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光中,大风像无形的水流从村庄里冲刷而过,那些风化了的胶片和纸片从屋子里蹿出,被一股气流裹挟着急速旋转,仿佛被空中一根无形的管道吸食。强悍而蛮横的气流刮过村庄上空,有如无形的手试图将剪影戏残存的痕迹擦除,令人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龙卷风从旷野掠过的情景。这诡异的一幕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被人在想象中无限放大,许多年以后已经无法查证。但我知道尽管时间的腐蚀性比硫酸还强,无数记录往昔的文字在它的浸泡下变得字迹模糊,我还是预感到历史这本大书中一些隐秘的章节已被悄悄打开。由此,一个失踪七十多年的艺人,将重新回到我们的视线中。
二〇一八年春天,我去江苏省新沂市,查找丁汝成的下落。失踪之前,丁汝成生活在运河边的古镇窑湾。但在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丁汝成这个名字,只有几位耄耋老人,年少时在镇上的光明剧场看过剪影戏,但是当我提及丁汝成,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更不知道丁汝成是剪影戏的创始人。
一九四〇年晚春的一天,丁汝成晚饭后像往常那样出门散步,从此杳无音信,去向成谜。失踪前,他开办的窑湾光明剧场,每隔一个晚上,就会放映剪影戏《马陵道》;另外一个晚上,他的戏班则开唱《千金记》,后者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与虞姬生离死别的故事。为何他的戏班每隔一天就要唱一次《千金记》?有人说主要是虞姬的老家离窑湾只有几十公里,唱的人和听的人都会觉得虞姬的故事近在咫尺。只有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知道,丈夫在娘胎里就听这出戏,在她那没有见过面的婆婆突遭横祸暴毙之前,丈夫每天都会听他的母亲哼几句。今天的人们当然不知道,当年,丁汝成的戏班也唱其他戏,比如徐渭的《雌木兰替父从军》、关汉卿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但自从一九三八年日本人进入窑湾以后,这两出戏就不让演了。
丁汝成失踪后,光明剧场的生意每况愈下,剪影戏《马陵道》放了一段时间,也被日本人禁了。而《千金记》,因为缺少了丁汝成这个老戏骨,就像是大名鼎鼎的川菜水煮肉片剔除了辣椒和花椒,滋味就淡了。原本忠实的听众,都跑到镇上的“缀锦阁”和“蓼风轩”去了,光明剧场在经历了十来年的繁荣后衰落下来。日本人投降前,赫如玉将剧场卖了,将戏班遣散,把剪影戏《马陵道》的拷贝小心收拾,放在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那只檀木箱子里,用一把铜锁锁上。变卖剧场的钱,一部分用来遣散剧场里的伙计,剩下的她添置了一百多亩地,加上之前购买的几十亩,一家人就靠地租过活。
有一种说法,七十多年前,丁汝成失踪后去了马陵山,藏在了山上的泉潮律院,削发为僧。当时的泉潮律院是苏北最有影响的佛教圣地,数百名僧侣整天在香火缭绕的寺庙里诵读经书;还有一种说法,说丁汝成与马陵山碧霞宫的比丘尼静尘私奔,去了上海。后面一种说法基本不可信,丁汝成失踪的那一年已经四十岁了,而大他十多岁的静尘早已年过半百。还没有听说过如此年长的比丘尼与人私奔的,要私奔,早在出家之前两人就私奔了。
在马陵山一带查访期间,我从当地编辑的文史资料丛书里,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马陵山志》第二〇一页,有这样一段文字:“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〇年)五月,日伪军联手焚烧了泉潮律院,历时三天,将寺庙化为一片瓦砾。”城门失火,日本人顺带还烧毁了一侧的碧霞宫。
面对那册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志书,我不知道日本人当年之所以要将马陵山上的寺庙烧毁,是不是真与丁汝成有关?自从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将佛教传到那个岛国之后,日本人对寺庙大多心怀敬畏,甚至将侵华战争宣传为“弘扬佛教的圣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一九四〇年五月,泉潮律院冲天的火光,一定映红了日军少佐大垣一雄长满粉刺的脸。许多年以后,我站在马陵山上想象当年的那场大火,想象丁汝成从古镇窑湾逃亡到马陵山的情景,我似乎看到气急败坏的日伪军将山上的泉潮律院团团围住,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丁汝成搜出来!最终,日本人一无所获,大垣一雄恼羞成怒,下令烧毁了山上的所有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