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奖获奖作品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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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制琴记

阿占

话说那天下午,胡三背着琴,像侠客佩剑一样,行于当街。

当街气息咸润,海风梭巡。胡三颇识风向,每次出门,都会自言自语一番,东南风三级,偏北风五级。那天下午却是顾不上的,因为心里被一件事填满了,再无留白,他只一意孤行。

这件事,就是去琴行与韩五见面。胡三为此血流加速,每一寸意念都在奔腾,甚至,走着走着,街道上的建筑与车水马龙也消弭了,天底下似乎只剩下一条通往琴行的路,他脚步骤疾起来,心中坚信那里有着更直接的浪漫主义体系。

琴行已经开了五年,代理着几个品牌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各种尺寸的儿童提琴,方圆百里,是行当里最靠谱的一家。胡三常常看到母亲们牵着琴童的手,进进出出,少妇的标志性幽怨已经被喜悦取代了。老板韩五,是个清瘦的年轻人,喜欢穿卡其色裤子,笑起来很节制,无公害的样子。

每次去农贸市场,胡三会故意绕道,多走上几百米,只为从琴行门前路过。琴行的落地玻璃窗上晃动着云影和人影,好听的乐音从里面流淌而出,漫过胡三的小腿肚子,往心的方向上涨。这时候,胡三就会有种顺水行舟的快感,拎在手里的胡萝卜土豆也变成了鲜花。

因为急切,那天下午到达琴行门口的时候,胡三已微微出汗。他于逆光中推开门,撞上了天籁般的乐音,往前走了两步,便一动也不敢动了,直到曲终,才说了声真好听。

来人不善。韩五眯起眼,望过去。果然,胡三亮出了琴。“我不会拉,你找人来试音吧。”

这是一把手作小提琴。依照韩五的经验,琴体的造型和构造比照了欧洲制琴巨匠鼎盛时期的风格,整体弧度圆润,没有明显的直线。雕工很有信心。琴腰狭窄,便于演奏高把位和低音弦。面板与背板中间有音柱支撑,位置不偏不倚,须知道,这个位置于一分一厘之间所带来的变化都将对琴的音色产生影响。琴表油漆均匀,不太硬也不太软。琴箱内部处理得同样细致,没有留下任何工具的痕迹……真是一把有样貌的手作琴,韩五心底下暗暗叫绝。

几个行家在试过胡三的手作小提琴后,有的惊讶,有的打问,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总归都离不开一个“好”字。市交响乐团的首席现场拉了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随后便让韩五给出价钱。

一周之后,胡三如约而至。仍然是下午,仍然于逆光中走进琴行,仍然撞上了天籁般的乐音——他便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曲终,才说了声真好听。

大家都认为这是把好琴。

不好也不会往你这里送。

有人想买。

这把不卖。

你送来,不会只是为了试音吧?

胡三拍了拍韩五的肩膀,爷们儿,你代理的那些机械琴不利于天才琴童形成个人风格,机械琴看上去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饰物,手工琴却是艺术品。我有匠人手艺,你有音乐资本,不如我们一起做琴吧。

是年,胡三五十初叩天命,韩五三十恰逢而立。

胡三看上去像个糙人,肿眼泡,狮子鼻,头顶是谢的,常见油光,一张凡夫黑脸。

他从何而来?竟会做琴。

原来,胡三出身木匠,十六岁学徒,练的也算童子功。从搬木头开始,拉锯,打下手,等到把工具熟悉了,开始改料。所谓改料,就是将原始木料改成师父需要的形状。每一天,木屑细密地落在胡三的脸上,太阳一照,他就变得金灿灿的。这家伙粗中有细,愣了吧唧不过是虚招,大部分时间里,都蹙着眉头在狠狠地揣摩着什么。老天爷又赏了他一双巧手,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几分,颇得师父喜爱。三十岁上练成了一等一的高手,木匠行里都知道城西有个胡三。

木匠做琴,隔着山。胡三好就好在敢胡想,敢梦游,敢翻山,他才不怕哩。四十九岁那年,首届国际小提琴节在家门口举办,胡三走了进去,结果被国际琴展上的名琴镇住了。名琴们动辄两三百岁,凯瑟琳娜女皇、坦南特夫人、哈里森、贝茨……美妙的琴名和仙侠般的传说,胡三看得一知半解,但那些如神来之笔的做工,胡三是再清楚不过的——弯角稳重,且镶边干净,角木和衬条都是柳木的,衬条准确地嵌入角木中,琴漆仍泛着琥珀的亮透。琴箱内的状况表明了当初的制琴者曾经怀有一颗怎样的谨慎之心。

