关节肌肉恰到好处的精确运作,完美地反映出这种复杂性。

驯服自然,把握躯体,行走的生理描述体现了逐渐被征服的人体的合理性。从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家到启蒙运动的先贤,再到“美好时代”[5]的医生,这些学者都之着迷。时至今日,仍有众多有关行走深奥研究的医疗论著、生理学教材以及科学描述,30年来,关于矫形道德医学研究也重新获得飞跃式发展。毋庸置疑,行走是19世纪末生理学家的一大研究课题。随着当时新科学方法的出现,对人类和动物运动的研究成为当务之急。

关于运动的历史,首先固然充满了学者们以科学计算的方法来观察行走的愿望。创立一种“行走的科学”,是所有解剖学家的雄心……1670年,乔瓦尼·阿方索·伯雷利(Giovanni Alfonso Borelli)[6]在他《动物运动论》一书中首次尝试把经典力学(牛顿力学)应用于行走。他虽是个辨识力强的观察家,却不精通力学。威廉和爱德华·韦伯兄弟[7]于1836年在德国发表的《人运动的力学研究》中提出了人类运动主要模式的数学理论。该理论深受巴尔扎克的启发——后者三年前刚刚发表了《步伐的理论》。然而,因为缺乏足够的精确度,计算方法并不能成立,并被简单的生理学观察结果否定。此后,科学家们转向对行走进行描述,不再试图提出关于行走的理论或公式,而是尝试定义和解释行走动作的所有微妙之处。

行走一直都是一场重要论战的中心话题,自19世纪中叶以来,这种论战迅速在绘画、雕塑与摄影作品中展现出来。画家爱德华·塞恩(Eduard Sain)在1859年的沙龙上展出了作品《出发去工作的扫烟囱工人》。在这部作品中,人物行走的姿态定义了其社会阶层,即其“行走者身份”。同样,查理·奈格尔(Charles Negre)的摄影作品《行走中的烟囱打扫工们》也为行走的呈现提供了生动的背景。作品中显现了艺术家依靠直观视觉追求的真实的画面动感(如罗丹的《行走的人》),它有时是非生理的,与之后成为步行真正标准形象的科学记录式的严谨分析,形成强烈的对比。要做到科学严谨,就要发明并打造可靠且优质的能够锁定走路者的器械。行走处于思考和实验的中心,后两者则将其打造为力学分析的基本模式。

艾蒂安—儒勒·马雷,行走连拍摄影师

艾蒂安—儒勒·马雷(Etienne-Jules Marey)[8]是19世纪最后三十几年间最杰出的学者之一。不过他有时会被人们遗忘。他通过记述、分析、拍照和摄影,非常细致地研究了人和动物的运动。《小巴黎人》的一个记者评价这位“大教授”的杰出时写到,多亏了马雷,“关于行走的研究向前迈了一大步”。马雷既是“运动科学”领域的典范,也是一位实践探索者。从1864年起,他在自己位于旧剧院路上的实验室中做了一些关于运动的实验,后来又在法兰西公学院做,并于39岁时被评为法兰西公学院教授。最后,他自1881年起,在位于布洛涅森林的生理实验站继续这项工作。在这些实验点,他研究过乌龟、鸽子、鵟、蜥蜴、青蛙、山羊、狗、猫和人类的行走,从而成为最著名的步行记录者。

《动物结构》是马雷的重要生理学著作,于1873年出版。他在开篇就写到“机械师可以从对自然的研究里汲取实用的知识,自然研究会多次向其证明如何用令人艳羡的简单方法来解决最复杂的问题。”这项工作的首要意义是详尽描述行走,将连拍照片以图表的形式保存下来——这是一种稳定、清晰且易理解的记录方式。肉眼看来,这个动作如此迅捷,感觉转瞬即逝。从这一点来说,人类“动物生理结构”特有的两条腿,在力学原理作用下得以交替前行,生物和机器的研究模型如此趋同,这让对行走的观察成为科学得到了允许和承认。而此前,人们用比喻法、对比法与活力论(vitalisme vitaliste)的或其他类似的方式来描绘步行。19世纪下半叶,步行成为一种基础模式,暗含对人类及其世界的科学研究。马雷发明了一些似乎能代替人眼的仪器,以期“把自然情况下难以觉察或触及的现象放大,变得触手可及。”随着这些仪器的日渐完善,探索的领域也不断拓宽(脉搏测量仪、多种生理指标测量仪、血流速测量仪、心动描记器,自计温度仪、计时仪、连续摄影机……),电影由此诞生,成为这项科学研究的最终成果。

