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饮
石曼卿很小的时候,去自家后院偷酒喝,被他爹发现,拎起来就要打。
石曼卿灵机一动,说:“爹,我是心中不平,不得不喝。”
他爹瞪着他,说:“你小小年纪,有什么不平?”
石曼卿说:“往日我总在后山玩,现在后山被隔壁的王大头给占了,我心中不平,只能喝酒。”
他爹就骂他,说:“你有本事你自己抢回来,喝什么酒啊。”
骂还不解恨,还啪啪一顿揍,揍得石曼卿哇哇大哭,说:“爹你骗人,爹你自己喝酒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他爹一头雾水。
石曼卿指着北边,说:“爹你那天喝醉了,非要拉着我,说我们老家在幽州,祖宗坟墓都在幽州。现在幽州被割给了契丹人,你心中不平,就只能喝酒。”
石曼卿说:“爹,你为什么不去抢回来?”
他爹不打了,神色苍凉。
那天晚上爷俩儿打了一壶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喝到天亮,石爹都吐了三回,石曼卿也没趴下。
石爹两眼通红,说:“儿子,你这是七岁?”
石曼卿说:“是啊,爹,我七岁。”
石爹叹了口气,说:“儿子,看来你是喝不醉了,你这辈子真惨。”
石曼卿考了三次科举,都没考上。倒不是他才学不行,是因为他爱喝酒,所以记不住细节。
他的老师评价他,这孩子其实很聪明,就是没用在正途,平时下课,别的同学都在商量怎么样才能考中进士,他还在旁边看兵法。
寻章摘句的作业石曼卿也不是没交过,但到了考试还是记不住。
石曼卿说:“我一想到考试考这个我就头疼,我一头疼就想喝酒,我一喝酒就都忘了。”
这时的石曼卿已经可以喝下三坛酒,他第三次落第之后喝了五坛酒,在京城的大街上大声喧哗,说:“就这么考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回家?”
过路的人问他,怎么考试跟你回不回家有什么关系?
石曼卿说:“你不懂,我家在幽州。”
很多年以后,王安石正在家里坐着呢,天外突然飘过来一个人。这人提着酒坛,说:“我是芙蓉城主,乃是仙人,过来找你喝酒。”
王安石说:“我事还没忙完呢,没空跟你喝酒。”
那人说:“行,那我自己喝。”
边喝边告诉王安石,说:“我叫石延年,字曼卿,你科举改得很好,什么狗屁声韵明经,哪有经义策论有用?”
喝完几十坛酒,石延年又大骂起来,说:“你为什么不早生几十年?”
骂完便化作青烟散去,王安石不为所动,全程都在写他的新法奏折。
其实石曼卿最后一次科举,还是中了进士的,不过他运气太差,那一科有人舞弊,连带取消了他的功名。
牵连的人很多,大家都垂头丧气的。
石曼卿哈哈大笑,拎着坛酒三大口下肚,说:“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
酒醒之后,石曼卿已经准备来年再考,这时候有人告诉他,天子隆恩,要将你们这批人赐予官职。
石曼卿问:“什么官?”
那人说:“是三班奉职。”
石曼卿气乐了,说:“这是武职啊,还是倒数第二等的小官,连上个折子的资格都没有吧?”
那人又说:“你还是去当吧,这官前几年刚涨了工资,你娘都一把年纪了,你再考几年还考不中,你娘就会饿死了。”
石曼卿不说话,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酒的那天晚上,老爹默然不语,满目苍凉。
为什么不自己打过去抢回来?
妈的,因为我娘老了。
那天晚上石曼卿又一个人喝酒,他想我怎么就喝不醉呢,我换着法喝,就不信喝不醉。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石曼卿喝酒,那是一绝。
石曼卿找个席子把自己裹起来,伸出脑袋,喝一口酒,立马再缩回去,这叫鳖饮。给自己戴上枷锁,披头散发,赤足狂喝,这叫囚饮。
那天有人去找石曼卿喝酒,喝完一杯,石曼卿突然张开双臂,像飞一样迅速爬到了树上。
东张西望一番,石曼卿又落下来,再喝一杯。
朋友说:“你干吗呢?”
