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孽臣
啪一声惊堂木响,万物肃杀。陈白羽目光如炬,似能剜出人心。“王和!你高低也是一个举人,竟然也助纣为虐,买官充数!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王和抬了抬头,叹了一口浊气,推开衙役兀自站了起来。举人的身份可不跪。“我,王和,是正武二十一年的举人,家父王言之,家兄王志追随先帝南征北讨,捐躯胡尘。然,我时至今日,五十有七,济时有策从谁吐,报国无门空自怨。敢问大人,你们的眼睛都长到哪去了!?”
陈白羽拍案而起,紧咬牙关,盯着王和,却不知说什么好,又兀自缓缓坐下。
“陈大人,我一门忠烈,身负举人之位,朝廷方才用我于武义县任训导之职,我励精图治,不曾一日懈怠,大人今日叫我来,便说我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武义县知县不过是个顶大的小子,胸无点墨,整日只会喝酒逛青楼,大人怎不问问他的圣贤书在何处?”
“我今日只问你贿官之事!”
“贿官?陈大人,何曾见我贿赂?”王和高举头颅,脸却斜向一边。
“怀义县举人王和求官,收银百两,拟任怀义县八品训导。这说的可是你?”陈大人手举物证纸条,脸色已然憋成了猪肝色。
“大人说是便是吗?如果大人允许,我可以写十张百张以做凭证!再者,给下官下通知的是州府文书,如何问道我了?”这老头主打的便是一个不服就干。宁死不屈的样子。
眼看一个要打,一个硬刚形成僵持。许二郎却听得明白。原来任命有文书。那就好办了。
“陈大人容禀,既有文书在册,无需多言,只查验文书便可知这下命者是谁。继而问讯。”
“不必麻烦了!是我!”
这一声是苏通判说的,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一脸坦然。然而,这一声却没有人意外。
官吏任免,盖起赡敬堂,公塾,打造舟船租给百姓,都是苏通判做的。人人皆知。只是人们不愿意相信,自己信任,向往,崇拜的那个苏通判是一个卖官杀人的脏官。
陈白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苏通判,他知道,他其实刚才就猜到了。只是当这一声招供似的声音传到自己耳中时,内心的惊涛骇浪变成了微风习习。
“为什么要这么做。”陈白羽抬起头看着堂外那一线天空。
“你知道的,又何必明知故问。”苏通判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碗,用盖子刮了刮缝隙,抿了一口。
“这种事情被发现是迟早的,自正武年起,朝廷连年征伐,义州富庶,便税上加税,赋上加赋。义州的收入一成都留不下来,光府衙俸禄便已经捉襟见肘,更遑论百姓生计?本以为先帝薨逝,可以与民休息,谁知梁国公,魏国公,武陵侯继续以维护边关为名练兵制器,又三年了,身为义州通判,实不忍再这样下去。”
“我们可以和义州百姓说的.....”陈大人闭上眼
“说?说什么?再让百姓交一笔赋税吗?原先农人十税一,再后来是五税一,现在已经是半税了!人吃牲嚼后,连春种都是奢求。百姓之苦,甚于军队。而军队败则加税,即便胜时又何曾恩赏百姓?百姓还能怎样?”苏通判又喝了一口茶,将盖子盖回茶碗。
一时之间府衙无声,偶有凝噎。
“那也不能腐败!”陈大人咬着牙,狠着心。
“我,无悔。你也曾说,那些该死的人死有余辜。押司钱宝风和我说起,也觉得只杀可惜了,便让他家人缴纳了银钱,改流放。只是,钱押司和壮班的衙役便在途中送他们上路了。人,还是死了,但是留下的钱却能帮百姓做很多事情。”苏通判直视着前方,不知道是看大堂飞檐下的那一线晴天,还是门口聚集的百姓。
“总是有办法的。何至于卖官!?”陈大人的怒意又起,不知是为了卖官的行为还是老兄弟的改变。
“官,我卖了许多。但断没卖给坏人。”苏通判顿了顿。
“王和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上任两月,已经通理了过往一年的陈苛。只不过他父兄亡故,朝里无人才难以通达。”
“既是干吏,又何必收财!?”陈大人揾怒之意愈加浓烈。
“禀大人,苏通判未曾收过我分文,是我赠与通判行大义的!”王和残笑着。
“苏通判行公塾,赡养孤寡,建舟船借给百姓这些行的是大义,我知道这些必然花费巨大,也曾问过通判,然通判不答,我便知事有蹊跷,故而以捐官之名将全家的积蓄给与何雨帮助通判。陈大人整日劳心公案名声,又岂在乎这些经世济民之举?然而这才是义州百姓最在乎的。”王和略带讽刺的看着陈白羽。
“那武义县知县呢!?你不是说他胸无点墨,昏聩无能吗?!这也是苏通判任命的?”
“他是武陵侯安插在义州的眼线,义州的经济承受力便是战争能否进行的一个标准。我常常要贿赂他,不求他说义州的富庶,但求他多谈百姓疾苦。”苏通判的眼睛有一线失落。
陈白羽的脸抽动了几下。闭上眼,手里的茶早已喝干,只剩下横七竖八的茶叶梗躺在碗底。他知道,即便是这些茶叶梗,也是苏通判弄来的。义州富庶,然而朝廷对富庶之地横征暴敛更甚他处。那煌煌天日下,热闹人潮中,是坎坷颠簸的路上农人推车送来自己辛苦耕种的蔬果粮秣,是忙碌的饭肆里宰夫庖人从早到晚的辛勤。哪有什么繁华,不过是无数百姓每日为了几个铜板奔波罢了。
陈白羽深吸了一口气,他懂,他明白。但他不懂不明白的更多!
“苏鹏,你指使押司钱宝风刺杀聚乐坊掌柜张万安,采墨轩掌柜何雨,意图刺杀府衙快班衙役许二郎,可有话说?你只一句话,就残害了连通押司钱宝风并两名衙役在内的五条人命!这也是你的借口吗?!”陈大人闭着眼咬着牙从牙缝里蹦着字。
苏通判在写着什么,写完用拇指按了红印按在上面。然后拿起吹了吹。“这便是我的供词了。我已签字画押。”说完,摘下官帽置于案上。
“我罪孽深重,上承皇命却心怀谋财之心,下奉百姓之恩却难了生民之苦。此皆吾之罪也!押司钱宝风行杀伐之时,我确在武义县对官员考绩,委实不知。待我知道已经晚了。”
“倘若你提早知道,你打算怎么办?”陈大人面无表情的问。
“认罪伏法。”苏通判安静的说。
“我是孽臣,只认得这些朝廷压榨的百姓,哪里懂什么王法,第一次收钱的时候,我便知有今日了。何雨那里应该还有些银钱,给死去的家里分了吧。”苏通判缓缓说完,脱下官服往大狱走去。
许二郎一愣,忽然摸向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