在对集中系统进行测试后,马雷找到了解决方法,将这台仪器命名为“活动底片上的连续摄影机”:他提出在每次曝光的间隙移动底片,在成像时停下来。结果是“照相底片间歇性转动,停顿期间底片曝光。”马雷用一把类似手枪的摄影机连续“瞄准”,每秒可以拍下运动中的50个不同图像。

费纳奇镜是约瑟夫·普拉托(Joseph Plateau)为儿童设计的玩具,它根据动像幻视的原理让画片合成地动起来。而马雷借助这个平平无常的诡镜,用计时摄影枪成功拍摄了短短几秒内的不同步伐与姿态。这项发明完成于1882年,可以跟踪、对焦并非常逼真地重现一只鸟、一匹马或一个人的运动。我们得承认,这把摄影枪是拍摄电影的基础装置:由连续摄影影像分解运动,在赛璐珞胶片上完成冲印以及普拉托的视觉暂留原理进行合成。因此,多亏了这个位用科学方法行事的人,视觉的诗意效果才成为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马雷是kinêma(希腊语“运动”之意)的实践和思考者,而且是最伟大的一位。

这种行走的概念如同在同一张底片上连续呈现的一组停顿的照片,马雷认为这是一个恒定的图像。他最早的图像记录是一卷留有脚印的图纸——他当时将图纸放在地上制作完成,后来又使用了成百卷的赛璐珞胶卷,这都是电影美学、历史和技术的初期真实写照。行走是一种间歇性的平行移动,是通过反复的移动和停顿动态前进的典范:步行是由运动连接的一连串停顿,是重复机制,而这也正是马雷的拍摄与发明,同时他还创造了电影拍摄。

行走者身体的这种算术式影像体现应该证明所有运动都是可以被记录下来的。马雷在杰出的助理乔治·得门尼(Georges Demenÿ)——一位出色且有远见的技师的协助下,用上百个定时摄影的镜像证明了这一点,宛如一种普遍适用的行走法则。行走不仅属于科学范畴——尽管它首先是属于科学范围,行走还有一个功能,就是了解行走者的身体。这种认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确性,并参与了一个受辱民族的重振,一个被普鲁士征服并被历史打倒的国家的振兴。行走的呈现还是一门学科技术,旨在了解、修正和改善行走者的身体,同时创造新的姿态。难怪马雷和得门尼在大多数影片里拍摄过运动员,更确切地说,是体操运动员士兵。

例如,一组同一底片上14张连拍分解动作的大影像:这是一个来自连城的士兵,穿着白色制服行走,行走动作被分解开来,背景是黑色的。得门尼的写下的文字有助我们了解这组照片的拍摄日期和背景:“1886年7月18日,申科尔(Schenkel),行走。”士兵申科尔向前走了6步,这张计时连拍照片拍摄于在布洛涅森林王子公园内的生理研究站。作战部从连城的体操和击剑师范学校派了一些步兵协助研究,马雷亲热地叫“他的小士兵”;他们穿着雪豹皮或赤膊,走、跳、跑,背着包、枪、长棍,他们(在画面上)总是向前慢走或被迫向前走。

得门尼自己就是一名体操运动员,1880年他和艾米乐·郭拉(Émile Corra)在巴黎创立了一所叫科学体操圈的学校,并在这所学校教授行走这门身体艺术。同年,体育课成为法国学校里的必修课。正如爱丽丝·乐华(Alice Leroy)指出的,对得门尼,“毫无疑问,定时摄影有助于改善体操教学技巧。”在与马雷的合作中,他取得了丰富的经验,出版了很多与体育有关的教材:《科学体操的生理效果和哲学效用》(1880)、《高等教育体操计划》(1886)、《体育教育的科学基础》(1902)、《运动力学和教育》(1904),《高级体育课》(1905)、《付出的培育:心理学和生理学》(1910),甚至还有一本教材专门讲体育性的行走,即《快走教育及协调运动》(1911)。从1884年开始,公众教育部(前教育部)将生理实验站与体操组织与教学结合在一起。此外,马雷本人还主持了一个委员会,负责修订和编写体操课大纲。

