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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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音坐在走道上,被一个装着不知何物的包撞得后背生疼,这才醒了,天已经亮了。窗外越来越荒凉,树越来越少,山越来越高,天也越来越冷,连空气都透出一股寒气,可她的心仍是热的,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她牢记着姐的话,到二哥家后,能不能在城里站住脚,城里的二嫂是关键。为此,在那间农机站宿舍里,姐教会了李晓音用煤油炉做面条、蒸馍。姐用的是明晃晃的小小的钢精锅,蒸熟的馍用雪白的纱布盖着,闻着香。姐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去洗衣服、擦地。她再三叮嘱李晓音:“二嫂是城里人,你一定要讲卫生,去了要勤快,帮着二嫂干活儿。把二嫂工作做通了,你的工作就十拿九稳了。”
二嫂只来过一次,长得漂亮,会说一口普通话,其他的李晓音记不清了。
姐连夜加班给二嫂织了胸前有三个黑色菱形的酒红色毛衣,姐说:“晓音,你此去要是干不成事,可就让姐白花这些钱了,我一月工资也就二十八元。”姐还说:“不知我这一胎是男是女,要是女的,我咋活呀。”姐夫有正式工作,只能生两胎,可姐现在已有一个女儿。她婆婆说,如果这次生的是女孩,就扔到尿盆淹死去。姐最后说:“晓音,好好到外面闯,咱家兄妹都有本事,你别看老三不识字,也精得很,木匠活儿做得四乡闻名。你读过好多书,肯定能干好的,千万不能回来,回来就完了。女人嘛,在农村,生不出儿子,你再能成,人都瞧不起你。你说你姐我,还好歹有个工作,都受人欺负,要是没有工作,还不知过的啥日子。姐很后悔,当时没有像你一样出去,外面那么大,我就不信活不出个人样来。”说着,就开始淌眼泪。
火车到站一小时了,站台上人都没了,李晓音也没见二哥来。她原想提着行李去找二哥,后来觉得自己提着两个旧提包,太像农村人了,在车站广场转了一圈,决定把包存到行李寄存处,只背着小挎包,到洗手间洗了脸,梳了头,还把姐给她买的黑条绒皮底子鞋用湿毛巾擦了擦,把四嫂送给她的玫红色夹克衫、黑色健美裤一一检查了一遍,又把妈拴在挎包上掉了漆的白瓷缸取下来,装进包里,在镜前照了照,感觉满意了,才走出车站。
大街上车多,人多,人的穿衣打扮跟秦城差不多,但有很多穿露胳膊皮袍的人,有男有女,脸黝黑。最让李晓音惊奇的是,她看见一个女人,脸一坨红,眼睛特清澈,里面像有水。
她打量了一阵行人,最后看到一位军人站在路边,像是在等人。她上前结结巴巴地向他打听二哥的部队:“解放军好,我想打听某某部队怎么走。”这是她第一次用普通话问路,感觉舌头在口腔里直打转,发出的音也怪怪的,好别扭。
军人很热情,长得也很帅,浓眉大眼,帽子上的红星让李晓音更坚定了当兵的念头。军人不但告诉她坐哪一路车,还告诉她,沿途要倒一次车,在省医院下车再倒二路车。
“记下了。谢谢。”军人走远了,李晓音仍瞅着那背影,直到他走入人流中不见了。
她牢记着到医院倒车,上了车,又问了司机,没想到司机竟然是女的。她又想,也不稀奇,姐不就是全公社有名的拖拉机手吗?女司机说到省医院会报站名的,注意听。
快到省医院,一个好听的声音就开始报站名了。上了第二趟公交车,还有空座,从昨天到现在,她终于有座位了,还带靠背。李晓音舒舒服服地坐好后,从容地从窗户打量着这个城市,高楼、车流、大树、形形色色的人,她感觉一切都那么美,那么亲切。下车后,对面就是二哥的单位。一看到大门上红色的五角星,看到双手握枪的严肃哨兵,李晓音紧绷的心瞬间就舒展了。她又一次整整衣服,把头发用手指梳了梳,大步朝哨兵走去。
大铁门是关着的,进进出出全是穿军装的人,没穿的手上也拿个小本本,在哨兵眼前晃一下,哨兵才开门让进去。长着青春痘的哨兵问清她找谁后,说:“你在红线外等着,政委下部队了,我给他家属打个电话。”
李晓音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二嫂了,她一时记不清二嫂长什么样儿了。从小门出来的每个女人都成了她关注的对象,可是人家都没有朝她看。约莫半小时,一个女人叫了一声小妹,她仔细一看,感觉像是记忆中的二嫂。
