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改梅
李改梅回来了,仿佛半个黄贝岭的人都闻到了她从湖南带回的气味:辣椒的气味、腊肉的气味、樟树油的气味,还有悲伤的气味。很多人都不相信她回来了,在他们的预想中,她至少要在胡家冲待上个把两个月,那样才合情理,才足够消除一个丧夫之妇的悲痛。可才多少天呢,人就回来了?有人说,莫非这娘们半路把男人的骨灰撒了,转身回了深圳?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天底下谁都可能干出那样的事,李改梅绝对不会。如果那样,他们所认识的这个女人就不是李改梅。并非说李改梅的夫妻感情有多深,而是人们所认识的李改梅,就是个讲礼节、讲规矩的人。
李改梅是坐大巴车回深圳的。昨天下午两三点钟从县城开出,今天早上五点多就到了。黄贝岭的老乡多,县里开来的客车特意在这里设了个上落点,车头上标着“直达黄贝岭(深圳)”,方便得很。路线是承包的,司机已经熟透,嚼着槟榔,说笑间就从湖南开到了广东。一进入深圳地界,司机就开始打电话,通知那些托运货物的人到黄贝岭等车卸货。车底下是行李舱,除了乘客的行李外,全是家乡的土产,有人甚至把老家坐惯了的旧凳子也弄到深圳来,说是怀旧。在乡亲们的心中,一辆客车就是流动的乡愁。
李改梅放下行李,洗了澡,才合了个眼,手机接二连三响了起来。
电话里问,老板娘,要不要沙发,七成新的?
李改梅说,不要,我不做这个了。
又有人问,阿姨,明天下午有时间不,帮忙找几个人做个清洁,顺便送你们一张木床,我用不着了。
李改梅说,对不起,没时间哦,不够人手,你找找别人吧。
李改梅和丈夫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知道他们号码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靠这个号码,跟无数的人产生关联。他们手机不离身,不论在什么场合,有电话一定接。在他们心里,从来没有“骚扰电话”这个说法。
此刻,手机抓在手上,竟然感到有些凉意,就像摸着一块长了青苔的石板。李改梅看着手机,心里酸酸的。这个老机子,六年前买的吧,皮套都翻边泛白了。号码是老号码,十七八年了,用男人的名字开的,他们把号码印在卡片上,一年印两三盒,不知道发给了多少人。有时候他们发给别人,别人转身就扔在地上,李改梅经常在路上、楼梯口捡到自己家的卡片,弹掉灰尘又继续派发。他们的卡片背面印着“回收旧家具、电器、废旧书刊,代理清洁卫生、短程搬家等”。有的卡片却被人一直带着,搬到很远的地方还打电话来要卖旧家具,要搞卫生,他们只能对那些超出服务半径的热情顾客说声抱歉。
男人快走那会儿,郑重其事地跟她说了两次:“到时人不在了,你把号码销掉,手机扔了,别放在身边,电话一响,你又会乱七八糟地想。”
“想?我还想你?你真是太自信了吧,这些年你折腾我还不够啊。”她把男人的话堵回去,“手机不扔掉,留着干吗?”
