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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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霍普(2)

“你怎么老爱贬低自己呢?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女孩,居然如此不自信!难不成,你是在耍花招?”

“什么耍花招?就你爱胡说。”

“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要别人恭维呗。”

“瞧瞧,我说得没错吧!如果我真的漂亮,你压根儿就不会觉得我需要恭维。”

“跟你说话,心真累。霍普,你的迷人之处在于你的个性。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女孩。”

“当一个男孩夸一个女孩有趣,那女孩一般都长得很丑。”

“是吗?女孩子就不能既漂亮又有趣?如果这话是我说的,你铁定又得说我是大男子主义,搞性别歧视。”

“而且还蠢得不可救药!不过,换作我,就有权这么说。对了,那个安妮塔怎么样?”

“哪个安妮塔?”

“少装蒜!”

“我们没在一起!只是看电影时她碰巧坐在我旁边,我们就影片交流了一些看法而已。”

“一小时二十分钟的警匪片,一直都在你追我赶,然后以一个煽情的拥抱结尾——请问这样的电影有什么好交流的?”

“霍普,你影响到我学习了。”

“你不是一直在偷看坐在图书馆那头的褐发美女吗?都看了一小时了。要不要我过去给你牵个线?我可以问问她是否单身,跟她要个电话号码,告诉她我同学特别想邀请她看场作者电影[1],比如《绝美之城》[2],或者是维斯康蒂[3]的代表作,又或者老卡普拉[4]的……”

“我真是在学习,霍普。我总得抬头思考,而那女孩又恰好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这怪不得我吧。”

“那倒是,坠入爱河的人也不能怪地心引力。你在思考什么?”

“神经递质。”

“哦!去甲肾上腺素、血清素、多巴胺、褪黑激素……”霍普略带嘲讽地列举。

“你先闭嘴,听我说。我们都知道,神经递质可以在特定的条件下刺激脑部活动,比如提高注意力、强化记忆,还可以影响我们的睡眠周期、进食和性爱行为……以褪黑激素为例,它与冬季忧郁症息息相关……”

“那么夏季忧郁症呢?比如试穿泳装时就很容易犯病的那种,又与何种神经递质有关?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给你颁发诺贝尔提名奖。”

“试想,如果这些神经递质的作用是双向的呢?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在我们的一生当中,神经递质不断作用于我们的脑部活动,而这些作用的结果又被反馈回神经递质,由它们收集、储存。这样一来,神经递质就相当于一个个鲜活的微型记忆储存体,它保存着我们的所有习得,进而塑造并改变我们的性格。一个人因其个性而与众不同,可到目前为止,没人能说清楚‘个性’这东西到底存在于大脑的哪个部位。假设神经递质正如计算机服务器那样,组成了一个蕴含无数原始数据的网络,那么,神经递质就是我们的个性储存器。”

“太精彩了!简直就是天才言论!请问,你打算如何证实这一猜想?”

“依你之见,我为什么要学习神经科学?”

“为了诱惑女孩子呗!我敢保证,第一个听到你这项革命性猜想的教授一定会立刻建议你转系。转去法律系也好,哲学系也好,什么都行,只要你别再出现在他的班上。”

“可如果我的猜想是对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假设你的伟大理论真的成立,又假设某天人类真的可以破解神经递质所蕴含的信息密码,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切入个人记忆的任何片段。”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复制记忆,甚至把个人意识转存到电脑上去!”

“这真是个可怕的想法。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为了让你跟我一起研究这个课题。”

霍普大笑一声,准备离开。周围的人都向他俩投来责备的目光。霍普的笑总能给乔西带来好心情,尽管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对他的嘲笑。

“先请我吃个饭吧。”她小声说,“我指的是正儿八经的餐厅,可不是什么送餐上门的难吃玩意儿。”

“能再等几天吗……我现在囊中羞涩,周末倒是会进点小钱。”

“从你父亲那儿?”