二嫂那年回家时,跟二哥刚新婚,穿着长长的白色连衣裙,戴着黑色墨镜,特别漂亮。现在二嫂上穿一件紫色贴身小西服,下着一条褪色牛仔裤,脸色有些暗淡,眼皮有些发肿,但仍那么苗条,一看就是城里人。
二哥家在一栋家属楼的三层,三室一厅,二嫂把李晓音安排在客房。
李晓音打量了一下客厅,沙发是黑色的皮沙发,茶几是玻璃的,沙发对面放着彩电,跟顾莉华家的差不多大。窗帘是小碎花的,淡蓝色。还有两盆绿色的植物,高高地搁在木架上,枝条垂了下来,绿得诱人。
二嫂话不多,李晓音也不敢主动开口。二嫂边给她夹菜,边说:“多吃些。”
吃完饭,二嫂在洗碗,李晓音赶忙扫地。
“二嫂,我哥啥时回来?”还是李晓音打开了僵局。
二嫂说:“说不准,你哥常在线上跑,一年有多半时间出差,有时一两周,有时一两个月。没事,你哥不在,我在呢,你先在家歇歇,晚上吃完饭,我去火车站把行李取回来。”
下午二嫂上班了,李晓音睡不着,她看到一扇门开着,便走进去,原来是一间书房,靠墙一面书柜里放的多是军事书、政治书,桌上放着二哥一家三口的照片。小侄女她还没见过,现在五岁了,上幼儿园,晚上回家。书柜里还放着一张照片,照片发黄,李晓音仔细一看,那是她们家的全家照,那时她也就七八岁,站在妈跟前,扭头不知在跟谁说话。
不识字的三哥回到家了吗?二哥何时才能回来?自己怎么办?李晓音坐着就胡思乱想,便想打扫卫生,可是家里干干净净的;想准备晚饭,冰箱里全是鸡鸭鱼肉,又不知怎么做,一时无措。她想着不能给二嫂添麻烦,自己坐公交车把行李提了回来。虽然车坐反了,但她很高兴,感觉又逛了一圈城里,还没有问人,凭着记忆顺利地到了车站,又安全地返回了。
在二嫂接了孩子回家前,李晓音已把面擀好了。想备菜,拉开冰箱看了半天,茄子、西红柿、辣椒,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她不知道嫂子喜欢吃什么,便关上了冰箱。
小侄女先跑进门,二嫂让她叫小姑。小侄女长得很漂亮,像二哥,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她叫了一声:“小姑。”李晓音忙抱起侄女,亲了一下脸,小侄女用手抹了一下脸,说:“小姑不讲卫生。”二嫂瞪了小侄女一眼,小姑娘又看看李晓音,却问她妈妈:“小姑是啥意思?”
“小姑就是爸爸的妹妹。”
“那大姑呢?”
“大姑也是爸爸的妹妹。”
“那大姑是谁?”
“大姑在老家。”
李晓音笑着要再去抱小侄女,小侄女跑开了,抱着一个布娃娃说:“妈妈,那爸爸有没有姐姐呢?”
二嫂说:“没有。好了,别再问了,看动画片去。”打开电视,《葫芦兄弟》已开始播放了。
二嫂说:“晓音,你擀的面又光又匀,你哥要在,肯定吃好几碗。”李晓音听得心里高兴,又想,要不是姐现教,她才听不到这样的夸奖呢。这么说,她能在城里待下去了。
二嫂做了西红柿鸡蛋卤,小侄女吃得很香。二嫂炒菜时,李晓音在旁边仔细观察,发现二嫂炒西红柿时放了一勺白糖。她问为啥?二嫂说这样炒出来的西红柿不酸,她想下次自己做饭时,就这么做。
二嫂见李晓音拿回了行李,说:“你急什么呀,不等我回来。”
“二嫂那么忙。”
李晓音把原本干净的地又拖了一遍,桌椅里里外外擦完,二嫂说:“别干了,妹妹,咱们到院子里散散步。”
散步?李晓音听着这词新奇,她跟同学们傍晚也爱到校园四周走走,但没想到那叫散步。一个“散”字,就体现了悠闲、诗意,带着城里人独有的特质。
院子挺大,办公楼、操场、礼堂,有序排列在营区的中轴线上,营房两侧分别是警卫连、通信站,再往里是机关食堂和招待所。家属院一共三栋楼,旁边有个篮球场,一伙士兵在打球。还有一个挂着“军人俱乐部”牌子的白色大楼,几个漂亮的女兵出出进进,二嫂说那里经常放电影。
一队女兵排着队,拎着小马扎,唱着歌往礼堂走: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
红红的领章映着我开花的年岁
虽然没戴上呀大学校徽
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
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
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
……
她们那漂亮的绿军装,那说出了她心里话的歌词,让李晓音当兵的愿望更加强烈。