明知道他是没几天的人了,可她还是改不了说话的口气。结婚快三十年,谈不上恩爱,也算不上冤家,他们之间的言语都是这样的,有时候是真的带气,想刺一刺对方,有时候是脱口而出,没经过脑子。快要死的人了,一口气要分两次才勉强喘匀,男人听了,却不生气,不恼火。自己的女人,他怎会不清楚德性呢。
李改梅不会把号码销掉,也不会扔手机。这个手机和停放在社区卫生房门口的那辆三轮车,是他们在深圳最重要的资产,比别人的豪车豪宅都重要。相比起来,这个号码更是无价之宝,有它就有事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保证有饭吃,哪怕刮风下雨,也一定会有人找来,这个号码就是她的全世界。
李改梅斜躺在床上,屋子里空荡荡的。她抓住手机,就像在极度颠簸中,从半空中抓住了一个铁扶手,身子得以稳住。
一个月前,这床上还躺着她的男人,尽管瘦得只剩副骨架子了,总归还是个活人,还会咳嗽,会唠叨,会瞪眼睛,有时还骂人,嫌弃她喂的饭菜,说她递的水烫了。现在床上空了,屋子空了。三年前他查出病,她就无数次想过这一天的情景,也跟身边的熟人抱怨过,要走早点走,我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真正到来了,孤单单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哪能有什么安生的感觉。
不过,此时她还没有多明显的感觉,忙碌能帮她阻止那些不好的情绪,至少迟一点到来。
看看窗外,天色还好,看来是个晴天,实在也睡不着了,李改梅让自己起了床。她动手拆被子,扯被套,扔进洗衣机里,多倒了两盖子洗衣液。在医院,办完手续,死人拖走了,护工叮嘱她,回家要好好做清洁,把该消毒的消毒。在那个环境里,又是熟悉的老护工,语重心长,她只能点头称是,心里却很不舒服,像是受到了侮辱。是啊,自己的人自己知道,又不是传染病。她伺候了三年多,干干净净的,人刚闭眼,怎么马上就要做出嫌弃的样子……
现在她觉得老护工说得一点也没错,分明都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仿佛看到了满床爬动的虫子和病菌。她一刻都不让自己拖延,要做一次大清洗。拆了被子,顺手又把蚊帐拆了,本来也想洗一洗,可随便一扯就烂了,干脆就不要了,把蚊帐架子一起拆掉。然后,她一鼓作气把衣橱里的衣物全抱出来,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拎出,除了两件像样点的外套,其他的都被她扔到地上,堆成一座山,这些衣服,都穿了不知多少年了,没一件还像个样子。别说他,李改梅自己也记不得啥时买过新衣服了。接着,她一口气清理屋子里的其他物件,烂了的、用不着的,他个人专用的,全都扔掉。满满一地,要是在老家,拖到门口,点把火就烧了,这里不行,没你随意点火的地方,她得打好包,送到合适的地方去烧。
把洗好的被子抱到天台晾开,李改梅的肚子叫了,于是煮了碗面,不早不晚,就算是午餐了。面捞起来吃了两口,没入味,她取出从胡家冲带来的剁椒,挖了两筷子,把面拌得红通通的,这才勉强吃下去。
中午不准备再吃,晚上约了女儿女婿和几个乡亲,一起吃个饭,感谢感谢他们,跟大家讲讲回湖南的情况。儿子是跟着回去了的,事情一办好,人就先跑了,腿在他身上,她也懒得管了。她公开说过的,老鬼死了,她就不再管这个家。一儿一女,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晚上见面,她就有这个意思。有乡亲坐边上见证,把话说出去,不正式也算是吹个风吧,管他们姐弟爱听不听。
李改梅把烂蚊帐、旧衣废物折叠好,用两个包装袋装好扎紧,一手一包,连拎带拖就出了门。她住在二楼,这个老房子没有电梯,只能从楼梯上一路磕碰下楼。这个时间,房客们上班的上班,出去买菜的买菜,整栋楼也因为安静而空洞起来。她把东西搁在大门口,然后步行去社区卫生房门口把三轮车骑了过来,装上东西出发了。她要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去烧掉,那里有块空地,有围墙,看护的老头她是认识的,那里安全。
在大街小巷穿行,李改梅就像在老家的田垄地头一样熟络,吃这碗饭,练出了这个本事。她闭上眼睛也能避开人多车多的地方,绕过有交警执勤的路口,她不给城市煞风景,也从没被交警、城管逮住过,这个纪录他们保持了二十多年。有一次她从罗湖区给人送东西到福田区,骑着三轮车穿过深圳最繁华的地带,来回平安,让两方面都吃惊不小,他们都担心会在半路被拦下,甚至准备好了给她赔三轮车。
骑行了一段路,李改梅才想起,伸手把车头晃荡的写有电话号码和经营范围的小木牌摘下来,反手扔到车厢里。今天是绝对不接活干的,哪怕说去捡金条她也不干,不,这些时日都不接,至于今后留在深圳做什么,她还得好好考虑呢。以前两个人,什么活都干,哪怕是他病倒卧床,她也照样干,因为心里有个依靠,现在是真正地缺了一副手脚,她不想再那么辛苦,没命地干。有时候她想,夫妻俩就像一对合伙人,现在合伙人走了,她得做个盘算,到底继续干还是了结算了。过去两个人能干的事,现在她自个也不一定干得动了。
刚开春,深圳不凉也不热,车上拉的东西也不重,李改梅没觉得有多累。要是再过些日子,别说骑三轮车,就是出来街上走两步,也得出一身汗不可。在深圳二十来年,晴天也好,台风暴雨天也好,冷天热天都好,他们都习惯了。
她和死鬼男人有一个认识是始终一致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待在深圳都比老家强,谁也不会轻言回去。所以,她多么清楚,这个死鬼不愿意回湖南治病,怎么哄都不答应,就是不想回去死,二十多年没经受湖南冬天里的冻了。当然,死了要弄回去,那是另外一码事,由不得他。她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要是他答应回去治病,就放下深圳的事带他回去,哪怕搞个半年一年也可以,可惜他不干,非要在深圳再磨一个冬天,再吃一顿年饭。刚过完年,人就走了。
看护空地的老头不在,换了个后生仔,头发染得蜡黄,营养不良的样子,在铁皮屋前逗狗玩,耳朵上的钉子闪闪发亮。
李改梅大声喊“阿叔”,人没回应,狗先叫了起来。后生仔说人没在呢,回老家了。
李改梅大声说:“哦,多久回来?”