“不是。我在给一个笨蛋上科学课。他的父母始终觉得那孩子还有希望。”

“你真是又虚伪又邪恶。算了,我买单。”

“这样的话,那好,我请客。”

* * * *

乔西认识霍普是在开学几个月后。那是初秋的一天,他和卢克正坐在草坪上,两人就着一支来源不那么合法的香烟,彼此倾诉内心苦闷。几米开外,霍普倚着一棵樱桃树,正在复习功课。

突然,她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问周围是否有人得了绝症,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使用具有依赖性的精神药物。

卢克站起身来,想看看说话的人到底是老师还是学生。他左顾右盼,正好发现霍普在朝他挥舞手臂。女孩轻轻吹了一口气,气流拂开挂在她额前的刘海,露出一双迷人的眼睛。卢克瞬间就被征服了。

“你看着没毛病啊!那濒死的就是你的朋友咯,大白天躺在地上数星星的那位?你们的牙买加香烟说不定就是他的病因之一,连我闻了都感觉怪怪的。”

“那你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吗?”卢克问。

“谢谢,我已经很难集中精力了。多亏了你们关于女性的精彩对话,害得我半小时都在读同一行字。真想不到,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在谈论女性时,居然能说出那么多蠢话来。”

“你在读什么书,这么有趣?”

“《中枢神经系统的先天性畸形》,尤金·费迪南德·阿尔让布鲁克教授的著作。”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身材纤瘦,落落大方,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主的恩惠的气息。’——《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作者雷蒙德·卡佛。每个人都有自己青睐的书,不是吗?过来跟我们介绍一下你关于女性的高见吧。对我们来说,这个话题远比大脑皮质病理学神秘,也更有趣!”

霍普审慎地看了卢克一眼,最后合上书,站起身。

“大一吧?”她边问边向他们走去。

乔西迎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一声不吭,只是看着他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乔西一边诧异女孩为什么不跟自己握手,一边重新坐回到草地上。

可是,两人之间的目光交流被卢克尽收眼底,包括霍普看见乔西时眼中闪烁的亮光。如果说卢克已经为这个不知名的女孩而痴迷,那他同时也明白,女孩看中的人并不是自己。

后来,霍普一直否认初见乔西时对他有感觉。卢克根本不相信霍普的话。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时,他都说,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了一切。

乔西也发誓,初见霍普时不觉得她有任何迷人之处。他甚至还说,有种女孩,只有当你真正了解她时,才能发现她的美——而霍普就属于这一种。至于这种说法到底是出于赞美还是讽刺,任凭霍普如何死缠烂打地追问,乔西就是不作答。

相识之后,三人相聚在那个夏韵犹存的秋夜。乔西不善言辞,每次霍普提问,卢克都会竭力替他回答。看到最好的朋友如此费尽心力,乔西一直在心底偷着乐。

* * * *

深秋时节,霍普、乔西、卢克已经成了不可分割的三人组。下课后,他们总会聚在图书馆前的空地上。遇到冷天或雨天,就改在阅览室。

三人中间,乔西用功最少,成绩最好。每次考完,卢克拿着三个人的成绩一对比,都不得不承认乔西的科学头脑远比他们的发达。霍普对乔西的评价却很保守,她认为乔西固然聪明,但主要是靠竭力魅惑教授和他的女性崇拜者而获得成功。最好的情况下,霍普顶多承认乔西比他们更有想象力,但远不如他们刻苦。

卢克至少不会因为眼前有美腿经过就分神,而且,跟霍普一样,学有所成是他的首要目标。

一天晚上,三人正在咖啡馆复习功课,邻座有个女生一直盯着乔西看,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给独吞了。乔西呢,也时不时地瞥她一眼。霍普打断了两人的小把戏,并建议乔西与其在这里假装学习,不如带那只“火鸡”回去好好干一场。

“霍普,你这话说得可真优雅。”乔西反讽。

“双方各得一分!”卢克在这场唇枪舌剑中充当临时裁判,“我有个问题,你们俩为什么要一天到晚地拌嘴呢?就不能换种方式相处吗?”

