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睁开眼睛,差五分早上六点。
头疼得要炸开。脑壳像一层岩石,不管里面的岩浆怎么烧灼,都突破不了那坚硬的一层。他又躺了一会儿,仙芳尖锐的鼾声传到他耳朵里,像一把利器,一点一点凿进他的耳膜。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逃到卫生间里,关上门,打开手机里的音频节目。
郭德纲的声音传了出来。
每天早晨,在郭德纲相声的陪伴下,他在卫生间小便、发呆、洗漱,享受着一天唯一的安静时刻。在郭德纲还没火的时候,他就是他的粉丝。他喜欢他的浑不懔,他觉得那里面透着真智慧。
站在镜子前,他看到的是一个宿醉之人。眼睛里的血丝如无数小蛇,蜿蜒着爬向眼眶四周,眼袋肿得快把整个眼球装进去,整张脸,是死人一样的黄。他打开水龙头,使劲抹脸,又接水漱口。
口腔左边还在疼。他翻起嘴唇,努力把里面的肉翻出来,发现那一片肿得很高,鲜红赤艳。
一丝疼痛慢慢袭来。一条小青虫那样大小的伤口,是他昨天晚上吃进去的那根菠菜的形状。
他从火锅里搛起那根菠菜时,菠菜叶子已经皱成很小的一团,尖端滴着红红的油汁,他未经思考(现在他想到当时自己并不是未经思考,而是犹豫了那么一下,但好像在瞬间又下定决心),就放进嘴里。菠菜突然就粘到了口腔下腭靠左的那个地方,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滚烫的红油煎着那片软弱薄嫩的肉,吱啦作响,他被煎得张口吐舌,赶紧拿起旁边的冰水喝一口,冰水撞到热油上,又是一阵青烟四起,他感觉那块肉已经被烧肿了,焦了。
他张大嘴巴使劲吸气,拿手朝嘴巴里扇风。仙芳正和身边的人聊得热火朝天,那人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说是某部的局长,与他单位的一把手非常熟。仙芳说这个人是关键人物。关键人物。这些年他跟着仙芳,跟着仙芳的父亲,见了多少关键人物啊。他是一个虚职的正处级调研员。不过,相对于当年小菜农家庭的出身,他已经混得很不错了。
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行为。甚至没人看他一眼。他嘴巴再次张大,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他举起筷子,停顿片刻,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下筷搛起红油锅里的其他食物,塞进嘴里。食物经过那个地方,又是阵阵火烧火燎的疼,他不在乎。反正也没人在乎。
他挪了挪屁股,在马桶上坐稳,打开手机,在搜索页面上输入“食物太烫会不会诱发食管癌”的字条,一下子跳出很多关联词条。他打开第一条“有问必答快速医生”,回答如下:由于黏膜在热刺激不断增生的情况下会增厚,增厚的黏膜受热刺激反应会越来越不敏感,加之食管黏膜的神经反射本来就很迟钝,这样会越来越不怕热,越不怕热会越敢吃烫的东西,而吃得越烫,口腔黏膜会越增厚。如此恶性循环,人会不由自主地接受越来越严重的灼伤刺激。这种刺激带来的损伤还有可能引起久治不愈的食管炎,这种食管炎有时伴有间变细胞,有人提示这有可能是癌前病变之一。
他又打开下面几条,看到这样的字眼:食管癌有明显的家族聚群性特点,如果你的家人有得食管癌或贲门癌的,一定要注意。
家人?他父亲就是贲门癌。胃和贲门那个地方切掉了三分之二,手术前父亲一顿能吃一大海碗面条,体重一百八十斤。手术后父亲用茶碗吃饭,一顿一碗,一米八的个子,不到一百斤。
他的家乡是食管癌高发区。他在脑子里快速回顾一遍,很多亲戚都死于这一病症。