胡三记不住大师的名头,但记住了名琴的样貌和气质。太美了!他感觉自己用半辈子搭建起来的人生体系受到了极大冲击,遂魔怔了一路,回家就跟老婆说,我要做琴。

春节很快到了,厨艺几乎不输给木匠手艺的老胡再也无心备年货,他用两瓶茅台酒换回来两摞小提琴图纸,大年初一就拉开架势,图纸铺了满床满地,逐步分解,归纳笔记。要么说人不可貌相,别看胡三外表糙野,做起事来却是有洁癖的,一旦入了状态就不跟任何人说话,周围再无不相干的声音——他恨不能变回早产儿躲进保温箱里,与世隔绝。

图纸研究明白了,胡三心里有了底。二月初二,开凌梭鱼上市的时候,老胡取料、晒料、刨料,继而打眼、锯榫头、组装,把自己放在半成品、木屑和工具之间,一边琢磨一边敲打,不分昼夜。吃起饭来也是心事重重,个把月后瘦了整十斤。终于,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小提琴。

当然,第一把琴的音色不均、不圆、不润,自然也就不美。做琴是一件艰辛而玄妙的事,除非阿波罗跟胡三是熟人,这位主管音乐的神愿意网开一面,否则,胡三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做出一把好琴呢?

孬琴也有孬琴的启发性,年过半百的胡三很不服气,他决心一把一把地做下去,且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成。于是便有了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到第五把的时候,胡三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搭档了,于是想起了开琴行的韩五,也就有了开头的那段当街背琴疾行。

与野生的胡三不同,韩五看上去像个文人,戴眼镜,不高,偏瘦,食草动物的眼神,一张书生白面。

祖父爱听戏,韩五自小耳濡目染,小学四年级学会了吹口琴。怎奈他天性怯生,初次登台表演时紧张得吹不成调,台下哄笑一片,韩五落下了心理阴影,从此,自己闷着玩可以,上台就等于杀了他。韩五一个人安静地玩着,长大后成了二流大学机械专业的理工男。在沉闷的青春期里,他又学会了吉他和二胡,甚至能拉拉小提琴,对音质音色特别敏感,乐器本事也全凭自己摸索,并无师从。大学时校乐队的老旧乐器常出故障,喜欢动手的韩五就成了乐队的调琴师,自拆自装乐器,这些个能耐让他在小范围里成了人物。

乐队里有个姑娘爱才,韩五也只有才。除此,他没有俊朗外形,不会献殷勤,缺乏幽默感。每次与姑娘约会都是在灰头土脸的乐器仓库间,他摆弄着破旧的吉他琴颂、古筝琴足、小提琴音柱,姑娘干坐一旁,怎一个风情不解啊。很快地,姑娘被吹长笛的小子撬走,一切戛然而止,韩五再次落下了心理阴影,直到毕业也没回过神儿来。

毕业以后,韩五方才明白,与生存现实相比,之前的所谓忧伤失落都是“过家家”而已。毕了业却没脱下满身的学生气,不懂游戏规则,与世界无法讲和。韩五常常在两极间奔走,既忘不掉被回忆修饰美化过的大学校园,也打不过身边那些被世道斧琢之后的俗戾之气,工作没两年就辞了职,尽管那是一家被大多数人羡慕的国企。

韩五跟父亲借钱,开起了琴行。开琴行,或会让爱好最大可能地介入生存方式。琴行里有乐声,就像教堂里有颂歌一样,韩五再也听不到尔虞我诈的市声了,他幸福起来,像一个逃过劫难的人。

初开张,门庭落寞,怕什么?有勃拉姆斯们陪着。韩五守着一屋子从工业流水线上下来的乐器,眼前却能浮现出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其音场宏阔,如梦似幻。

韩五与琴童的母亲打交道,与乐团的小提琴手打交道,与教琴的老师打交道,与乐器工厂的销售经理打交道,与发烧友打交道,与房东打交道……此中也有磕磕绊绊,所幸都是借音乐说话,一切也就都说得过去。

因为始终保持着对声音的高度敏感,琴到了手上,调调弄弄,声音就大不相同了。韩五似乎知道每把琴的脾性,知道如何顺着琴的性子捋。有时侍弄琴入了神,彻夜难停,不知不觉间,马路上的早班公交车呼啸而过,天光已放亮。