“说不准,他回去处理迁坟的事,家里打架了。”后生仔道,并没有把她当作生人警惕,也许他一眼就晓得是个老熟人。
“打架?那他还回去?一把老骨头,别打了。”李改梅想起老头弱不禁风的样子,突然笑了,对后生说,“我来烧点东西。”
没等他回答,径直往里骑,好像这地方是她共有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空地上满是爆竹烟花的纸屑残灰,看来刚刚过去的春节,偷偷来这里放鞭炮烟花的人不少。对李改梅来说,这个春节是过得最悲凉的,节前男人病危,送进医院折腾几天,抢救过来了,带回家里,回光返照般吃了年饭,没几天又不行了,再入院就没再出来。
一直绕到靠里最空旷的地方,李改梅停了下来,以前这里临时租给人家搞了个轧钢场,后来搬走了。她在那里挖过一个坑,帮很多人烧过东西。老头不嫌弃,有时候还过来帮她一起烧。他一个人守着块空地,太寂寞了,帮忙的目的就是要跟人说话,心里巴望他们天天来烧。李改梅曾经吓老头,我们烧死人用过的东西,你一点也不怕吗?怕个屁啊,只要不是来烧人,烧什么都无所谓。老头一张嘴也蛮好玩的。老头是个善人,理解人家的难处,能给的方便,他乐意给。
李改梅就这个性格,一说话,一笑,瞬间就有了亲近感,像熟人,谁都想跟她多待一会,多扯上几句。在这块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她认识的,叫得上名字的,买她账的人,比她老家村里两倍的人还多。
前几天下了雨,坑里有积水,李改梅寻思了一下,正好旁边有块水泥板,她弯腰把它翻到坑里,正好凌空盖过了水位。她把袋子拎下来,一件件扔到水泥板上,用棍子把它们挑松,从车厢里拿下一个小瓶子,那是她藏起来的汽油,分层倒上一点,然后掏出一张旧报纸,用打火机点燃,做火种,一瞬间火苗蹿了起来。
李改梅看着坑里的火,为了烧得彻底一点,时不时要翻动一下。随着翻动,扑来的气味很是刺鼻,她不时捏紧鼻子,把脸侧向一边。
看着这些衣物破烂一点点变成火星,化为灰烬,她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水。
死鬼的骨灰已经送回老家,葬在了自家的山上,和他父母的坟邻着。这两包东西是他留在深圳的所有证物,烧完了,也等于看不见摸不着了。她在心里跟他说起话来:是啊,你倒是迟不走早不走,捡个好节气就走了,过几天就是清明,满山坡的鬼和人都给你上坟烧纸去了……越是这样说,泪就流得越凶。她也不擦,让两条泪河顺着脸颊流啊流。从他生病到断气、下葬,她都没有流这么多的眼泪。
不经意间,李改梅回了一下头,看到后生仔牵着他的狗站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火光把他和狗仔映得火红火红的。后生仔和他的狗似乎也在一起感受陌生人的悲伤,一动不动,神情肃穆。
火光渐渐熄灭,李改梅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手中发烫、熏黑的棍子平放到坑沿。她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双眼,抹掉了泪痕,转过身对着后生仔露出了笑容。
她推动三轮车,拉开车刹,才想起兜里有个小红包,她是准备给看守老头的,她掏出来塞到了后生仔手里,对他说:“小兄弟,阿叔回来,你告诉他,湖南的胡子不会再来这里了,他回老家胡家冲去了,再也不来深圳了!”