他的舅舅,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对他最深的记忆,是他赶着一头老黄牛,在麦子割完后不久,到他家帮忙犁地。那时候他们那一片还是农村,城郊农村,看起来和“城”沾个边,其实和“城”毫无关系,反而因为在城边,地非常非常少。他们一家六口人,总共一亩多地,根本无法维持生活。所以村庄家家都种菜,到城里去卖,所谓“菜农”,换个词,就是“穷人”。
舅舅的喉结很大,吃饭非常慢,能看到喉结在脖颈部位极慢地艰难滑动,好像食道太窄,他只能依靠喉结的重量和庞大体形做开路先锋,食物跟在喉结后面,一点点掘进,最后,到达颈项的最下端,连接胸脯的那个陷窝处,停在那里。舅舅伸着脖子,使劲往下吞,喉结一次次快速翻滚,食物却停在那里,呈小凸起状,始终不肯动。
汗从舅舅的额头上密密渗出,先是小小的颗粒,然后如豆大,在脸颊上到处滚动。舅舅弓着腰,咔咔地咳嗽,一小块东西从喉咙里吐出来,滚到地上。他看见了,是一小块馒头,还带着血丝。他抬眼看一眼舅舅,舅舅正看着他。他看见他的眼神,扭身跑了。
后来,初中上生理卫生课,他摸着自己颈胸前那陷窝处,问老师这地方叫什么,老师瞪了他一眼说,这是两根筋连出来的形态,啥也没有。
他往镜子里张望,颈胸处的陷窝又深了。一阵寒意袭来。他瘦了,不知什么时候又瘦了。很久以前,书梅喜欢摸他的陷窝,趴在他身上在陷窝处亲来亲去。书梅的呼吸呵得他痒痒的,他抱着她的头,想把她挪走,可又使劲往下按。他怕痒,又喜欢这样的痒。
他姑父也是患了食管癌,他记得他在快死时的咒骂声。到最后的日子,姑父的头支不起来了,医生把片子给姑姑看,说,你看,他的两块颈椎骨已经被腐蚀断了,病人都是疼死的。
他打了个冷战,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了上来,癌症正在吞噬他,从他昨晚吃下那片菠菜开始,他的身体就已经被侵蚀了。细胞分裂、变异,直到侵占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看过被取出的肿瘤,看过一些癌变的图片,真的像花朵,被邪恶附体的、妖艳的花。
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从最不起眼、最意外的一个点引起的。这就是所谓的“凶兆”,他坚信这一点。
十个小时前的那片菠菜,像一只青虫,正慢慢吞蚀着口腔里的肉,一直浸到他胸腔最深处,变成病毒蛰伏起来,等着未来的某一天发起反攻。
他听到有隐约的音乐声传进来,是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仙芳起床了。这曲子她放了半辈子了,简洁明快的鼓点,不断重复,像行进曲,却并不激昂向上,而是略带一点悲怆。他也爱听。他着迷于这样单调的韵律,着迷于它在单调中产生一种持续、强劲的冲击力,他像沉入古典的梦中,看着一个个人轮番上台,热烈的、阴郁的、高亢的、缓慢的,与命运搏斗及这一搏斗的形态。
如果不是仙芳已经如此热爱,他会比现在更爱这曲子一点。
仙芳爱的不是《波莱罗舞曲》,她爱的是卡拉扬。她收集了所有卡拉扬指挥的曲目,从VCD时代、DVD时代,一直到数码时代。她也收集卡拉扬的私生活信息,他所拥有的私人飞机、跑车,穿的名牌衣服,如何打击异己、提拔密友,如何刚愎自用大权在握,如何在纳粹时期游移不定。她坚决站在卡拉扬的立场上,她不允许别人质疑卡拉扬,不允许有人“非议、诽谤”。她说,这才是粉丝,粉丝绝不允许别人说自己偶像的坏话,偶像大于天。如果晚出生二十年,仙芳就是最狂热的追星族。
仙芳肯定只穿着一条小内裤,裸着身体,绕床快速旋转舞步。她会在写字台那里停住,腿伸起来,齐过头顶,一个芭蕾舞定格姿势,腰间的筋肉随之耸了上去,然后下腰,屁股翘起来,双手扶着写字台,左腿向后上方蹬二十下,右腿向后上方蹬二十下,再直起腰,双手合并,举过头顶,调整呼吸。接着重复两组这样的动作,然后绕床旋转舞步,躺到床上,抬起双腿,空蹬三百下。二十年来,除了刚结婚和生孩子的头几年,仙芳每天早晨听同样的音乐,做同样的动作。