没几年,琴行就有了口碑。乐器行当里,都知道城西有个韩五,性格生涩,音乐学养却是极高的,侍弄乐器很有道道儿。连同周末晚上的公益讲座也成了一个被追捧的文艺标志。其实,韩五并无多少公益之心,他只想遇到知音,宣泄生命能量,哪怕与某人争论一下巴赫与贝多芬的高下,争到脸红脖子粗,最后又在夕阳下山的时候和解——巴赫与贝多芬分别创作了音乐的《旧约》和《新约》,何必分高下。

唯知音难逢。大多数时间里,韩五都是寂寞的。直到胡三闯入了他的领地,让他预感到,一些期待已久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天下午,胡三的确说出了韩五想了很长时间却一直不敢去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胡三就像一个拉开帷幕的人,一个揭开谜底的人,之后他们便开始在老城里寻找可以用来开琴作坊的德式老房子。

找四米挑高的,琴声才能悠扬。

要有三联长窗,古典美很重要。

最好在主街的分支上,闹中取静。

必须是南北向,穿堂风对木头有好处。

……

胡三韩五,你言我语,相互补充着彼此的希望。他们沿波浪般的马路起伏,身体倾斜着,也快乐着。暮春的傍晚,海雾须臾而来,瞬间濡湿了老城,二人撞破海雾,留下若隐若现的痕迹。

半年后,在一座大约建于一九〇一年的德式老房子里,以制作小提琴为主的琴作坊开了张。老房子是古典主义构图,左右两个石阶踏步通往气派的门廊,繁复雕花在尘埃中隐约可见。他们租下了老房子的西南一隅,留出木头等各种材料的费用,二人凑了凑,刚好够付租金。

一隅虽小,直通天涯。这面墙,挂满工具,构成了无意识的装置艺术。那面墙,排放木料,看起来像长长短短的诗句。琴行门口便是几棵梧桐树,很老了,和老房子一样老,树冠蔽日,枝叶与枝叶握于当空,风过处哗哗作响。

开张当日,收拾停当,韩五将一把老旧的小提琴挂在了琴作坊的北墙上,他不停地调整射灯角度,直到一束追光抚过琴腰,气氛变得神秘而忧伤。胡三问何方宝物?家里的老琴,韩五一语带过。胡三也没再追问下去。

就这样,在太阳下面,在月光里面,在德式老房子中,在木头的淡淡暗香里,胡三韩五,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一黑一白,一武一文,运用数学、物理学、造桥工艺、美学、声学甚至化学,开始做琴。

胡三做琴的时候,任谁都要责怪自己看走了眼——人家一点也不糙嘛。他戴着花镜,花镜背后的肿眼泡也被美化了。右耳朵别一支铅笔,没办法,他的童子功是从木匠那里开始的,早年打五斗橱的时候,右耳朵上别一支铅笔是标配,现在做琴了,依旧。

小提琴由三十多个零件组成。面板、背板和侧板的优美弧度用来确保共鸣的良好。韩五的学习能力太强了,他彻夜地翻阅各种资料,举一反三,加上多年侍弄乐器的经验和音乐学养,上手很快,几个月后便与木匠出身的胡三平分秋色了。

胡三啊,琴型是决定一把琴好坏的关键。意大利的制琴大师们不仅有绝活儿,还是感性的艺术家,两三百年前,他们对小提琴几何学的诠释,现在仍被小提琴制造家尊为概念模型。

好,韩五,咱们就照着意大利顶级琴的模样去做。

胡三啊,制作工艺的好坏对音色的影响度会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包括对面板和背板的处理、音孔和面板弧度的处理、上漆的手法和漆的品种……

好,韩五,咱们就照着意大利顶级琴的程序去做。

胡三啊,意大利古琴的制作方法几乎失传了,咱跟谁学去?

放心吧,韩五,大师们会托梦给我们的。

非洲乌木做成的琴头已经完工,花了半个多月。胡三正在做面板、侧板等部位,还需要一些时日。

木匠出身的胡三,对木头有一种长驱不散的情怀。在他眼里,树木是有血肉经脉的生命体。从一棵树到一块木头,不是消亡,而是重生。好的木头一旦成就了一把好琴,那简直就是灵魂的蛇立。

面板用云杉,背板用枫木。用什么木头,韩五绝对听胡三的。比如,胡三不待见老虎纹,韩五也不待见,尽管那是业界普遍认为的好琴所具备的漂亮文身。胡三说,纹路深浅决定木质的软硬,太深的纹路不可能发出好声音,那不符合自然的声学规律。韩五点头称是,他仔细观察过真正用以演奏的传世好琴,纹路都不重。