战时部(前国防部)也参与到这些行走研究中来,因为部队希望生理学家用科学方法,根据士兵体能、负重情况和更好的行走技术来改进军队行进方式,使其又快又省力。这就是今天我们说的军事运动生物力学。自1890年底,连城军事学院的安德列夫奥中尉就被长期外派到马雷身边,帮助其进行行走实验。

这种科学和军队相结合、生理研究站和军事机构现代化相结合的现象在当时的法国并不稀奇。1870年战败的惨痛记忆让法国军队看到自身的弱点,意识到对战争准备的不足,需要改进方法,而改革似乎是反败为胜的必要条件。1870年得门尼曾参与作战;他坚信体育锻炼是“国民必备”素质,每个应征入伍的士兵必须“学会徒步”。徒步成为重振队伍的新措施,并且这一措施适用于法国部队。会走路,走得好,是对现代国民的定义,国民可以让民族摆脱不幸,献身于新式教育,进而从体力上战胜对手。

连续计时拍摄步行者反映了当时法国社会一种普遍的活力,无论是行走者的身躯还是他们代表的意义。自1870年起,身体运动暴露在光线、空气与阳光下,与重生、肉体和灵魂的重振紧密连接在一起,上述概念又借助全新的科学活力展现在公众面前,在他们眼中,体育,尤其是行走传达了一种政治信息。生理学家乔治·艾伯尔(Geroges Hébert)借助艾伯尔主义(hébertisme)的理论宣扬“在自然中的人力移动”,建议大家“重新找到行走中的身体的生命力”。在法国传播弗朗西斯·高尔顿(Francis Galton)优生学思想的人类学家居斯塔夫·瓦谢尔·德·拉布什(Gustave Vacher de Lapouge)则积极支持人类不断进化的观点,反对“颓废主义和退化”。他们跟马雷和得门尼观点相同,都认为人们要通过锻炼让身体获得重生,这种重生与行动、努力以及运动有关:从字面上来看就是步行。

马雷教授在法兰西公学院的两个学生——人种学家、电影人、医学博士菲力克·斯雷尼奥(Felix Regnault)以及第34炮兵团的总司令阿尔贝·德·拉乌尔(Albert de Raoul)在写于1898的论著《怎么走》中也提到“马雷的贡献”:

马雷将行走研究提升到了一个完美的高度。他能够借助图像方式进行精确研究,而该方式需要通过精密的记录仪器,尤其是计时摄影实现。我们因此可以分解行走动作,计算所耗的能量……正因为他,科学可以对人类的行进机制进行解释。

这部名为《怎么走》的论著提出的问题自此有了答案。马雷决定性的贡献在于他对运动的看法:他的行走研究把一个时间概念用空间形式记录下来,对文艺复兴以来的固有的塑性空间提出质疑。他新的世界观构筑在流动性、原始的运动、行走及其视觉内涵之上:用简单的动画展现脚步移动。20世纪的象征视觉艺术[9]就从这种移动影像中诞生了。

人类最初的步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描述行走、了解行走的生理机制是溯本求源。既是追溯20世纪的马雷,也是追溯人类的源头,追溯所有人的源头。征服知识的梦想在此是绝对的:我们通过分析行走获取的知识正是人类走出的第一步,是每个人从小必走的第一步,是所有事情的第一步,同时也是我们每个人必经的第一步。

这绝对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在现代城市中行走——人只是坐在车里,而是依靠自己的双脚走路。安德烈·洛里·古兰(André Lori-Gourhan)喜欢这样的说法,并在《世界之源》这本书中写到“人类的历史从双脚开始”。直立与行走:为了改善伙食,为了在热带草原上和森林里自由奔跑,追逐猎物,600万年前,人类改变行动方式,渐渐离开高树来到地面生活,开始直立行走,从此成为两足动物,350万年前人类实现完全直立并真正行走,直至今日。