“嗯,他自己也不一定还能回来,他病了,不想治疗,不想费钱。家里人那是骗他回去治病的,说清明迁坟,家族里打架,他才愿意回去,肝癌啊,可不容易治得好,这里的工作老板都交给我了。”后生仔道,“要烧什么,以后你直接来就是了。”
“治得好!谁说治不好!他可是个大好人!菩萨会给他治好。”李改梅心里被锉了一下,喉头像被堵住了。她放开车刹,开始骑动,走了几米远,回头又说,“不烧了,以后不会来烧东西了。”
她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回去的路变长了,绕了老半天才到家。
过了中午,李改梅去了一趟“湖湘土菜馆”。前天,她人还在湖南就给老板打过电话,说好今晚要包个房间。担心老板生意太好,没把她电话里交代的事放在心上,她得当面去落实下来。
老板哪会不认真对待呢?他把最大的房间给她留好了。
“姐姐,你尽管招呼客人来,其他的事别担心。”见了面,老板要她先把菜点好,李改梅说我哪里会点菜,一辈子没进过几次馆子,真的不懂。
老板说,那姐姐相信我,放一万个心,我帮你办好就是。
那太麻烦你了,看我点个菜都不会。李改梅有些难为情,生怕别人猜她是特意来占便宜的。
说起来,李改梅还真受得起这个待遇。老板是邻县的老乡,他们认识很早,在老板还是毛头小伢子的时候吧。那时候,出门的人都很念乡亲,条件也不好,大家有事都能互相照应。李改梅记得,小伙子是胡家冲一个同村人带来认识的,后来同村人来往少了,反倒是这小伙子念旧,老想着他们。
老板叫张建奇,起初来深圳做厨房学徒,做湘菜,学到了手艺,后来自己开起店来。以前在福田开餐馆,经营得好好的,街区要搞品质提升工程,不让开餐馆了。他一路找店面,找到了罗湖,找到了黄贝岭。找了几天,看中了这家已经歇业、大门紧锁的铺面,下决心要搬迁到这里来。可是房东要价太高,宁愿空着,也不让一分钱。张建奇算一算,要搬迁换店,要荒废人工,还要搞装修,手上资金太紧张了。怎么办?他这时想到了李改梅,于是找到她,要请她去说说情。
李改梅跟他说,这个店我知道,天天从门口经过,餐馆开一家倒闭一家,我数数都有十几家了,客家菜、四川菜都做过,有人说风水不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可别随便下决心,冒这个险,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
张建奇说,姐姐,生意靠各人做,风水也是跟人转的,我看中了,自然有把握,你只管帮我疏通房东,缓交两个月房租押金,照顾照顾,让我活过来。等我做起来了,再把租金提升上去。
李改梅就是经不起人家的信任,第二天就找了个能说事的熟人,出面与房东协商,好歹说通了。果然,这生意一做就是七八年,一年比一年红火,老板停在门口的小车不断变换牌子,越开越好。前段时间在路上碰到,老板特意跟她说,姐,香港的朋友邀请我过去开一家分店,你觉得好不好?
李改梅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就说,去香港开店?我参考不了。湖南菜太土了,辣死个人,去香港吃得开吗?香港人可是吃洋餐的哩。
张建奇说,这个不担心,这些年内地菜在香港火得很,姐姐说句好,就是对我的精神支持。
“好,我支持!”李改梅信口道,“祝你发财!”
“一定发财!到时接姐姐、姐夫去香港吃湖南土菜。”张建奇的嘴甜,恰到好处的甜,总是能说得李改梅开心半天。
那阵子,老胡的病情反反复复,弄得李改梅疲惫不堪。接着几番住院、出院,折折腾腾,大半年过去了,很多熟人也少了联络。这个叫张建奇的土菜馆老板也是,仿佛有几十年没见的样子。给他打电话之前,李改梅还想,要是香港的生意做起来了,人会不会到那边去了呢?
