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年春天,正当我在窑湾寻找剪影戏线索的时候,几十公里外的新沂市区,“大运河之春”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展正在一个新建的城市综合体里举行。冥冥之中有种暗示,我总觉得会在特展上获得剪影戏的线索。我去的时候是中午,稍显安静的四楼,被隔成一个个面积大小不等的展区。七巧灯舞、草桥柳编、东路柳琴、新沂剪纸、窑湾绿豆烧……总有一些东西穿越数千年的历史顽强存活,但它们中没有剪影戏。
纸艺展区门口,一个穿白地蓝花长裙的年轻姑娘坐在桌子后面,专注地看着手机。她身后的墙上,是一排排松木制作的展示台,上面放着大大小小装框的剪纸作品。黑色的塑料框,中间是黄色的衬纸,右上角有“中国剪纸”字样,下面则是剪纸师特制的印。那些精美的剪纸作品夹在衬纸和玻璃之间,有造型各异的十二生肖,有农耕时代的劳动场景,有婚丧嫁娶的地方风俗展示,也有马陵山的自然风光。让我意外的是,在那些剪纸作品里,我还看到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故事:马陵之战、霸王别姬、梁红玉擂鼓退金兵……剪纸的右下端有个篆刻,凑近一看,发现剪纸师的名字叫马冰清。我原以为她一定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我以买剪纸作品的借口向坐在门口的姑娘打听,才知道马冰清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刚结婚不久。
几个小时以后,我按约定的时间去了人民路的“香韵”茶室。还没有进茶室,就有钢琴的声音像湖水一样从屋子里弥漫出来。是我熟悉的《水边的阿狄丽娜》。进门,见到一位年轻姑娘坐在茶室里靠窗的地方,应该就是马冰清。打过招呼以后,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时我注意到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修长,有着这个年纪的姑娘才会有的紧致。在我既往的印象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大都和文物一样苍老。但马冰清不是,她皮肤光洁,看上去很精致,眉毛修剪过,如同两片柳叶从眉骨向两翼舒展开,眼睛明亮、有光,穿着一件紫色的高领薄毛衣和绛红色的棉布长裙,胸部的轮廓圆润而饱满,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我在展览上看到你的剪纸作品,很棒!”
“与我曾外祖母比,我十分之一都不及!”马冰清腼腆一笑,“老人家要是活到今天,她才应该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你是跟你曾外祖母学的剪纸?”
“嗯,”马冰清点了点头说,“我小的时候在老人家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曾外祖母去世前,寒暑假我都跟着她。”
茶室外面,车来车往。西下的阳光照耀在对面的那排建筑上,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一扇门,正在为我徐徐打开。回过头来,我盯着马冰清的手仔细看,想象着那些构图繁复的剪纸,是怎样在眼前这双手中渐渐成形的。我眼前这双捧着青花瓷杯的手,纤细、洁白,指甲上偶尔会晃过亮光,那是指甲油在灯光照射下特有的效果。茶童偶尔过来,揭开碗盖,手中的茶壶放在身后,用一招“苏秦背剑”,往盅里加满水,出水收水一气呵成,有极强的形式感。
交谈中,当我得知教马冰清剪纸手艺的曾外祖母,竟然就是剪影戏创始人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这么说丁家骐是你……”
“是我舅爷爷!”马冰清的声音里有早春的凉意,“我曾外祖母生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女儿就是我的祖母。”
“前几天我还去花厅村找你舅爷爷了解剪影戏的事儿呢,可惜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总是把话题岔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没有脸说。”马冰清低头看了一眼茶杯。
那个下午,马冰清对我查找丁汝成的事儿很好奇,眸子深处有光透了出来。
“很遗憾,剪影戏没有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保留下来,可惜了!”我说。
“你问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马冰清异乎寻常地坦诚,“我才不会像我那几个舅爷爷那样掖着藏着!”
真是柳暗花明。也许我从花厅村返回那天的祈祷起了作用,从马冰清这儿开始,我对剪影戏的调查变得顺利起来。马冰清告诉我,早在二十多年前,一个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曾来过马陵山,找到了她的大舅爷爷丁家骐了解过剪影戏。如果马冰清所说属实,那么二十多年前,那个日本人到花厅村的时候,丁家骐并不回避自己是剪影戏的传人,他甚至私下决定,要把母亲保存完好的剪影戏拷贝卖掉。为此,他们几兄妹发生过严重的冲突,以至于后来几乎没有什么往来。
二十多年前,是否因为花厅古文化遗址被发现,才让那个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寻迹而来?马冰清说,日本人来是要购买剪影戏《马陵道》唯一拷贝的。那是一份相当特殊的拷贝,透明的胶片上,粘贴了上万幅精致的剪纸。
时间要返回到一九九六年夏天,马冰清被父亲送曾外祖母家。暑假,那个时候的假期作业少,父亲乐意见到女儿跟她的曾外祖母学习女红,但老人在教马冰清女红的同时,也教她剪纸,从剪最简单的花鸟鱼虫学起。马冰清有悟性,很快就能上手。正是在曾外祖母的家里,马冰清见到了那个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
“三十多岁的样子,理着个短发,人显得很精神,”马冰清微笑地偏着头说,“当时他想出一百万元,买我曾外祖母檀木箱里装的拷贝。但那笔钱即使到手了,他们也不会分给我奶奶,因为她是嫁出去的人。”
“二十多年前,一百万元,是笔大钱呢!”我说。
“所以我的几个舅爷爷才迫不及待想卖嘛,他们想钱想疯了!”提起往事,马冰清的言语中依然有一些情绪。
“我去过花厅村你大舅爷爷家,”我坦诚地告诉马冰清,“我感觉他家的经济情况并不宽裕,不像是挣了大钱的人。”
“最后没交易成!”马冰清开心地说,“本来一切都谈妥了,还交了定金,可生意最后黄啦!”
“怎么,是你大舅爷爷反悔啦?”
“他才不会反悔呢!”马冰清的表情有些不屑,“是我曾外祖母不同意,我奶奶也不同意,但在当时,她们都阻止不了。”
一九九六年的马冰清只有九岁,大垣峻实来购买剪影戏拷贝的那几天,马冰清恰好在花厅村,她也因此见到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