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世界中的视觉思维
事实上,我们生活在一个语言丰富的文化中。语言思维者在宗教、媒体、出版和教育等各个领域占据着主导地位。电视广播和互联网上充斥着各种语言文字,而传教士、权威人士和政治家也占据了大部分的对话空间。我们甚至称评论员是“会说话的人”。我们的主流文化也更偏爱擅长语言表达的人。他们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了语言的世界。
心理学家查尔斯·费尼霍(Charles Fernyhough)是杜伦大学“聆听声音”项目组的负责人。他的著作《脑海中的声音》(The Voices Within)描述了人们之中普遍存在的自我对话的各种方式和原因,例如激励自我、关注自我、调节情绪、引导注意力或改变行为等。本质上,就是变得有自觉意识。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即使是高度的语言思维者也会进行视觉化处理,只不过他们依然主要通过语言来获取信息。然而,与许多人一样,费尼霍在研究报告中还是流露出某种偏见。他认为思维主要是通过语言完成的,思维“与语言的关系比最初看上去的还要紧密”。他承认一个人的感官和情感因素有图像化处理的部分,但是它们终究只是“整体中的一小部分”。我也会自言自语,间或在特别专注于牲畜养殖场设计项目时,甚至还会大声地说出来。然而,我的思维不是漂荡在文字海洋上的木筏,而是一片图像的海洋。
大多数孩子会以惊人的速度将语言与他们生活中的事物联系起来。说话对语言思维者来说是自然的。除了词汇和句法,蹒跚学步的孩子还会学习父母说话时的语调和表情。然而,对孤独症谱系中的许多视觉思维者来说,这是不得不学习适应的主流文化。我们不明白世界上的其他人是通过语言来交流思想并分享感受的。语言对我们来说不是自然的。我们试图学习并掌握如何使用正确的语调和口吻来调节自己的声音。我是通过仔细观察语言思维者的说话方式才学会声音调节的。对我来说,它不是与生俱来的。迄今为止,我依然很难记住一长串的语言信息。有时,我也很难理解一些笑话,尤其是如果对方讲得很快或是在玩文字游戏的时候。为了理解一个笑话,我往往不得不将听到的文字转换为图像。如果这个笑话包含着语言的跳跃或是奇怪的语法,我可能就无法理解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错误地以为所有的孤独症患者都是视觉思维者。然而,事实证明,孤独症谱系中的一部分人非常善于言辞。不过,根据曼彻斯特大学心理学家格雷厄姆·J.希契(Graham J. Hitch)及其同事的研究,所有儿童在早期都表现出了视觉思维的倾向。希契研究了儿童处理信息的过程,看看他们更依赖记忆中的视觉线索还是语音线索。结果显示,在大龄儿童中,视觉记忆会“被记忆中更普遍的语音成分掩盖”。这意味着文字很快会覆盖图像,就像一层墙纸覆盖了另一层一样。心理学家和数据分析师加布里埃拉·科佩诺尔-冈萨雷斯(Gabriela Koppenol-Gonzalez)跟踪研究了语言作为儿童主要交流方式的过程。她发现儿童直到5岁依然严重依赖视觉短期记忆。但是,从6岁到10岁,他们开始更多地进行语言处理;从10岁以后,他们开始和成年人一样依赖语言短期记忆。随着语言和视觉系统的不断发展,孩子们会变得更倾向于语言思维。不过,更早之前对成年人短期记忆的研究结果却和人们以为的恰好相反,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成年人都优先运用语言来处理信息。
丹佛高级发展研究所和资优发展中心的心理学家琳达·西尔弗曼(Linda Silverman)过去40多年来一直在研究资优人士,包括很多孤独症光谱中的资优人士。其中很多人有阅读、拼写、统筹和排序方面的困难,但是他们能够轻松地将东西拆开并重组或是解答复杂的方程式,尽管他们可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们往往喜欢微积分、物理,并擅长看地图。西尔弗曼的研究工作一直致力于因材施教,不将孩子的“与众不同”看作一种缺陷或残疾,而是要将这份独特视作一份宝贵的资产。在一次有关学习风格差异的演讲中,西尔弗曼展示了一张幻灯片,上面有两个人:一个人拥有整洁的文件柜,而另一个人被一堆杂乱无章的文件包围着。用她的话来说,一个是“归档者”,而另一个是“堆放者”。对于一个人的思维方式,这种区分说明什么问题呢?
西尔弗曼正确地指出,无论是整洁还是杂乱,我们都不能依据这一点对双方在智力、能力等方面做出任何评价,但是人们往往会觉得杂乱的人好似有所欠缺。如果我们将一个整齐使用活页夹的学生与一个书包里塞满各种文件的学生进行比较,我们大多会不自觉地认为前者更聪明、更优秀。也许,前者在学校的确表现出色。然而,一如我们将会看到的,天才往往都是“堆放者”。西尔弗曼还正确地指出,如果你让一个总是杂乱无章的人整理文件,他们有可能会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这样的人虽然看上去杂乱无章,但是实际上对东西摆放的位置一清二楚。对他们来说,所谓“杂乱”也是有章法的。他们会在自己的大脑中看到一切。
我就是这样。我的办公室里永远都堆满了各种期刊和从杂志上剪下的文章,还有草稿,一眼望过去,简直是乱到了不能再乱的地步。可是,堆积如山并不意味着毫无章法。一座文件“小山”就是一个项目。我能很容易地锁定正确的“小山”并找出自己想要的文章。当然,在乱七八糟的论文堆中找到某篇论文也许不是什么天才的标志,但它至少提供了大脑如何运作的线索。
不过,怀疑的好处似乎总是归于语言思维者。剑桥大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教授兼孤独症研究中心的主任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在他的著作《模式探索者:孤独症如何推动了人类发明》(The Pattern Seekers: How Autism Drives Human Invention)中提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理论,他认为是孤独症患者完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创新。“这些超级系统化者连处理最简单的日常社交任务都很吃力,譬如建立和保持人际关系,但是他们可以轻松地发现自然界中存在的模式或是通过实验发现其他人可能忽略的模式。”他的说法表达了我的心声。但是,巴伦-科恩接着又称赞起语言思维的重要性。他断言认知革命带来了“我们非凡的语言能力”。这个观点其实主导着人类对历史发展的理解,即语言通过一些炼金术式的过程将思想转化为意识,而视觉思维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个地方被默默地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