见了面,张建奇告诉她,香港的店开得有些波折,地方定不下来,手续也有些复杂,还不好招员工带过去。不过,越是难,他越是不甘心,今年内一定要搞定它,“我已经跟很多老顾客讲过了,去了香港,照样可以吃到我的菜。”
李改梅心里赞许这些有想法、敢拼敢搏的老乡。千山万水,出门太不容易了,能做成功点事情,真是了不起。虽然对面就是香港,看得见他们的房子,听得到那边的汽车声,她却没有去过,也想象不出去那里吃湖南菜是什么感受。别说去香港吃湖南菜,就是在深圳,她也很少进饭店入餐厅吃饭,谈不上什么味道。
下午,李改梅一个个打电话,落实晚上要请来的人,告诉他们饭店和房间,大概怎么走,坐几号地铁,转几路公交。他们住得有远有近,不过对黄贝岭大家也不陌生,因为在这里落脚的老乡太多,稍微点拨一下,都晓得怎么走。
她最后打的是女儿胡丹丹的电话。胡丹丹支支吾吾,说她自个会来,她老公朱宝林来不了,要上夜班。
“爱来不来,你不来也可以。”李改梅心里突突突地生气、冒火,把电话挂了。本来不该这样说的,没忍住。对女儿这股气并非今天才有,怄了好长时间了。
儿子不听她的话,她没什么好说的,从小到大,特别是来深圳这些年,被他气够了。女儿吧,刚来时还算听话,至少不让父母操太多心,可这些年也变了,恋爱了,结婚了,反而结了仇似的,跟父母对着干。他们父亲病了三年,她没让姐弟俩负担一分钱,每回病情变化要住院,也没依靠他们去照顾,都是她自个扛过来的。人死了,化成了灰,要送回湖南,她也是很开明的,开腔说,姐弟俩愿意去送,就一起去,谁走不了也无所谓。儿子胡根平本来就没事做,不敢有二话。胡丹丹两公婆这个说上班,那个说有事,都不想去。李改梅一句话不说,她知道两个孩子跟他们不亲,对他们有怨言,她不想为这些事情继续恼怒,把自己气坏,让亲朋笑话。
没错,李改梅是觉得自己亏欠姐弟俩的,夫妻俩出门二十多年,把姐弟俩放在家里,交给爷爷奶奶带,算是留守儿童吧。出门打工,不就是这个条件吗?我家的留守就叫狠心,别家的呢?整个湖南有多少,全中国又有多少呢?能数过来吗?有几家出门打工的不是这样?要说恨父母,那家家户户都恨吗?虽然为人父母,李改梅心里不好受,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如果把孩子的成才成长问题全归结为“留守儿童”造成的,她可不答应。
胡丹丹姐弟俩书都没念好,初中毕业就一前一后来了深圳,跟父母住在一起。姐姐进厂打工,东一下西一下,后来谈了恋爱,更是管不了。弟弟随后也来了深圳,怎么办?年纪小,打什么工?这娃喜欢电脑,一来深圳就要了钱,自己去电子城组装了一台二手电脑回来,整天趴在那儿,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天黑天亮。
有一次,社区一个熟人来家里找李改梅,看见玩电脑的孩子,对她说:梅姨,孩子太早走进社会,可惜了,得让他学个一技之长,才能有立足之本。
我们哪有办法?初中毕业,高中都不读了,能往哪里送?李改梅说的是无奈,也是实话。
“你们要是愿意,我了解了解,有没有读技校的渠道,有的话,你们把他送去。”这位热心的熟人,显然把这事放心上了。李改梅和老公一起做儿子的工作,居然做通了,儿子答应继续去读书。热心的熟人帮忙牵线,根据孩子自己的意愿,参加了深圳技师学院的招生考试,还真是走运,给他考上了。儿子着迷电脑,着迷网络,如愿录到了通信网络的专业,待了五年。五年里,这娃娃学习表现倒是不错,蛮刻苦,看来真是喜欢这个专业。跟着老师去过香港,去过北京上海,参加了好多比赛,拿了不少奖。读书的事比赛的事,李改梅两口子都不懂,只是他们能看到儿子的变化,看到他的成长,心里头高兴。尤其是他爸,每次儿子要钱换电脑,换手机,去外地比赛,他都毫不犹豫,干脆得很。
“儿子回炉去读书的五年,也是家里最为安静的五年。”李改梅这么觉得,不知多少次跟亲朋们有意无意地提起。她总是把那段日子视为一家人最美好的时光。她和他爸尽量弥补此前陪伴的缺失,当然,也在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们希望他毕了业,好好找份事做,不指望他帮家里分担压力,至少能养活自己,早点结婚成个家。
可是,等毕了业,儿子却没有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发展,分明找到了好好的工作,却不安心做,让人着急。他们一说他,他却嫌父母唠叨。在李改梅的心目中,这就是不成性,心比天高,做啥啥不成。有一回,他爸说了他几句,父子俩吵了起来,一气之下,小子自己拎了衣服电脑,住到外面去了,几个月见不到人影。
同样是跟自己一样搞清洁,收废品,四街市场那对江苏夫妻就不同,为了省钱,他们两年三年不回家是常事,两个子女跟爷爷奶奶在老家长大,懂事得很,姐姐考上了北京大学,弟弟考上了清华大学,而且上了大学就不要父母寄一分钱,自己在北京兼职挣钱了。现在姐姐出来工作了,弟弟读博士,听说把爷爷奶奶接到北京去生活了。同样是在深圳扫地,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教育结果呢?