见两人都不出声,卢克又说:“比如一起出去约个会什么的。”

接下来的气氛尴尬得简直可以载入史册。霍普很快就走了。她说自己必须复习迎考,而科学证明,在他们两个笨蛋的陪伴下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发什么神经?”霍普刚走,乔西就质问卢克。

“我实在是懒得看你们兜圈子,就像两个青春期的小毛孩。太烦人了。”

“这关我什么事?我和霍普之间,只有纯粹的友谊。”

“你也许并没有人们所说的那么聪明。要么就是你瞎了眼,才会对明摆着的事实视而不见。”

乔西耸了耸肩膀,也离开了咖啡馆。

他回到和卢克合租的公寓,坐到笔记本电脑前,开始做一项平时不太做的研究。在试过所有他能想到的网名后,乔西这才发现:霍普是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不用社交网络的人。她如此低调,令他十分好奇。

第二天下课后,乔西特意在教室门口等霍普。两人沿着校园小路走了很久。乔西好几次想提出心中的问题,却一直没问出口。霍普开玩笑故意带乔西围着图书馆兜圈,乔西居然没有察觉他们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点。随后,她又带着乔西往自己宿舍楼的方向走。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最后忍不住问。

“没什么,就是陪你走走。”

“你是不是最近跟不上课,要我帮你写作业?”

“我从来不会跟不上课。”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平时只见你把大好的光阴都浪费在抽烟上。这简直就是科学界的一大谜题!”

“因为我总能抓住重点。而且我善于优化学习时间。”

“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你有一支为你效力的女生后援团。”

“霍普,你真的很烦人,总是给我扣帽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我把你当成天才。这一点尤其令我恼火,所以我不想承认。”

乔西暗自思忖,不知霍普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嘲讽。

到了楼门口前,霍普提醒乔西,女生宿舍是不允许男生进入的。除非他愿意戴假发,否则别想踏入半步。

直到这时,乔西才提出那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不用社交网络?”霍普如此回答。

“因为我在网上没找到你。”

“也就是说,你在网上搜索过我了?”

乔西的沉默相当于肯定回答。

“你不解释一下吗?”他追问。

“不,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去网上搜索我的信息,直接来问我不是更简单吗?”

“那好,那我就直接一点,你为什么不用社交网络?”

“把自己的生活全都挂在网上,无非是想显示自己比别人过得更好。可我只是和别人过得不同而已。我的生活只属于我,与他人无关。所以,我的生活只为我自己保留。再说,你也不用脸书啊!”

“是吗?你是怎么知道的?”乔西问道,脸上是那种霍普最无力抵抗的笑。

“就像卢克所说,‘双方各得一分’。”她回敬。

“我不喜欢社交网络,或者干脆说,我不喜欢网络。”乔西坦言,“我是一个孤独主义者。”

“你以后想做什么?”

“马戏团的大象驯兽员。”

“正是这种回答,让我觉得我们永远不可能上床。”霍普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掂量这句话的分量。

乔西一下子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对吗?”她追问。

“我想过,可我料到你的床绝不会欢迎一名大象驯兽员,所以我干脆没有表示。”

“至于大象嘛,我倒也并不反对……不过,你只会是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第N位追求者。”霍普故意调侃他,“还有,想想第二天……我该怎么对你说‘别抱幻想,我们之间不会来真的’?我现在就能预想到自己在清晨时偷偷摸摸地离开,你还在睡觉,而我羞愧得要死。因为你值得比我更好的女孩,我敢保证……”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乔西问,“对待感情如此轻浮、粗俗?”

