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

夜里有大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凌晨时分，程乐能听得见洁白的雪粒窸窸窣窣落在阳台房檐上的声音。搬来BJ后，她睡的浅，这一醒就再也没闭上眼。

后半夜她一直都睁着眼睛，直到上班的闹钟声响起，在这期间能听得见一些没来得及迁徙去往湿暖的南方的、不知名的鸟躲在锅炉房顶上抱团取暖轻声鸣叫，听得见流浪狗在雪夜里用颤抖的声音狂吠，听得见清晨时分竹扫把第一次拥抱地面发出刺耳的悲鸣。纵横交错的黑色柏油路重新出现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尤其突兀。

错杂的声音持续了许久，也凑不成一支完整的曲调。不知道鸟儿和小狗会不会想起寻找冷气的日子，会不会怀念起夏天的坦然？

在走出狭窄的出租屋之前，程乐紧了紧并不厚实的羽绒服，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动门把手，做好了直面寒冷的准备。持续一早的犬吠突然消失了，狗儿大抵是找到了温和的走廊，能让自己捱过这场大雪。

接着她和往常一样登上了清晨的首班公交车。冬天的BJ，天亮得格外晚，只不过今天雪地倒映着白色的光，显得天色比往常亮了不少。雪一直都下着，路灯下雪花的残影像一根根银针，于是刚刚扫干净的地面又被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粒，乌蒙蒙的云彩遮住了月亮的容颜。车窗浮起一层雾气，程乐坐在靠窗的位置，用手指在上面画上了一个笑脸。包里装了一块饼干，是前些天同事塞给她的，名字叫“白色恋人”。

其实程乐也不想起这么早，但这是BJ，通勤时间越长，房租越便宜。可她没有钱，她只能花时间买钱。

公交车上有一个男孩，同样穿着并不厚实的羽绒服，胸前挂着一只黑色的大包，大概是在去上学的路上。他皮肤黝黑，发型是鲨鱼头，单眼皮下的眼睛紧盯着闪动着游戏画面的手机屏幕。看起来像不良少年，程乐这样想。

可那少年的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

盯着那支棒棒糖看得出神，程乐突然有点想家了。她怀念家乡坐一次只要五角钱的公交车，也只有那一班公交车能把人们驮出去；她怀念乡里的父母，不知道没有暖气的冬天他们好不好过；怀念只飘扬在那一片地区里的淳朴口音，北京人说话都带儿化音，程乐怎么也学不懂；她怀念自己在那里度过的童年，也怀念关于家乡自己所熟悉的一切。

其实她最怀念的，是儿时家乡的雪。

南方的雪，少之又少。就算有，落到地面也全部化成了黑色的泥水。可那年程乐的家乡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早上孩子们睁开眼，率先看到的不是土黄色的山和枯燥的水泥地面，而是纯洁的、松软的皑皑白雪。天地间净是些澄澈的白色，那是一个别样的世界。

小学校的土操场也不例外。程乐哈着气搓手，站立在那片平地上等待着明亮的曙光。冬日里新雪初霁的清晨格外可爱和冷冽，小小的女孩睫毛和发丝间有几粒小小的冰晶。平房的屋檐下生长着参差剔透的冰棱，精巧，细腻。

于是儿时的她拎着一只与今天早上发出悲鸣声一样的扫把——竹子做的，却没有了夏天购回时的那种崭新的翠绿，而是转变成一种干燥丑陋的灰黄色。它立起来甚至比她还要高。

结结实实地把操场扫了一遍。

渺小的女孩，和偌大的操场。是的，孤身一人。雪沾染着些黑色的泥土堆在跑道两侧，垒成了几座雪山。程乐原本就不光滑细腻的皮肤被冷空气侵蚀得更是紧绷通红，竹节把柔软的掌心硌得隐隐作痛。尽管早就没有了知觉，把扫把立回墙上的那刻她仍然凝视起自己那几根以诡异的姿势僵硬蜷缩起来的手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的确这样做了。

天终于亮了，伙伴们陆陆续续走进了小学校，诧异几座凭空的雪山和光秃秃的操场究竟何时出现。然后钻进雪堆里肆意玩耍着。四面纷飞的雪球砸在干净的地面上，像重新下了一场雪，程乐并不高大的身影又被埋没在人群里，假装任何波澜都没有发生。她没说那是自己的壮举，她也不想说。

时至今日，程乐仍然觉得真实且宝贵的回忆不一定要和谁彼此同时记得，她不要征得谁的证实，不要获得谁的共鸣，也不要博得谁的称赞，她只要记得自己曾做过一件伟大的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牢牢攥在手心里就好。黯淡下去的光和猛然涌起的乡愁，恍惚间她看见了那场大雪的幻影。她该记得，她理应记得，无论走到哪里，自己都连结着那片土地。

其实不久后，大概是雪开始迅速消融的时候，有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把程乐叫到办公室，她说，彼时她在雾蒙蒙的窗户上擦净一块玻璃，默默见证了程乐所做的一切。然后她给了程乐一支棒棒糖。橙子味的。

是的，那不只是属于她的回忆，也是属于冬季的。下雪的日子，终究是幸福的。

它们从未丧失过。

BJ的雪停了，太阳夹在几座高楼中艰难地起身，程乐昂首走下了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