石曼卿说:“这是鹤饮,我觉得我快要一飞冲天了。”
又有人半夜找他喝酒,想寒暄几句,石曼卿把食指竖在唇边:“嘘……”
大半夜的,也不点灯,也不说话,就干巴巴喝酒,喝得朋友毛骨悚然,实在没忍住,说:“石曼卿你干什么呢?”
石曼卿说:“我是鬼。”
朋友差点没被吓死。
好歹石曼卿还有后半句话,说:“我这是鬼饮,哈哈哈哈。”
后来石曼卿得到当县令的机会,终于喝得少了点,处理公务井井有条,颇得民心。
闲来去百姓家串门,骗几壶酒喝,就是他最得意的事。
还有行走四方的布衣豪侠,石曼卿也喜欢结交,两人喝着酒,天南地北地侃。石曼卿说京城里都是傻子,豪侠说四方都是㞞人。
俩人哈哈一笑,就喝酒。
最后石曼卿总会问他,说:“你去过幽州吗,幽州什么样?”
有的豪侠去过,有的豪侠没去过,石曼卿跟去过的豪侠喝酒更多,有天晚上酒都喝没了,俩人从船上找来一坛醋,硬是喝了一夜的醋。
石曼卿想,有时谈兴比酒浓。
经历过地方上的这些政绩,石曼卿回京之后总算升了官,能干点实事,出门在外也会有人叫他一声石学士。
石学士上了折子,说:“我朝好些年没有过正经的军备,容易被揍,该小心点。”
没人理他。
石曼卿不急,跟朋友喝着酒,准备一点点开拓自己的事业。
他的朋友叫范讽,有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口干舌燥,先讨了石曼卿三杯酒喝。石曼卿说:“你慢点,出什么事了?”
范讽说:“我跟朝里的人有争论,没争过他们,要离开京城了。”
石曼卿说:“那你走呗,来找我干吗?”
范讽说:“我们是朋友,你肯定也会被他们赶出京城的。”
石曼卿说:“这是人干的事?”
范讽说:“这就是朝廷啊。”
不久后,石曼卿果然被派去外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京城里少了很多年的酒香。
那年石曼卿还是回来了,因为边关起了战事,一如他曾经的预言,朝廷终于又想起他。
石曼卿一直在喝酒,回京喝,被派去外地公干也喝,同事说:“你少喝点吧,喝多了容易出事。”
石曼卿哈哈大笑,把公干的任务层次分明条理清晰地讲解了一遍,还顺便对边关的地形和用兵也给讲解了一遍。
同事叹为观止。
石曼卿说:“出不出事跟你喝不喝酒有什么关系,我哪次出事是因为喝酒喝的?”
显然朝廷不这样认为,皇帝终于也发现石曼卿是十分的有才干,边关烽火狼烟的光景,需要这样的人才。
皇帝说:“这样吧,你要是能戒酒,我就重用你。”
石曼卿想了想,还是准备去戒酒。
奈何世间不平事太多,积压在心里,又没有酒喝,石曼卿就这么待了几个月,抑郁成疾,被压死了。
石曼卿死后,大家还是经常能看见他,他自称已经成了神,是天外的芙蓉城主。
天天拎着酒坛,问自己的这个朋友那个朋友,说:“你们要不要跟我走啊,去跟我喝点酒不比在这里强?”
朋友纷纷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子,不能跟你喝酒。”
只有范讽,哈哈一笑,说:“走走走,想跟你喝酒很多年了,你怎么才来呀。”
石曼卿也笑,说:“没办法,我得想想什么是仙饮,想出来才好意思找故人喝酒。”
范讽说:“那你想出来了吗?”
石曼卿说:“身无挂碍,得以纵情,便是仙饮。”
几日后,范讽病逝,半空中有芙蓉花香和隐隐的酒气传来,人们知道,这是被石曼卿拉走了。
人们想,仙饮啊,真想尝一尝。
注:石曼卿饮酒的行为艺术,以及生平,皆有史料,至于亡后见王安石,幼时饮酒,则是我想当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