不同的琴所选用的木头纹理不同,密度不同,出来的琴声自然不同。受韩五影响,胡三除了凭直觉摸索,也开始参阅大量的历史文献资料。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一位意大利制琴大师与一位贵族的书信往来,制琴大师在信中说了这样一段话:“先生,您定制的琴还要且等些时日呢,它还没吹够风没晒过太阳。”经过日期比对考证,那把琴两年前就已经开始制作了——胡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让韩五继续去史料里深挖意大利古琴的制作工艺,果不其然,做好的琴身白板至少自然风干一年才能上漆。

这个发现让胡三的工艺洁癖越发严重了。他固执地认为,古代大师们对木头讲究得要死,尤其是木头的声学性能。老提琴声音优美的秘密是大师们使用了某种早已灭绝的云杉。几个世纪前,地球经历了一个小冰川期,让那时生长的木材特别适合于制作小提琴。

什么时候才能有条件选取最珍贵的木料,成了胡三的心事。最好的木头在意大利小提琴的原产地克莱莫纳小镇。能不好吗?树的年轮之间疏密相当,纹路清晰笔直,传声快,做出来的必是好琴。胡三跟韩五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去那里采购木材。

胡三的工艺洁癖还体现在上漆的讲究。意大利古琴漆的配方已经失传,如今大多数提琴制作用的都是酒精漆,它挥发快,保不齐的是,时间久了,漆会硬化,进而影响木头的强度。这正是胡三所忌讳的。他决定自己熬漆,把一种类似油画材料的油性漆加入独家秘方,通过氧化过程逐步渗透。

胡三跟韩五说,要沉住气,熬漆需要时间,急不得,骨头汤怎么熬你知道吗?先将骨头放在冷水锅中,逐渐升温煮沸,再改文火煨炖,不然,骨髓里的蛋白质和脂肪是熬不出来的,熬不出来就不会有鲜美味道。道理都是一个道理,熬,就是等待和盼望。

从前的胡三是通过造物解决生活问题,做琴之后,物的精神提炼成了他的底线。

好听。真好听。

莫扎特的D小调,第四十一交响乐第二乐章,P063。

你说这一大堆,我只听懂了三个字:莫扎特。

听懂这三个字就够了。

胡三在做琴。韩五也在做琴。木屑纷纷飞扬,如鼓般的敲击声不断。认识韩五之前,胡三的音乐储备几乎是零,他从来没有听过一场室内交响乐,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古典音乐CD都没买过。可是,不打紧,音乐对他来说就像风的声音、雨的声音、落叶的声音、大海涨潮的声音、儿时祖母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反正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而对于“好”的甄别,他有着锋利的本能和直觉。

韩五截然相反。他像食草动物那样对四周怀有深深的不安全感。三十年来,他主动或被动关闭的人生通道,最后都朝着音乐的方向打开了。毫不夸张地说,没有音乐,韩五不能活。每当音符掠过他的心智和身体,他是放松的、机灵的,甚至是亢奋的。因为亢奋,他开始不停地说话,追着胡三说。

勃拉姆斯沿用了贝多芬的音乐形式进行写作,他的第一首交响乐发表时,已经四十六岁了,这中间花去了他十四年的工夫。后来他的这首交响乐被世人称为“贝多芬第十交响曲”。

哦,这个老勃不生气吗?

不生气,他知道这是一种赞美。贝多芬九部交响乐之后,就数他了。

哦,如果换成我,我不愿意。胡三就是胡三嘛。

韩五不会和胡三争论。韩五自成体系,胡三也自成体系,他们只需继续做琴。不一会儿,韩五又兀自讲起了晚期四重奏。肖斯塔科维奇对恐惧和压抑的诉说,贝多芬穿过苦痛之门面对上帝召唤的谦卑,巴托克的孑世孤傲像极了巴塔哥尼亚的山峰,舒伯特则是一个孤独旅人喃喃自语着少女与死亡……胡三接不上话,但他明显放慢了手上的速度。

怎么不放他们的音乐?干巴巴地讲,有啥意思。

你不是在做琴吗?