2000年,古生物学家布里吉特·塞努(Brigitte Senut)与马丁·皮克弗德(Martin Pickford)组织的考察队在肯尼亚发现了一具距今600万年的两足人科动物的残骸,是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的化石。化石的肱骨以及大拇指趾骨长度和曲线形状都说明,他还未脱离树栖的生活方式。他被命名为“千禧猿”(Orrorin),是最早的两足南方古猿,生活在炎热潮湿的森林中,但已经与黑猩猩属不太相像了:他们走路的姿势不同,他的两腿有一种新的能动性。环视动物界,存在很多两足类动物,例如鸟类、袋鼠类、熊类、猴子类,更不用提中生代,用后面两足行动的霸王龙,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证明它们还会经常借助自己的尾巴完成行走。

虽然所有灵长类动物都能两足行走,但只有人类可以长时间、远距离前行。千禧猿是最早行走的人属,其身体结构反映了其行走方式:他的躯干和盆骨短而宽,腰部短小,下身较长,股骨弯曲,大脚拇趾与其他脚趾连在一起,足弓,臂短。这是最早适应长时间长距离持久快速行走的人类。

法兰西公学院的古生物人类学家伊夫·柯本斯(Yves Coppens)则根据1974年在非洲东部海岸发现的距今320万年的原始人露西的化石残骸指出,露西及其同伴们适应了气候变化和导致森林变得稀疏的干旱,寻找到了更开阔的空间,拥有了近乎独有的双脚行走方式与全新的饮食制度,脑容量增大,脑沟槽增多,牙齿的咀嚼力与双脚的行动力也更有效。在直立行走的同时,他们也成为杂食动物,吃水果、块根,也吃肉,他们开始制造工具,工具变得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完善。直立和行走,让早期的直立人发展了制造工具与赋予世界意义的能力,在行动中认识世界,预测未来,触摸世界,用另一种视角看世界,与别人分享这个世界。正如帕斯卡·皮克(Pascal Picq)在他的美文《行走,拯救我们的游牧特性》中所言:

人类是用两脚行走的动物,而且思想是在行走中形成的。

双足行走解放了双手和脸,使其逐渐演变成更为敏锐和完善的器官:人类制造工具、观察、体验、认知所处环境的能力都因行走而诞生。行走本身还促进了大脑发育,因为行走要求思想集中。直立人首先用双脚促进思考,从而建立自己的世界。

幼儿学步

自有人类以来,每个人、每代人都会经历这第一步,根据人类的公理,这第一步是最关键的一步。尽管已然重演了成千上亿次,第一步仍然是一个重要事件。这无疑是因为开始行走并不容易,因此第一步才有如此决定性的意义。“所有路程都是步行的奇迹”,埃德蒙·捷波(Edmond Jabes)如此写到。开始学步就是从被保护、被封禁、被呵护的平静生活里被迫走出来:对幼儿来说,麻烦开始了。只要看小宝宝试着走路就会明白行走者竭尽全力克服了多少困难。在成为无意识动作前,行走必须习得,这个过程会在大脑与以后的生活中留下看不见的印记,直到有一天行走者年老体弱的时候,他会再次丧失这一无意识的动作。行走就是这种奇异的活动,所有人都要学,也有不少人会忘却。

人们不断向儿科医生、骨科医生提出这些问题:我的孩子什么时候走路?我的孩子会走路吗?为什么我的孩子走得这么笨拙?行走是孩子的身体、运动和神经渐渐成熟的结果。从开始学步到用双脚走路须经过7年的调整实践期。在此期间,孩童的步伐演变成成人的步伐。事实上,正常行走需要大脑控制、肌肉和关节协调同步。这种习得是在以下几个因素连续和同时作用的基础上产生的:基本肌紧张、肌肉力量、平衡性、姿势,实践图表、心理状态、感觉系统、神经发育。要知道,小脑是人脑中交互作用非常活跃的部分,在行走的协调和平衡中起决定作用,被有些脑专家认为是运动的神经生发器。

