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光不过半许,有人拨云见日
手重重砸在嫣红的血泊里,饱满的血珠飞溅起来又落下,滴答一声融入血泊没有声音,沉默的像是世界失去了声音。
铁马一时间似乎已听不到声音了,但他的眼睛还在凝视着小二。
小二睁着眼,他已死,可那双空洞的眼珠还在凝望着铁马,如同凝望着带走他命运的神明。
在过去的日子里,铁马的确是主宰店小二命运的神。
从卑贱到没有名字的孤独流浪儿,再到茶楼人人吆喝使唤的店小二,教书先生眼中木讷开朗的学子,最后到摇身一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
他总算有了一个名字,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至少比起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幸运的多。
毕竟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死得其所,且情甘意愿的。
所以他死得其所,死的无悔无怨。
但铁马觉得悲伤,因为他为了一个国家的未来,既夺走了一个无辜的人生命,也欺骗了他的命运。
所以对于铁马自己而言,他不是神,而是勾魂的牛头马面。
可谁曾知晓,牛头马面勾走孤魂野鬼的魂魄时,为何眼神如铁马此刻般空洞死寂。
是否是他们曾经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伤感,以至于做的太多已然麻木?
铁马垂着头,怔怔地望着店小二年轻的脸庞,出了神。
这时许海青的声音忽然唤回了铁马的心神:“他的死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吧。”
他说的很肯定,而铁马悲伤地回答:“对。”
许海青看着店小二的尸体:“你让他以秦王的身份杀神武皇帝,坐实秦王弑亲篡位的证据,而后昭告天下平息民怨,也抚平百官之间想要造反的念头。”
铁马无动于衷地低着头,这说明他默认许海青猜中了他的计划。
可他一定没想到,神武皇帝居然会丧心病狂到故意放任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仅仅是为了确认百官是否还忠心于他这个帝王,而不是南朝!
这是多么可悲且自私的想法。
所以铁马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他说:“秦王当不了皇帝,神武皇帝也不配当这个皇帝。他们都是恶人,而一个人若是做尽了恶事,那么总会有人巴不得他早点死。”
许海青叹了口气:“所以这才是你冒险参与夺嫡的理由,也是你一定要杀秦王的理由。”
铁马再度沉默。
许海青了然地看着地上的将死之人:“可现在唯一能管理这个国家的人也快死了。”
神武皇帝的确快死了,他胸口那处伤从心口直直贯穿背后,即便是大罗天仙驾到也无力回天。
但他还在喘息着,虽然已不能说话,但还在奄奄一息的支撑着,不甘就此放弃。
可对于有些人而言,他越是痛苦挣扎,反而更能令人愉悦。
心悦君此刻就很愉悦,她走上九步之阶的高台,双眼兴奋地盯着神武皇帝!
“杀了他!”
心悦君已激动地握住许海青的手臂,嗓音亢奋而颤抖地催促:“只要你杀了他,你就是皇帝!”
她是多么希望许海青能听从她的话,以至于她已开始扭动细腰,口中因为激动而发出充满诱惑刺激的喘息。
此情此景若是换做常人一定会也激动,毕竟江山美人皆在眼前。
只要敢挥动屠刀!
刀剑都在地上,上面染着血。
这代表这场夺嫡之战的终点已将落幕。
许海青看着刀剑,无端地渐渐加重喘息,心跳加速!
只要杀了神武皇帝,按照遗诏,他就是唯一顺位承继的继承人,也是南朝将来的帝王!
所以他现在只要拿起武器,将利刃刺入神武皇帝奄奄一息的胸膛,搅动刀刃搅碎对方的心,那么荣华富贵,无上权柄就都是他的!
可许海青突然吐出了一口放松心绪的长气。
他极其反常地冷静下来,然后侧首看向心悦君端详。
他说:“我好像有点懂了。”
心悦君看着他,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殿下懂什么了?”
许海青侧身正面直视着心悦君,眸光渐渐凝聚:“你之前以七日断魂的解药威胁我,要我七日内完成一件震动西京的大事。”
心悦君妩媚一笑:“殿下成了皇帝这件事就足够大。”
许海青也笑了,但很冷:“然后你就会把解药交给我?”
心悦君笑的更浓:“当然。”
她说完就伸出手,七日断魂的解药就在掌心。
可许海青没有拿,反而谨慎地问:“你一定有条件。”
心悦君毫不掩饰地说:“你当了皇帝后要封我做你的皇后。”
许海青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了当皇后。”
心悦君反问:“殿下难道忘了被关在黑屋子里的日子?”
许海青当然记得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同样他决不允许自己回到那样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日子。
于是他冷冰冰地回答:“一生难忘。”
而心悦君也感同身受地说:“毕竟被关在黑暗里的日子越长,人就越活的越不像人。”
许海青不得不赞同:“所以我当了皇帝就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只有我可以把别人关进黑屋子,别人却不敢把我关进黑屋子。”
心悦君笑的更浓,她亲密地搂住许海青的腰:“这下殿下总知道悦君一心一意为的是殿下,而不是什么秦王,或是神武皇帝。”
许海青诚恳地回答:“你对我的确很好。”
他拿走了解药,吞进了肚子,然后推开心悦君拿起地上血迹斑斑的剑。
这一切都被心悦君看在眼里,她实在太满意,也爱极了果断决绝的许海青。
要知道她为了眼前的这一刻,已做了太多缜密的安排,细致的计划,从背叛八皇子到背叛秦王、背叛神武皇帝,唯独没有背叛的人就是许海青。
所以她的所做值得一个皇后的位置,毕竟她已付出了自己的真心。
神武皇帝喘息着,他从千百盏幽幽烛火的映照下已渗出汗,也从许海青逼近的锋利剑身中看到自己惨白的面容。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许海青这个逆子会坐上皇位,心悦君这个下九流的妓女会当上一国之母!