耳朵闲着呢。

第二天,韩五拎来了两大袋子原版CD,让他吃惊的是,胡三竟然连夜做好了一个CD架。

胡三越来越喜欢在音乐中做琴。听不懂的,他也不问韩五。有一次,韩五转身取料时候发现胡三满脸是泪,便慌了。胡三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北边的海都结冰了。病重卧床的父亲忽然要拉二胡,要知道,自从生病以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拉二胡了。没想到,父亲拉得很有调子,仿佛整条街都在哭泣。我刚才又听见了那种哭泣的声音。

他们在音乐里做琴。很快地,胡三没有音乐也活不成了——至少,做不了琴了。他忽然发现,那个隐形的自己,原来竟是天生通音律的。

做一把琴至少需要三十五天的时间,搭上了脑力、体力、心力,做完之后,韩五手掌起泡,胡三腰酸背痛,两个人都透支了。

能否使琴声得以充分发挥,取决于琴弦及其张力、琴马质量、运弓的压力和速度……做琴太复杂了,简直囊括了整个世界。仅仅懂科学是不够的,这毕竟是一把琴而非一台机器,没有对音乐的热爱以及说不清的天赋,根本无从判别从自己手上诞生的琴是一个精品还是一件产品。

每做完一把琴,胡三会给自己一个彻底的放松,望天,听海,穿风,各种出神。他坐在琴作坊门前喝茶,一壶喝乏了,再泡一壶,任街景流动、光影兜转。有时候,他盯着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发长呆,槐树上有个硕大的喜鹊窝,喳喳声不绝,他听完巳时听申时,满脸高兴,之后便收了耳朵,坚决不听酉时的——因为酉时喜鹊,叫得悲伤。

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他就这么闲坐着。中午到隔壁的小酒馆里吃饭,喝上两瓶啤酒,下酒菜是一盘鲅鱼馅饺子,或者一盘清水蛤蜊。初秋黄姑鱼汛期来了,酒馆老板夜里跟船出海,在海面上听见黄姑鱼产卵时“咕咕咕”的叫声像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好听哟!第二天说给胡三听,胡三从此再也不舍得吃黄姑鱼了。

不做琴,胡三依然每天按时来琴作坊。韩五埋头于琴,不接话,他就在海风中自言自语。订单明明等在那里,他却说情绪没上来,做不了。

胡三通常要休息整整二十天。第二十一天的早晨,他像在非洲草原上巡视的雄狮一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琴作坊,他的手正在发痒,身体开始肿胀,眼神已经狠下来,再不做琴就浑身不自在了。

只有一次,胡三做完琴之后没有休息。韩五去上海参观国际名琴展了,琴作坊里一下子没有了敲打木头的声音,胡三感到很寂寞,便把北墙上的老琴取了下来。

不就是一把老琴嘛。胡三想,还是一把被虫蛀了的老琴,千疮百孔。

胡三想给韩五一个惊喜,把琴修好,顺便让韩五见识一下自己的手艺。

这老琴,胡三听韩五拉过一次,声音已经喑哑,真不知道琴里藏着什么秘密,一直被韩五当镇店之宝供着。

琴身太老旧了,幸好,虫子只吃木头,那层漆还是很珍贵的。胡三决定把两毫米的侧板刮到一毫米,将琴身磨得几乎只剩一层漆,再往里填上好木头。把之前早已皴裂的胶水用丙酮一点点擦去,重新填上石膏,用动物胶水黏合……

方案在胡三心里生成,他开始对着老琴精雕细磨,刚修了两天,韩五回来了。

老胡,这次我看到了意大利顶级大师阿玛蒂的琴。价值之尊丝毫不亚于任何昂贵的古董。他的琴简直就是小提琴制作技术的奇迹啊!豪放的f孔,雕刻得很大气的琴头,极其优雅。琴漆呈带褐色的黄色,发光而透明。我还看到了另一位顶级大师斯特拉迪瓦里的作品,琴板宽大平坦,弧度极微,中间厚,向四周扩张的时候又渐渐地薄下去,越靠近侧板越薄,极易振动……

韩五脸上的兴奋像淘金者淘到了黄金一样。但只一分钟,韩五色变。变化之迅急,可比骨瓷餐具转眼被摔碎,两辆汽车猛然追尾,地震预警来不及响起城池已经坍塌。总之就是,刚才还好好的,一眨眼就毁灭了。

胡三,你疯了!你在干什么!给我住手!

这是胡三认识韩五以来,听到他发出的最大声响。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的嘶吼竟然来自韩五那薄弱的胸腔。这也是胡三第一次看见韩五发脾气,他开始相信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

韩五几乎是扑了上来,劈头夺下琴,胡三愣在原地。

半个钟头,空气就像凝固了。窗外正是寒冬,海风回旋而起,无从消解,像动物的哀鸣、植物的尖唳。四面八方都是深深的混响,琴作坊里却静得有点吓人。

韩五长吁一口气,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不是什么意大利名琴。也就是德国的大作坊琴而已。木头是好的,做工有点粗。但是,胡三,你不应该自作主张去修它,你应该先问问我。因为你不了解这把琴对一个家族意味着什么。它是我祖父用命换来的。