她从来不穿衣服。从来不穿。今天肯定也没穿。今天不能出错。无论如何不能。他对着镜子,挺直身体,深呼吸。他要保持平静,平静才能稳定,稳定才能正常发挥,正常发挥才有一丝可能。
可能。在想到“可能”二字时,那两个字就像镜中的眼睛,空洞无望。这不只是大事前的担忧,不只是紧张所致的挫败感,而是真实情况。“无望”才是真实的。它已经伴随他度过了将近十年,且越来越清晰。那片菠菜叶子本身就是无望的象征,它紧贴着他,由不得他同意或不同意,由不得他疼还是不疼。
昨夜的酒还在胃里翻腾,他已经吐了那么多次,好像还没吐净,胃沉得像块石头,一直往下坠。
他突然发现,他的脚不能动了。整个身体像僵住了一样,木呆呆的,失去了感觉。他指挥不动身体了。
他又动不了了。
他一阵慌乱。
他努力伸出右手,扶着墙壁,让墙壁作为反作用力,整个身体压过去,伸出左手,打开镜子右边的梳妆台,从中间一层拿出一瓶蓝色的大瓶男士漱口水,仰头连喝三大口。辛辣的液体从口腔进去,流到喉咙,再进到肚子里,在小腹部位慢慢化开,温热清凉,他感到放松了一些。他试着动动脚,感觉脚稍微能够离开地面一点了,他贴近镜子,检查头顶和鬓角的那几绺头发。鬓角发际线好像又往后移了些,刚刚洗脸的时候,只是往头顶捋了一把,手上就一大把头发。也许说“一把”有些夸张,但和他捋过去的力度相比,手掌上的头发着实有些让人触目惊心。他又喝一口“漱口水”,咽了下去。口腔被灼烧的感觉把正在上升的焦虑压了回去,他需要这辣,需要这燃烧。
他把“漱口水”又放回柜子里。柜子里并排放着四瓶漱口水,一模一样。他拿起第四瓶,含了一口,仰起脖子,在口腔里来回搅动着,低头吐了出来。
这三个瓶子他至少用两年了,很少有空的时候,每次刚下到半瓶,他就会到储藏室把它加满。储藏室门后垛着六箱名酒,箱子很旧了,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但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胶带反复被撕开的痕迹。一个有求于他的企业老板知道他喜欢喝这种名酒,多年来一直默默提供。他每次拿到新的,就把一瓶瓶酒放到旧箱子里,让它们保持原样,就好像他从来没喝过。
他站直身体,看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还没有稀少到尊严尽失的地步,只是发际线往后移了些,反而显得额头更加宽大光亮,颇有点威严之感。他用仙芳的眉笔认真地刷眉毛,一根一根往一起顺,让它们往鬓角上方微微扬起。头发少了,眉毛却多了,末梢几根似乎又长了些。长寿眉。父亲也有这样的眉毛,几根眉毛一直下垂盖住了眼睛,父亲很为得意。可是,父亲才刚过七十岁就去世了。他仔细地往上梳那几根眉毛,他不希望那几根像父亲那样的垂到眼睛上,虽然昭示着长寿,但也不太体面。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述职,最后一次站在那帮人面前,放低姿态,有求于他们。他们是谁?曾经是自己的小跟班,在给部委大领导写稿子的时候,他们都对他毕恭毕敬。经过他确定的思路,经过他改的稿子,大领导才能通过。可现在,他们成局长了,成处长了,他却还在为能有个实职的处级位置而年年述职。
最后一次?他打开柜子,拿出第一瓶“漱口水”,又仰头喝了一大口。已经第六个“最后一次”了,第一次述职时他就这样说。“水”呛到气管里,眼泪被逼了出来。
他打开水龙头,用水扑自己的脸。他必须成功。这样,他就可以帮助书梅了。
他要帮书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