李改梅想通了,就是一个字:命。
跟儿子的关系僵持不下那阵,他的技校老师特意来了一趟家里,开导她说,你们对孩子的了解太少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技能,有自己的钻研,有自己的思想追求,就别老拴着他,用你们的想法管着他。两代人的生存方式,肯定不可能一样的。何必呢?关系搞僵了,窝心的还是你们自己。
“请相信,我的学生不会差到哪里的,一定会有他的用武之地。”这位老师自个年纪也不大,像是一个来替小兄弟撑腰,讨要说法的大哥。后来,李改梅两口子偶尔谈起这个情景,还忍不住要笑起来。
不管就不管,从此李改梅两口子不再纠结儿子上不上班,怎么样混的问题,按他爸的话说,“只要不回来问我们要钱,他自己养活自己,就万岁了。”
那时,他爸的身体开始这样不舒服那样不得劲,李改梅的心思也都放在了这个死鬼的身上,踏上了求医问药的漫长征途,对他们姐弟也实在管不过来。
半下午的时候还太阳当空,这会忽然暗了下来,像要落雨的样子。李改梅把晾在楼顶的被子收回来,关好门窗,自己先来了土菜馆。包房好大,一个大台子,她数了一下,摆了十八副碗筷,够了,即使每家来两个,也可以坐下。她有些不适应,平时他们很少上餐馆吃饭,有客来串门都是在家里弄饭菜,偶尔也进过像样点的酒店,要么是去吃喜酒,要么是社区有什么活动,把他们招呼起来,去聚个餐。而这次是自己要请人,她也不心疼钱了,这个礼数放到哪儿都要的。
她给每人准备了一条白色毛巾,一个10块钱的红包,从家里带来了一些腊肉,她分得好好的,每人一刀。一些人春节没回家,尝尝味道,解解馋。这是广东的办丧风俗吧,不叫回礼,叫答谢,答谢大家的关心帮助。在深圳那么多年,很多人情世故,礼俗往来,他们都按这边的习惯了。
李改梅家的事尽管很多老乡都知道,但她不想搞得太大,只私下告诉了十个八个人,让他们近前帮了忙。从临终前两天的照顾,到把人从医院太平间弄到殡仪馆,开这个证明那个证明,再到联系车主,送上回湖南的车,大过年的,这些乡亲不忌讳,不推托,都做到了。在外头,老乡们各个道上的都有,她也认识些,但她不想惹太多事,平时保持往来的并不多。说起来,她跟外省人打的交道比老乡还多些。
今天晚上,李改梅注定要把口水说干,把眼泪流尽不可。她本来没有太多悲痛,整个过程也没怎么流眼泪,但是今晚搞得像一个特别的追思会:老乡们一个个来,一个个跟她回忆起初来深圳时的情景,回忆他们之间的各种交往,每一个人都会特别提到她的死鬼男人老胡为人的忠实厚道,每一个人都会感叹真是老天无眼,好人命不长,与此同时也都没有省略对李改梅的赞叹,称赞她不离不弃,细心照顾老胡三四年,说到动情处,李改梅没哭,说者先哭了,她情不自禁又陪着哭。哭一哭,成了她的致谢和回应。邀请的九个老乡陆陆续续地来,李改梅就这样回顾了九次。
人都到齐了,李改梅开始讲这次送老胡骨灰回湖南的细节,她感谢在深圳的好老乡们,帮她联系到回湖南的一辆回程货车。上了车,她才晓得,司机是个信佛的人,方才乐意搭载她,让她抱着老公的骨灰盒,不然这事还不好办。驾驶室里挂着佛珠,贴着佛像,一路上,司机放的都是佛经,一路上跟她讲人生的各种苦,讲佛法的解脱。有时候,听得她都忘了是在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大货车上,还以为是在一座寺庙里。到了县城路口,她要下车了,她跟司机道别,感谢他。他却没跟她说话,而是对着她怀里的骨灰盒说,兄弟,前世与你有缘,今生送你一程,一路上跟你说了那么多,人间的苦说不尽,如今你把万缘都放下,佛菩萨把你接走了,往生极乐世界了,他日可记得渡渡我们啊。说完,又对李改梅说,我兄弟已经升天了,成佛去了。你回去,不要大操大办,不要哭不要折腾,送上山安葬就可以了。李改梅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他,他接过,把里面的钱抽出来塞回给她,把红纸袋收了,转身上了车,走了。
全屋子的人都听得发呆,不敢相信,以为她遇上了一个成了道的仙人。
李改梅抹了抹眼睛,笑了:“一辈子屁都没敢大声放的男人,今天成佛去了,你们信吗?要是真的,这也是他的造化吧。老胡这辈子倒是没白活,找了个硬气的堂客,啥事女人给他顶着。”
李改梅说的都是真的,老乡们笑了,屋子里沉闷悲伤的气氛算是散去了,换了个调子,大家才想起,他们的儿女都没在场。