“你从来就不粗俗,但也许有点轻浮。”

霍普的这番话让乔西内心十分沮丧,他只好转身离开。霍普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于是赶紧追上去。

“看着我的眼睛对我发誓,说你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那是你的自由。”

乔西加快了脚步,可霍普很快又追了上来,拦住他的去路。

“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去实验室研发一种药丸,明天一早就偷偷放进你的咖啡里。”她说。

“请问这药丸有何功效?”乔西摸不透霍普的心思。

“它能删除你二十四小时以内的记忆。这样一来,你就会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忘记我是一个很不会开玩笑的人,忘记……忘记我所有的缺点。不过别担心,你依然会记得我的名字。”

说完,霍普朝乔西笑了。她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在乔西的心中激起一阵涟漪,把他的后半生都圈了进去。霍普的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采,是前所未有的还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而已?无论如何,此刻,他分明感觉到,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孩能让他放下防备,而今晚,霍普只凭几句话就正中他的内心。

他不禁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但很快又为自己这个笨拙而唐突的举动感到懊悔。更令他懊悔的是,他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哪怕是向她道声晚安。

“你是不是希望我们一直站在这儿,数数还有几扇亮灯的窗户?”霍普问他,“其实我更愿意数星星。我知道你很喜欢星星。只可惜今晚天上有云。”

霍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这样招惹乔西。她也感觉到两人之间飘浮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是时候放下防备了,如果再这样对他忽冷忽热的话,他说不定真的会离她远去。这种徒劳无功的自我保护意识已经刻在了她的个性之中,就算她不愿承认,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虽然她并不像大部分的同学那样,把性生活当成头等大事,可她不得不承认,自从认识乔西以来,在性生活方面,不能说完全禁欲,她也绝对在保持一定程度的克制。这不可能只是一种巧合。人会傻到为一个与自己毫无感情纠葛的人坚守忠贞吗?究竟是哪种愚蠢的细胞在控制大脑,使人愿意如此压抑自己的欲望?

乔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霍普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邀请他上楼。在这个钟点,门厅是没人的。他们只需要爬几层楼梯,在走廊里走个几米,就能到达她的房间。这并不是什么大冒险,只要他们保持低调就行。最多被某个女同学撞个正着,而她被假正经的女同学告发的可能性极低。以前,她好几次撞见楼友们做相同的事情。霍普只花了几秒的时间想这些计划,却发现最难的部分在于如何向一个正盯着她看的男孩开口。其实,只要简单的一句要不要上去再喝一杯?(虽然她的房里没有酒,除了一个漱口杯就没有其他的杯子了。)或者,也可以说你想上去继续聊吗?(尽管这句话也很暧昧,但听上去更可信。)她三次想要开口,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乔西还在凝视着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必须采取行动才行……要么干脆放弃。她努力再次冲他傻呵呵地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独自走进宿舍楼。

乔西满腹心事,他不知道今晚的对话会给两人的友谊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想要忠贞不渝的感情。而这两个问题中,后者比前者更令他担忧。他决定,在明天到来之前,先不下任何定论。如果一切都归于正常,那就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做到:不再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霍普的嘴唇上。

* * * *

霍普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随手抓起课本,翻了几页,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室友。既然睡不着觉,她决定干脆起床到实验室去一趟。

每逢失眠的夜晚,霍普都喜欢去实验室干活。学校实验室很大,墙壁被刷成粉红色。这样的装饰在霍普眼中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实验室设备齐全,一个学生所能渴望的仪器在这里都能找到:显微镜、离心分离机、冷冻柜、无菌箱,还有三十来张桌子,每一张都配有瓷砖实验台、洗涤槽和电脑。不过,在进入实验室之前,得经过一段令她心慌的走廊。霍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今晚本来可以和乔西在一起的——都怪自己不会表达情感——然后便走出门。

她沿着一条上坡路,来到实验室大楼前。在经过通往实验室的漆黑走廊时,她那主张节约能源的环保主义信念轰然坍塌。她加快脚步,哼起歌来。

推开实验室的大门,她惊讶地发现卢克居然也在。他正凑向一个显微镜,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霍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一吓他。

“别干傻事,霍普。”卢克隔着遮去他大半张脸的防护面罩咕哝道,“我现在操作的东西十分脆弱。”

霍普的阴谋没有得逞,只好失落地问:“都这么晚了,你在操作什么呀?”

“一些处于加热过程中的细胞。”

“你在研究什么?”