胡三还是愣在原地。又是一大段的沉默。随后,韩五的暴怒才渐渐变成了伤感的回忆——

祖父的父亲当年在诸城开大药房,祖父是五少爷,从小读私塾,十七岁考取了齐鲁大学,还是个响当当的小号手。战乱时家道中落,没钱供了,祖父只好辍学,来青岛投奔他的二舅,做起了土产生意。祖父有文化,又肯吃苦,欠账都能追得回来,并不见血光,人人都夸他有悟性有道义。

青岛港上南来北往,祖父仰仗自己的外语底子,不出几年,便跟洋人做起了贸易。后来,他通过德国牧师结交了一个叫希姆森的德国建筑师。据说这个希姆森是青岛老房子的忠诚建造者,其作品的美学形态卓越而持久。这并不奇怪,因他的音乐修养同样非凡,西洋乐器样样上手,小提琴尤其出色。希姆森还与教会合作开办了免费的音乐课堂,惠及青岛百姓和琴童。

准确地说,祖父和希姆森没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祖父敬佩希姆森的为人,希姆森仰慕祖父的家学传承,几乎每个周末,希姆森都要到祖父家里吃中国菜,品崂山茶,带着家人,也带上心爱的小提琴。那一年的中秋家宴,酒至微醺,希姆森拉出了高音E弦上的颤音,祖父有生第一次听到,他以为是来自月亮的声音……

一九一四年秋天,日军占领青岛的前一晚,街上炮火连天,祖父把希姆森一家藏在了地下室。两天后,又花重金偷偷地联系了舢板,护送希姆森一家从小港取道红石崖,辗转上海,由上海乘船返回德国。很多家当都无法带走,希姆森让祖父在世道平稳之时变卖,去资助琴童。小提琴则托祖父保管好,说是家传之物,日后来取。

二十世纪中期以后,祖父的苦难日子就没有间断过。祖母自缢,父亲和两个伯父因为家庭成分不能上大学也不能参军。祖父把能烧的书都烧了,但琴总是藏得很好。可祖父还是得罪了人,抄家没完没了。最后一次,他从野蛮人手中夺过这把琴,跳下二楼的阳台,摔成了残废。我是老生子,父亲由于历史遗留问题,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快五十岁了。

为了一把琴去跳楼?

人人都说祖父傻,一把琴,赔了后半生。可父亲说,祖父其实是想逃离生活的不堪。他坚持不住了。

希姆森呢?

再无音信。后人也没来过。父亲往大使馆写了好几次信,但是,一切平静得像没发生过一样。

祖父会拉琴吗?

不会。他希望孩子们能学,孩子们却怕了。

……

胡三发誓一定要修好这把琴。前前后后修了一年,果然,重生后的琴音绮丽饱满,也沧桑沉郁。韩五感激胡三。胡三倒不好意思起来。

琴作坊的第七年,小满来了。

小满十一岁。他是跟父母一起来的,小满的父母很普通,周正、干净,当然还有一点自卑。小满却是不同的。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一副倔强的嘴角,是个气质不俗的少年。

那天傍晚,一家人慕名走进琴作坊,想要打听一下手作琴的价格。价格显然不是这个普通家庭所能承受的。小满父母给彼此搭着台阶下,不至于尴尬,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安慰小满的失望。

小满,初学没有必要选手工琴。

是的,小满,老师说过从小学到大,至少要换三四把琴,除了最后买把好琴,其他的都可以用普及琴。

是的,小满,参加比赛时可以来租一把好琴。

是的,小满。

小满父母为胡三韩五的精湛技艺而动容,甚至面露谦卑。四个大人站在高高的屋檐下说话,小满兀自深情地打量着每一把琴。窗外夕阳如血,染红了大半个天空。天空之下,是下班高峰期的嘈杂市声。

母亲说小满从六岁开始学琴,有很强的表现欲,别的孩子拉琴都站得紧绷绷的,他第一次上台演出就很放松,肢体语言特别丰富,当时很多懂音乐的人看了他的演出,都说很有小演奏家的风采。

小满也得意地补充道,第一次是给全校一千多名师生演奏《新春乐》,演奏结束后掌声特别热烈,我当时还学着演奏家的样子,很潇洒地摆了个姿势。

父亲说小满从六岁开始学习小提琴后,就没有别的爱好了,现在每天要保证六七个小时的拉琴时间,小满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没办法,想学琴就没有捷径可走,手上的功夫如果没有时间的积累,是很难达到高水准的。别的孩子拉五个小时,你拉两个小时,你就是神童也肯定拉不过别人……