“根平倒是愿意送他爸,可听说要坐大货车,不高兴,便买了高铁票,自己走一路。回去办完事,跟他两个叔叔喝酒喝醉了,差点打起架来,摔了酒碗跑了,”李改梅道,“丹丹家里有事,走不开,就没要她回去了。”
老乡们正要对李改梅一儿一女的行为进行适当的评论,包房门被推开了,胡丹丹走了进来,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魔幻世界,睁大了眼睛。大概除了她妈妈,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
李改梅的左边正好是个空位,胡丹丹径直走过来,拖过凳子就坐了下来。
“也不晓得跟大家打个招呼,不拿眼珠仔细看看,这些都是胡家冲的亲人,”李改梅心里来气,冲着女儿说,“从小到大,没个礼貌。”
胡丹丹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出于年轻女性羞怯的本能,她飞快地环桌子看了一遍,尴尬地咧了咧嘴,然后才想起要跟母亲论个理似的。她转过身子,对李改梅说:“妈,我爸才走,你就嫌弃起子女来了?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有几天在我和弟弟身边?你抱过几次?疼过几次?”
好像早就知道女儿会来这么一出,李改梅的头和身子也没动一下,定定地道:“口才好好,继续说吧,当着乡亲们的面,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说?你叫我丢人吗?我才不说!”胡丹丹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此时,老乡们好像才有所反应,分成两拨,分别劝解母女俩都少说两句,冷静一下。
“你不想丢人,我丢!我告诉你,二十年前,我跟你爸来到这里,吃的苦、受的欺负我就不说了,把你们扔家里,这个我们心里也内疚,那是我们的错吗?这个屋子里的乡亲,哪家的情况不是这样?你们埋怨也好,不埋怨也好,今天算是了结了。你结了婚,你弟弟不听话,我也管不着,乡亲们也都知道,我和你爸省吃俭用,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子,你们姐弟俩一人一套,爱回去住就住,不爱住你们卖掉,随你们的便。现在,我把你爸也送回胡家冲去了,交回给你们的爷爷奶奶了,就葬在他们旁边。结婚快三十年,我对你爸没有多好,但是也不亏欠他,这个乡亲们可以作证。从今以后,我要管好我自己,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的事,我不会再搭理,我说到做到,只要再多唠叨你们一句,老娘就不姓李!”李改梅一口气说完,像是早早准备了讲稿,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说得对呀,我们不用搭理,习惯了,自生自灭。当大家的面,我就提个要求,把我爸用的手机和号码给我,留个纪念。”胡丹丹道。
正当乡亲们有点意外,又都忽然频频点头称赞的时候,李改梅断然喝道:“不行!要什么都可以,手机不给!”说着把桌上的手机抓在了手里,生怕被胡丹丹抢了去似的。
屋子里变得出奇的安静,李改梅突然放声大哭。大家劝她别过于伤心,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止也止不住。她说没想过要这么哭的,从男人急救到死亡、火化,再送回去下葬,她都没怎么哭过,今天更不打算哭,谁承想,被女儿一气,把几年积聚的泪水都哭出来了。
在乡亲们劝慰李改梅的间隙,胡丹丹悄悄地离开了,谁也没留意她是什么时候起身走掉的。
李改梅哭了整整半个晚上才渐渐止住。她停住哭泣,才想起招呼大家吃菜。
老板张建奇点的菜真多,搭配得也很合适。刚才这么闹了一出,来不及吃,菜都凉了。李改梅叫来服务员,商量着请他们把菜加热。有两个老乡住得远,有些坐立不安,提出要先走。李改梅就感到非常羞愧,一个劲地道歉。老乡们说,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出门的人,我们还不经历一样的罪。送过先走的乡亲,留下来的开始倒苦水,好像是为了让李改梅心安,少些歉疚,一家说得比一家苦,一家比一家难堪。这些话题,谁说都能说到彼此的心坎里去,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胡家冲的乡亲们一家一家,一个一个互相牵线搭桥,有前有后来到深圳,在黄贝岭一带慢慢形成了一个聚居点,和李改梅夫妻一样一待就是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也不在少数,有的中途离开了,有的分散到别的区去了。乡亲们平时看似分散,矛盾别扭也不少,可一旦哪家遇上点事,一下就团结起来,协力解决,一致对外。