“你这样打扰我,我什么都研究不了。我想你大半夜跑过来,一定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吗?”

“真够热情。”霍普回敬了一句,却一动没动。

卢克抬起头来,转动座椅。

“你想要什么,霍普?”

“乔西懂幽默吗?我的意思是,在他那扰乱人心的虚伪笑脸下,他真的有幽默感吗?”

卢克表情凝重地看了霍普一眼,然后重新转向他的显微镜。

“我倒不介意对着你的背说话。”霍普继续说,“可你能不能稍微礼貌一点?”

卢克又把座椅转过来。

“乔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却是我们三人团的新成员。如果你觉得我会在他的背后跟你议论他,那你就错了。”

“那你加热这些细胞干吗?”

“等等,让我确认一下:这个问题与上个问题有关系吗?”

“上个问题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那我只好问点别的。”

“行吧!我给细胞加热是为了让它们苏醒过来。”

“你把它们哄睡了吗?”

“是的,通过冷冻的方式。”

“为什么呢?”

卢克明白,他没法就这样摆脱霍普。他很累,剩下的实验还需要大半夜的时间。于是,他掏了掏实验室外套的口袋,从中翻出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递给霍普。

“自动咖啡机就在走廊里。我要一杯拿铁,双份糖。你要喝什么请自便。”

霍普双手叉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卢克看了看她,默不作声。

“你真应该为此而感到羞愧。”霍普边说边向咖啡机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把卢克要的咖啡放在实验台上。

“怎么样,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实验了吧?”

“行。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向乔西透露半句。”

能在乔西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卢克共享一个秘密,不管是哪一种,霍普都觉得特别开心。她赶紧点点头,准备认真倾听。

“你听说过‘生命暂停’吗?”

“你是说像冬眠那样?”

“差不多。生命暂停是一种与冬眠类似的状态。不过,前者的休眠程度比冬眠更深。人们也将其称为‘可逆性生命暂停’。”

霍普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坐下。

“有些哺乳动物可以使自身的新陈代谢放缓,从而达到一种与死亡接近的状态。为了达到这种状态,它们的体温会逐渐降低到接近0℃。在休眠状态下,它们的耗氧量大幅下降,心率和血流速度只有原来的1%,因此心跳变得微不可察。为了维持生存,机体会生成一些强有力的抗凝物,以防血栓。可以说,细胞的活动停止了。这一切太神奇了,不是吗?现在的问题是:是否其他哺乳动物也具备这种潜能,只是没加以运用而已?你一定听说过一些罕见而真实的案例,比如某些人掉进冰水中或者在雪山上走失,很长时间后才获救。虽然他们长时间处于体温极低状态,却也能奇迹般生还,并且不留任何神经后遗症。实际上,他们的机体发挥了与深度休眠类似的作用,在极端情况下保护了生命器官。这与我刚刚提到的那些哺乳动物一模一样。”

“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要研究生命暂停现象呢?”

“你先别着急,听我继续说。从理论上讲,生命暂停可以使生命体‘定格’,从而无限期地保存下去。注意,我说的是‘从理论上讲’。”

“人们将精子冷冻起来,用于体外受精,不就是对这条理论的实际应用吗?”

“人们甚至还可以冷冻处于早期细胞分化阶段的胚胎——不多于八个细胞。到目前为止,这些是人类所能够成功保存,尤其是还能使其随时复苏的仅有的几种机体。因为保存是一码事,复苏又是另一码事。现有科学偏偏碰上了一个硬生生的物理问题:在极寒状态下,机体组织内部会形成结晶,而这种结晶会破坏甚至摧毁细胞。”

“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是在琢磨这个问题罢了。它令我非常着迷。低温活体保存是一个跨学科的课题,涉及医学、制冷工程、化学、物理等多个领域。但最关键的是,要找到一个精通各个领域、像指挥交响乐团那样把各个学科融会贯通的人。”

“你想成为这样的指挥?”

“也许吧,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有梦想的权利,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不想让乔西知道呢?”