他想想就觉得可笑,也在一时间里失去对死亡的恐惧,反倒凄惨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他嘶哑的笑着,笑声如鬼魂的嚎啕回荡在幽冥的皇陵上空,然后在艰涩的咳嗽声里,他倚靠着石柱,心死地闭上了眼眸。
许海青反手已握住剑柄,看似也将要刺下去。
周遭围聚在台阶下的禁军静静等待,没有反抗,没有阻止。
他们仿佛只不过是在看待一位年迈帝王即将步入死亡的坟冢,一位崭新的帝王则从死亡的黑暗里崛起庞大身躯!
许海青的剑已高举!
铁马沉默无言地注视。
心悦君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旋即剑尖挥动,所有人都盯着那抹青光在眼中闪烁,朝着神武皇帝的心脏,猛然刺下的瞬间——
“慢。”
这个字突然单调地响起,令全场聚精会神的人都为之一怔。
可这字不是出自忠心耿耿的禁军止口,也不是出自沉默无言的铁马之口,并且更不可能出自亢奋激动的心悦君之口!
而是许海青!
他的剑已悬在神武皇帝的心口,可他忽然停下,还古怪地转向铁马投去锐利森寒的眼眸。
“你一定不是为了让我杀他才救我的。”许海青神情冷峻地盯着铁马,“你一定还有隐瞒。”
“对。”
这声回答很平静,可却依然不是出自铁马之口,而是站在皇陵入口处的一个人。
这个人似乎已站了很久,他身穿云开月现袍,背着入口的清晰光明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所有人当即看向他,都在猜疑这个人的身份。
而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这个人的步伐踏过满地尸山血海,断首残肢,在走上台阶来到许海青的面前那一刻。
许海青终于惊骇地认出了此人身份。
楚王,许云开。
“八弟。”许云开风轻云淡地对许海青说,“好久不见。”
许海青盯了他一阵:“我也是才想起来。楚王多年前就背井离乡,据说在九州游山玩水过的甚好。而恰恰,秦王屠杀的皇子中就没有他。”
许云开面容平和,一身气度似儒家子弟,可眉宇的锐气中平添了几分英姿。
他神情恬淡地说:“我于前夜入城,太过仓促,所以就没去见你。”
“前夜?”许海青转向铁马,“我记得前夜秦王出城追杀我去了。”
铁马淡漠地回答:“所以城中无人把守,楚王才能安然归来。”
“暗度陈仓。”许海青脸色彻底变冷,转而瞪向许云开,“古语有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真是名不虚传。”
“此事对亏了八弟。”许云开不喜不怒,表情里也没有笑意,“若是秦王不急着追你,他又怎会忘了有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所以用我出城的幌子骗秦王出城,而入城的却是你。”许海青褪去笑容,逼视着铁马说,“原来铁马是你楚王的人。”
铁马不卑不亢地说:“我昨夜在大街上就与你说过,像你或是他,都不适合管理一个国家。”
他的话很轻,但意味很重。
许海青无法否认,甚至很认同。他自己是个从未接受帝王培养教育的替身,唯一懂的就是花银子。
所以如何能比得上从小就接受帝王术教育的正统皇子?
所以铁马说的在理,并且他选的也是最正确的。
许海青只能放下剑:“你打算处置我?”
许云开侧身扫视一地的死尸:“百官之死、父皇重伤,这些都可以算在秦王头上。”
许海青心头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你打算放过我?”
许云开没有回答,他反倒露出一丝可有可无地微笑:“来人。”
禁军头领当即单膝跪地,高声呼应:“在!”
许云开高声宣布:“梁王意图谋害陛下,且将其与同党一同关进天牢。听候发落。”
禁军抱拳高声回答:“诺!”
许海青一言不发地任由禁军将他束缚了手脚,没有做任何反抗。
虽然他现在的武功足以对付禁军,可奈何人数太多,并且还有铁马在,所以他明白自己逃不出去。
心悦君也只能束手就缚,毕竟她的计划已经因为许云开的出现全部化为云烟,连同做皇后的春秋大梦。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着铁马和许云开。
很快,禁军压着许海青和心悦君离开了。
而后许云开吩咐了禁军留下来打扫皇陵的尸体,自己则带着铁马走出皇陵。
此刻天外已是午后,天空既无风雪也无雨,可谓一片大好晴天。
他们站在皇陵的矮丘上,许云开在吹拂的冷风里轻声说:“这件事后,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铁马目睹着禁军将尸体装上马车,一地的血迹从皇陵入口延伸至深处。
他说:“我不会泄密,这件事我一生都会守口如瓶。”
“但还有一个人还活着。”许云开看回来。
铁马脱去了铠甲,然后从马车里背上他的剑,系上他的刀。
接着他轻轻撑开那纸油伞。
“我去杀了他。”
他的话语和步伐传荡在风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