新生儿处于高渗状态[10],反射处于原始阶段[11],学会站姿,要等到这些原始反射消失,躯干与上下肢分离,脖子也可以挺起来,这个过程新生儿大概需要等上3个月左右。大约6个月,当新生儿第一次抓到自己的脚时,也就看到了自己下肢。由于肌肉屈伸和腘窝张开成一定角度,双腿得以进入新生儿的视线。新生儿很快就会利用下肢来变换姿势:坐姿就习得了。7个月的时候,新生儿腰部可以不依靠身体主干的其他部位自主活动,会借助下肢翻动身体。一个月以后,新生儿可以坐着变换两腿的姿势。如果这个阶段扶着新生儿,他的双脚可以给身体以支撑并站立起来,但只能坚持很短时间。到了9个月,新生儿开始用四肢爬行,以膝盖为支点,用下肢微微撑起身体,同时也借助上肢撑地的力量。新生儿身体前倾,两肘弯曲,手臂微向外侧,两腿微微弯曲并快速抚过地面,他的行动轨迹并不规律,下肢(受力)被推向前。11个月的时候,新生儿能够扶着支撑物站立,可以抬起一只脚,同时把身体重心转向另一条腿。在这个阶段,臀大肌和股四头肌的力量强壮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同时左右两侧身体可以各自独立活动。站立时,以前上身的摇晃不稳减少,腰部呈现前凸,有利于上身的平衡。

1岁时的小宝宝喜欢倚靠外物站立。现在他只需锻炼平衡能力,加强肌肉力量,学习行走姿势了。这种锻炼就是每天顺着家具、推着玩具前行,或者由成年人扶持着快步向前。到14个月的时候,他可以自己行走,可能只是在平地上向前走几步,动作犹疑、踉踉跄跄,完成得一点也不优雅,上身还摇摇晃晃,上肢伸展,起平衡作用,形成扩大的多边支撑力,前脚着地,摔跤更是家常便饭。两岁后,小宝宝盆骨前倾以及胯关节的外转和外展幅度都在减小。一开始的前脚着地接触变成脚后跟外围与地面接触。最后,发展成脚跟着地。而在摇摇晃晃走路的阶段,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摇摆双臂,转动腰部。他行走的节奏持续放慢,前进速度因步幅变大而增快。正常情况下,他会在3岁半时行走自如。人们通常认为孩子到6岁才具备成人行走的所有特征。

从此,小孩子开始走路,时时谨防摔倒,在两腿之间自然转换身体重心,不断控制自己的前进,尽量减少位于第二骶椎上方的重心的上下移动,以保存运动能量。他开始行走,我们的故事也开始了。

注释

[1]皮埃尔·拉鲁斯(1817—1875),法国百科全书编纂家,编纂出版了15卷本的《19世纪百科大词典》。——译注。

[2]斯塔尔夫人(1766—1871),法国小说家、随笔作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译注。

[3]米歇尔·弗利佐,法国摄影历史学家和理论家。——译注。

[4]一种古老的桌面游戏。——译注。

[5]欧洲历史上从19世纪末到一战爆发(1914年)的一段时期。这一时期科技进步、经济腾飞,被称为“美好时代”。——译注。

[6]乔瓦尼·阿方索·博雷利(1608—167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生理学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译注。

[7]此处应指德国物理学家威廉·爱德华·韦伯与其弟爱德华·弗雷德里希·韦伯。——编注。

[8]艾蒂安—儒勒·马雷(1830—1904),法国科学家。他在心脏内科、医疗仪器、航空、连续摄影等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被广泛认为是摄影先驱之一,对电影史也有重大影响。——译注。

[9]这里作者应该指电影的诞生。——译注。

[10]生物学概念,指细胞溶质大于细胞质的状态。——译注。

[11]指婴儿而非神经发展完善的成人表现出来的,由中枢神经系统产生的正常生理反射行为,其反应能回应特定的刺激。这些原始反射会随着儿童的额叶发育过程而受到抑制,直至消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