直到街灯亮了,小满才随父母离去。他们的家与琴作坊隔着两条街。从那以后,小满经常偷偷跑到琴作坊,只为看一眼漂亮的琴。

胡伯伯,你们晚上加班吗?如果加班,应该可以听到我的琴声。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就开始拉琴,一直拉到周围的邻居提出抗议为止。有时拉得不好,爸爸连饭都不给吃。

韩叔叔,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开始做作业。因为爸爸说,如果先写作业,我会为了避开拉琴故意放慢速度,等到晚上九点后才开始拉琴,没多久邻居就要睡觉了。他把我拉琴和写作业的时间换个位置,因为他知道不管多晚我都会自觉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做不完作业第二天到学校没办法跟老师交差。

不知为什么,小满让胡三韩五心疼。

有时候,小满来的时候眼睛肿肿的。胡三韩五赶忙问怎么了?小满说自己昨晚挨打了,哭肿了眼。练琴偷懒就要挨打的。跟我一起学琴的同学,几乎没有不挨过打的。

胡三说,小满明天来,我给你带炸藕盒吃。小满说,谢谢胡伯伯,我妈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她累的时候,我就站在厨房门口给她拉琴。伯伯如果能让我拉一下那些漂亮的琴,比什么好吃的都管用。胡三韩五立刻同意了。他们也想看看这个气质不俗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水平。

小满拉了一首《四季歌》,又拉了一首巴赫的《小步舞曲》,弓走得很直,节奏也不错,关键是他的整体状态与音符在一起。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得用情感去拉琴!胡三韩五被感动了,他们应诺小满,以后如果有比赛,小满可以从这里借好琴,就算是赞助吧。

小满好久没来了。

也就两个月吧。

怎么感觉好久了?也不知道最近挨没挨打。

你喜欢上那孩子了。

假以时日,是个成器的好孩子。

胡三韩五一边做琴,一边说起了小满。韩五说主要想让小满来把做好的琴试一遍。演奏永远是所有乐器最好的保养方法。演奏产生的共振可以防尘,避免微生物的生长,还能像煲汤一样,让木头的状态逐渐臻于完美。

胡三说,前天那个土豪带着儿子来试琴,你怎么不让人家敞开试呢。再说了,如果真需要试琴,估计试琴的人要天天排大队吧。

话没落地,小满进来了。他好像长高了——不,是长出了悲伤。他的左臂上戴着孝,那一节黑色布纱像一个死寂的静止符,让胡三韩五不敢再说话。

我爸爸没了。下暴雨的那晚,他开着大货车,从桥上翻了下去。妈妈为了让我学琴,把房子卖了,我们现在租房子住。爸爸不用再打我了,我会拼命练琴的。妈妈白天上班,晚上到医院做钟点陪护,为了给我多挣点学琴的钱……

小满眼睛里闪着泪光,显然他在控制自己。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控制住悲恸多么艰难。小满说,为了节约租金,房子租得偏远,今天来跟胡伯伯韩叔叔道个别,以后再来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胡三韩五安慰着小满。但在死亡面前,语言实在苍白,他们自己都感觉乏力。忽然,胡三说,小满,你想试琴吗?有好几把琴等着你试呢。

小满很难把泪水一下子收回去,可他的眼睛被点亮了。他拉起了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两个月不见,他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截子,韩五是听门道的,他发现,即便是难度最高的第三乐章,小满仍能从容地使用双音技巧,他似乎已经懂得捕捉瞬间之美而不事铺张。

小满,你进步太快了!

爸爸走了以后,我一直拉这个曲子。妈妈外表坚强,其实一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瘦得很厉害,教琴的老师说这首曲子经常被心理学家用来给病人解除痛苦,我就不停地拉,希望对妈妈有用……

是的,是的,音乐可以救人,小满,你要拉得更好一些。

琴作坊开到第八年的时候,订单越来越多了,胡三韩五爱挑剔的毛病却越来越厉害——挑剔订单的数量和时间,挑剔琴主的品性。人们不解地问,你们跟钱过不去?

胡三说,不,我只是想跟它平起平坐。成为钱的奴隶,就会跟它结仇。做琴,不是钱说了算,而是我内心的声音说了算。每个商人都想要订单,我不是商人。从前是个木匠,现在是个做琴的,当年师父跟我说,做木匠要忠诚。我问他忠诚什么?他说忠诚于树,忠诚于刨子、锯子、锤子、斧子,忠诚于自己的工具箱,其他的都不用搭理……

胡三越说越来劲儿,说到底,为订单而活就是耻辱的。

韩五接着说,我们不可能做出二十把一模一样的琴。每把手工琴都不一样。首先木头就不一样,月亮下面砍伐的木头和太阳底下砍伐的木头,怎么会一样呢?再说了,好木头的珍贵除了天生质地,还有时间带来的变化。制作小提琴之前,好的木头起码要在自然状态下风干数十年以上,风干时间越长越好——我们准备好木头了吗?