李改梅在乡亲们中间有一些地位,是因为她来得早,熟络的渠道多,能帮上的忙自然也多。夫妻俩在黄贝岭的大街小巷谋生活,口碑好,认识的人多,社区的、街道的、派出所的,甚至区政府的、医院的,都认识几个。附近两家派出所的旧报纸一直是他们收,有时候所里要搞大清洁,忙不过来,也会打电话叫他们支援。平日里请他们搞卫生的,送旧家具给他们的,很多是在政府单位工作的干部家庭,有的人很放心,放心到让你不敢往下想——路上遇见,把钥匙给他们,再给个地址,让她直接弄去。在黄贝岭搞生活,他们也没给谁看过身份证,就凭一个电话号码、一辆三轮车和一张脸。
胡家冲的乡亲们成了深圳的城市细胞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城市肌体中不可阻断的一条毛细血管。
乡亲们边吃边说,一会有人说哭了,一会说着说着大家伙又笑了,一直搞到很晚,服务员进进出出,有点不耐烦了,大家才起身散去。菜点得太多,很多没吃完,李改梅叫服务员拿了打包盒,让大家挑着喜欢的带回去。
李改梅到收银台去结账,服务员说老板签过单了,不用再买了。
“这哪能行!我来这里订餐吃饭,不是来占便宜的!我一个扫地的,哪有什么能耐吃白食!”李改梅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沓钱,那是她预计好了的两千块钱,压到收银台上,“你们再算算,不够的我再送来,多的还给我就是。”
“阿姨,阿姨,您误会了!”服务员在后面喊,李改梅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改梅快走到巷子口的时候,一辆红色轿车在她身旁急刹停下,张建奇从车里走下来,拦住她,大声说:“姐姐等一等,你肯定是误会了,误会了。这个钱你必须收回去,也用不了那么多,咱们湖南菜不贵,几百块钱的成本,你不必跟我太计较。”
李改梅被张建奇拦住,有点不知所措,看看他那着急的样子,道:“我肯定没有误会,是你太客气了,万万不可以的。”
“你听我讲,事情也过了,也不怕说吧,”张建奇四下望望说道,声音哽咽起来,“以前的事我就不提了,当年吧,姐姐帮我拿下这个店面,一口茶也没喝过我的,给个红包,还骂我一顿,我说那等生意好了,请你和姐夫喝杯酒。如今姐夫走了,我该有多内疚。你没把事情告诉我,其实我也听到了,不知如何来表达,今天这样做,就算是我的一个心意,真的没什么。你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张建奇!”
沉默了半晌,李改梅伸出了手,接过张建奇递过来的钱,说:“左说有道理,右说也有道理,就你会说话,那我真领了!”
“姐姐你回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给小弟打电话!”张建奇如释重负般露出了笑脸。
李改梅没回他,抬起脚走了两步,想起张建奇下午说香港开店的事情,忙又转过来,走到车头,问正在发动车子的张建奇:“你说香港开店的事情,着急不着急?”
“着急倒也没有,这事急不得,我再想想办法。”张建奇诧异地看了看李改梅。她特意返回来问这个事,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想到,这位在深圳黄贝岭扫了二十年地的胡家冲大姐能够给他的香港事业助一臂之力。
“嗯。”李改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
一沓钱在她手上,沉沉的,好像被无端强加了一副担子,她要想法卸下来,不愿意多背负一天。她和死鬼老胡在深圳混生活的最大原则就是,不多吃人家一口,不白拿人家一分。生活中这事那事,夫妻俩总是搞不到一块,而这个为人的态度却异常统一。如今老胡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坚守着这个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