“我自有我的理由。你已经对我做出了承诺,我希望你能够信守诺言。”

“整个晚上都盯着冷冻细胞看——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跟别人讲的。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卢克耸耸肩,重新凑到显微镜上。

“算了,你就把我当成幻想家吧,而且我真的要工作了。”

霍普看着卢克,心里十分不爽。她敢肯定,有些事,卢克不仅仅是瞒着乔西。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进修神经科学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了改善一种可以预防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的分子。”

“很好!这样你就可以根除阿尔茨海默病了。就为这个?”

“是根除阿尔茨海默病以及所有类似的疾病。你瞧,我也可以算是幻想家之一。”

卢克再次转向霍普,他那持久的目光看得她很不自在。

“我会找个时间跟你解释的,但不是今晚。现在,请你别再打扰我了。你既然来到实验室,一定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霍普知道再也别想从卢克嘴里套出话来,只好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坐下。

可她的心久久不能平复。她搜刮起脑中从上学第一天起所获得的全部知识,想弄明白低温活体保存技术在医学上到底有什么功用。她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匹兹堡医院急症科正在进行的一项实验。他们大幅度降低重伤者的体温,从而为外科医生赢得修复伤病的必要时间。在操作过程中,伤员的体温被降低到10℃左右,他的身体器官接近临床死亡状态,直到复苏。霍普心想,不管怎么说,冷冻技术也许会在未来发挥其他重要的医疗作用。她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卢克背着乔西,大半夜地在实验室用功。

她抬头看了看,卢克始终没离开他的显微镜。

“说不定我们可以利用冷冻技术靶向治疗癌变细胞?”霍普说,“比如说,在化疗之前,我们可以先降低病人的体温。这样一来,癌细胞就会被催眠,变得不堪一击。”

“但在这种情况下,正常细胞也会变得脆弱起来。”卢克回答,“这个问题,明天上课的时候你去问老师吧,看他会怎么说。”

“我才不要呢!这是我想到的绝妙创意,我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先研究研究。”

“真正的绝妙创意,是指那些在你之前无人想过的。”卢克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舍得花力气,可以利用系里给你配备的电脑好好搜索一下。这样你就会发现,好几年前,就有人把冷冻探针插在了肿瘤上,使肿瘤温度降低到-40℃。癌细胞内部会结成晶体,再度被加热时,癌细胞就会破裂开来。很神奇吧!就在你打扰我的这个时刻,医疗技术已经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用不着挖苦我。我不过是想跟你切磋一下而已。”

“不,你是为了打探我到底在做什么。对此我无可奉告,我只能说我在做实验。”

“可你做的到底是哪种实验?”

“一种有可能会让我被学校开除的实验。这也是我在夜里工作,而且不愿意向你透露更多的原因。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你的实验更加感兴趣了。我想你还不够了解我。行吧,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卢克站起身来,走到霍普面前。他把双手搭在霍普的肩膀上,又将自己的脸凑近她。

“你再好好想想。因为一旦我告诉了你我的秘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做我的同谋。”

“我已经想好了!”

可是卢克早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霍普明白,今晚无论如何都别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了。于是她抓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实验室。由于太激动,这次经过走廊时,她都没顾上害怕。

回宿舍后,她往床上一躺,打开手机,开始写邮件。她把写好的内容读了又读,犹豫片刻,最终点击发送。

注释

[1]诞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法国电影界的一种新创作主张,强调导演在影片拍摄、制作、剪辑过程中的主导权,突出导演独特的个人风格和艺术主张。因其所主张的导演与影片的关系正如作者之于著作的关系而得名。(如无特别说明,下文注释均为译者注)

[2]由保罗·索伦蒂诺执导,讲述了一个中年作家在罗马漫步,拾寻逝去青春记忆的故事。该片于二〇一三年在意大利上映,荣获第八十六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3]卢奇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意大利电影导演,新现实主义电影先驱,代表作有《大地在波动》。

[4]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意大利籍美国导演,是经典好莱坞时期最著名的导演之一,擅长在导演现场即兴创作,代表作有《一夜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