琴作坊开到第九年的时候,人们说胡三韩五越来越矫情了。琴做完了当年不卖,放一放,为了声音更好听。可在这个快速消费的商品社会,谁还能为一把琴的风干等上一年时间?即便在今天的意大利,凭自然风干做出的提琴也已经寥寥无几——可胡三韩五就是要风干一年以上。

除了一年以上的风干,秘不外传的还有熬漆。熬漆的过程就像一次辟谷,不是胡三就是韩五,总有一个人躲起来熬上一两个月才能熬出一锅。而给一把琴上漆,需要半年,上一层,晾一阵,再上一层,一共要上三十遍。这样下来,做一把琴少说也要一年工夫了。

凭着这些矫情,胡三韩五的琴屡次在国际级别的比赛上获奖。甚至,有权威提琴鉴定家在看了二位的作品后,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们似乎知道意大利小提琴的某些秘密。

城里最高级别的发烧友,名家的启蒙老师,大学里的音乐教授,乐团的演奏首席,收藏家们,甚至附庸风雅的权贵们开始请胡三韩五吃饭。席间哗然,主座的右边是胡三,左边是韩五,一桌人轮番地献上敬意。人们极尽所能地谈论着音乐,有的人说到了点上,但话锋转得太快,还未曾走心,就走了题。于是,一大桌子人从文艺创作到时政事件再到坊间八卦和投资大计,话锋稠密拥挤,大有见山砍柴、见海撒网之势。

胡三韩五懒得搭一句话,显得和整桌气氛格格不入。也许他们的世界一直以三百多年前的一套标准为参照系,眼前的万千动静,在他们这里都不那么重要了,最后众人总结说他俩是世外高人。其实,私下里的真话是:那两个冷血的怪人。

秋天,月亮升了起来。赶在中秋节之前,城里的儒商林先生亲自来琴作坊下帖,名曰“天下英雄螃蟹宴”,请胡三韩五出席。二人推托,林先生不饶。二人继续推托,林先生拿清代戏剧家李渔嗜蟹如命举例,又拿鸳鸯蝴蝶派的许廑父大办百蟹宴说事。数个回合下来,胡三韩五不堪撕扯,只好从了。

林先生当晚还请来了三个顶级厨爷。苏州的,刚从百年老店松鹤楼退休。马来西亚的,在吉隆坡阿罗街上有两家夜排档。青岛本地的,号称海鲜酒楼界老大。

三个厨爷做出十道蟹宴,吃倒众生。蒸,头一道,蟹肉紧致有力,膏腴红艳厚笃,鲜香之气似乎能淹没整条街抑或半座城。众人情绪很快涨了起来。亟待第三道避风塘炒蟹撤下,著名诗人开始作诗,著名书法家则吆喝纸墨笔砚伺候,开始题字。奶油焗蟹钳上来的时候,已是第七道,电视台当家花旦举着法国梧桐堡干白,娇嗔胡三韩五几次回绝采访,不给她面子。下周哦,下周如果再让我吃闭门羹,就是不给林先生面子哟。

再看林先生,脸色依然不惊、不艳。他先敬了右手边的胡三,又敬了左手边的韩五,说,十把手作琴的订单,加拿大的朋友拜托我把这件事办好。请两位老师配合一下。价格翻番,时间紧。

胡三韩五几乎整晚无话。此时,胡三接了一句,做不了,我预感,情绪上不来。

就这样,胡三韩五又做了一次世外高人,或者,冷血的怪人。

散了局,这两个怪人,相伴着回程,不知何故,突然站下。一个抬头看着月亮,痴痴地,傻傻地,呆呆地不动。另一个笑了,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月光,那铮铮鸣响,不自觉间,把人世的一切都水银般流散了。

他们似乎同时想起了那个孩子,小满。还有北墙上的老琴。

小满应该可以参加维尼亚夫斯基世界青少年小提琴比赛了吧?

他需要一把好琴。

作者简介

阿占,女,本名王占筠。有小说发表、转载于《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芒种》《山东文学》等,入选“2019中国当代文学最新排行榜”、《201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9短篇小说卷》《小说月报2020年精品集》等多个重要年选与排行榜。曾获泰山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