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玛丽亚妈妈

“我为什么不会说中国话？”阿娜问妈妈。

玛丽亚说：“你不需要说中国话啊，这里是西班牙，你说西班牙语就是了呀！在中国说中国话，在西班牙就说西班牙语。”

阿娜说：“那为什么在玻利维亚也要说西班牙语呢？”

“哦，”玛丽亚笑了，说，“那是因为它以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

玛丽亚很奇怪：“你怎么知道玻利维亚呢？”

阿娜说：“是阿隆索告诉我的。”

玛丽亚说：“对对，阿隆索他们家是从玻利维亚移民过来的。”

“为什么要移民呀？”阿娜问。

玛丽亚说：“因为他们觉得西班牙更适合他们生活！”

说这个的时候，玛丽亚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

“阿隆索他们在玻利维亚说西班牙语，到西班牙来了也是说西班牙语，那就跟在自己的国家一样呀！”阿娜说。

玛丽亚说：“说话是一样，但是人还是跟西班牙人不一样。”

阿娜噘起嘴说：“那我跟西班牙人也不一样！”

玛丽亚拉住阿娜的双手，说：“你就是西班牙人！因为你的爸爸妈妈都是西班牙人！”

阿娜摇晃了一下肩膀，说：“可是我长得跟你们一点都不像！”

玛丽亚松开了阿娜的手，她有点失落。她想了想，说：“长得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长得一样呢？我长得跟我的爸爸妈妈也不像，我像我奶奶。”

阿娜有点固执地说：“我肯定像我的中国爸爸妈妈！”

玛丽亚的脸色不好看了，她拉长了脸，看上去有点苍老。而她平时，是喜欢笑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好看的笑容，她因此看上去年轻、活泼、开朗。

但她此刻在阿娜的眼里，头发凌乱，看上去有点憔悴。

“可是你妈妈不要你，她把你生下来，却抛弃了你！”这句话，是从玛丽亚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同于往常，它是尖锐的，好像带了刺。

而她平常说话，总是像孩子一样。也许是跟她的工作有关吧，她成天跟孩子们打交道，她说话的方式也变成跟孩子一样了。

阿娜还是第一次看到玛丽亚这样的面容，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说话。阿娜觉得有点害怕，她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心顿时酸痛，有了受伤的感觉。

她哭了起来。

不是大哭，而是想要压制住，却又压不住的那种哭。

是抽泣，伤心的抽泣。

阿娜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伤心过。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曾经这样伤心。

她无声地哭着，小巧的肩膀，默默地颤动。她好像突然之间进入了一个异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别的人，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她在哭着，虽然不出声，但是哭得很悲伤，悲伤得眼泪直流，根本就停不下来。

世界是寂静的。

玛丽亚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要不是阿娜在泪光里能够看到她，还以为她不在这里呢！她就像一尊雕塑那样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她就是默默看着阿娜哭，或者说，是默默陪着阿娜吧。

后来她对曼努埃尔说：“我是故意让她哭的，没有劝她，也没有安慰她，我要让她哭，让她把眼泪都流出来，把心里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化作泪水流出来，尽情地流，随眼泪流走！”

阿娜哭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时间好像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只有哭，像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填满了整个世界。

等她终于哭停下来，眼泪好像流光了，再也没有了，她才发现，玛丽亚一直坐在边上，她一直在默默陪伴着自己。

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仿佛眼泪是能够洗涤心灵的，阿娜觉得自己心里变得很干净，就像刚刚擦过的玻璃一样。

“妈妈！”她叫了玛丽亚一声，内心有点愧疚。

玛丽亚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她的笑容真好看！

“为什么不出声？哭大声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亚说。

阿娜感到羞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是我们最好的女儿，我们会是你最好的爸爸妈妈！”玛丽亚把阿娜搂在怀里说。

阿娜闻到了玛丽亚身上熟悉的香味。她说不出这是香水的气味呢，还是玛丽亚身体的香，反正这个味道，就是属于玛丽亚的，和别人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这香味是温暖的、美好的，总是能让阿娜安静下来。

她又有了想要哭泣的冲动。但是，却哭不出来。她刚才哭得太久了，流了太多的眼泪，她身体里的泪，暂时不见了，哭完了。

“阿娜，我要送你一个礼物！”玛丽亚松开阿娜，站了起来。

她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一颗银色的“心”。

“这是一个银盒子。”玛丽亚打开心形的小盒子，送到阿娜面前，说，“你看，这是谁？”

银盒里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照片上是一位少女，她对着阿娜微笑。

这不是玛丽亚吗？虽然面容有点模糊，但阿娜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照片上的人，正是她的妈妈玛丽亚！

只不过，照片上的妈妈，实在太年轻了，她最多还是个中学生吧？

玛丽亚笑出了声来，她说：“很像我，是吗？可她不是我，她是我奶奶！”

阿娜这才想起，以前玛丽亚好像说过的，说她长得不像爸爸妈妈，而像奶奶。

果真是这样啊！玛丽亚没有瞎说，要是她不说，谁都会觉得照片上的人，就是玛丽亚呀！

“这是我奶奶送给我的，她对我说，等她去世之后，就把照片换成我自己的。”玛丽亚有些伤感地说，“可是，她去世已经很多年了，我一直留着她的照片，没有换上自己的。”

银盒有点发黑，玛丽亚把它合拢，放在布袋上轻轻地摩擦，不一会儿，它就变得很亮，又白又亮，就像新的一样，闪着银光。

心形的小小银盒，是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的。玛丽亚把它套在阿娜的脖子上，说：“你就当照片上的人是我吧，我是玛丽亚妈妈，好吗？”

阿娜点点头。

玛丽亚重复了她奶奶说过的话：“等我去世后，你就换上你自己的照片！”

“妈妈，你不会去世的，你会活到一百岁，一直活在世界上！”阿娜说。

玛丽亚笑了，说：“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死了并不等于没有了，他会继续活在别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