快到后门了,有座小城堡似的楼,二嫂说那是幼儿园,里面有儿童乐园,有在铁笼子里吃草的兔子,有孩子骑上去会转的小木马,还有一架挺高的墨绿色的滑梯。小侄女爬上去,再滑下来,玩得好起劲。
二嫂话也多了,问家里收成好不好,地里收的粮够不够吃,爹妈身体怎么样。最让李晓音感动的是,二嫂竟然记着家里的花椒树。二嫂说那年她回家时还摘过花椒呢,花椒刺把她手指扎破了,但只有李晓音从老家带来的花椒,做肉才好吃,黄花菜也好吃。“青城到老家,隔山隔河,上千公里呢,谢谢妹妹。”
李晓音喜欢这个从小长在城里的工人的女儿,话不多,但是对家里好,经常给家里寄钱寄衣服。妈老说她几个儿媳都很孝顺,老大媳妇明事理,茶饭做得可口,会当家;老二媳妇不嫌农村人穷,常年救济着婆家;身边的老三媳妇,贴心贴肺,做饭端尿盆,勤快着呢;老四媳妇在县城上班,隔几天就带着她老两口到县秦腔团看戏。妈每说到这里,头扬得高高的,满脸自豪。
村里人就说:“那还不是你这个婆婆指教得好?”
妈摆摆手,说:“媳妇好不好,关键是儿子。”说来说去,还是为她优秀的儿子们骄傲。
姑嫂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走了过来。中年女人把二嫂叫师傅,说她丈夫当时就在车上,三天了,一直联系不上,婆婆急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她急着问二嫂,二哥打电话没,情况怎么样。
二嫂摇摇头,说:“不清楚,别急,肯定没啥事,你没看院子里军号照样吹,队列仍在走吗?”
老太太拭着泪说:“我孙子才一岁呀,千万别出啥大事。”
“大妈,没事的。”
婆媳两人走了。二嫂叹息了一声,坐到李晓音跟前的木椅上,望着孩子,说:“你哥他们单位出了一件事,听说去西藏的线上,一辆军车忽遇雪崩,情况怎么样还不清楚,你哥昨天一大早就去现场了。”
哥哥刚当政委不到两个月,就遇上部队出车祸,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出这样的事。
“二嫂,我给你们添乱了。”
“妹子,说哪里话,你来正好,陪陪我。人常说,汽车团,车轮一转,人就睡不实。你没看你哥,上任才两个月,瘦了一圈。那栋楼,有六个遗孀,你到烈士陵园看看,成排成排的,一百多名官兵牺牲在运送物资的路上,我每去一次,就难过一次。”
“遗孀?啥叫遗孀?”
二嫂眉头皱得更紧了,说:“就是没了丈夫的女人。”
一股冷风吹得李晓音一下子没站稳,好像要倒下。
“高原军人苦呀,嫁给高原军人的女人更苦。有一位叫王宗仁的作家,经常写西藏的汽车兵,咱家有他的书,你有空看看,就知道汽车兵得有多么苦。”
李晓音愁得半夜睡不着,她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她第一次知道军人不打仗也能遇到危险。
没想到第二天,二哥就打回电话说一切都好,让家里不要担心,三天后就回来了。二嫂说:“晓音来了,你跟她说句话。”
李晓音忙跑过去,却听到二哥在电话里说:“不说了,我还忙着呢。”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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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是晚上回来的,穿着马裤呢毛料军服,个子高高的,瘦了不少。他把军装脱掉挂在衣架上,坐在沙发上只顾低头看报。
二嫂问情况怎么样,二哥说,还好。
李晓音端了杯水递给二哥。二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为啥不好好读书?退了学到这儿你能干啥?”
李晓音忙低下头。二哥一边看报,一边问李晓音有何打算。李晓音说了当兵的事。二哥说不可能,他没能耐让李晓音当女兵,玩一阵还是回家,继续安心读书。
李晓音没想到这样的结局,说:“我坚决不上学,毕业了也没前途。”二哥继续看报纸,一句话也不说。
“哥,我学都退了,不可能再上学了,反正考不上大学,上学也没用。”李晓音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二哥仍在看报纸。二嫂递给李晓音一块手绢,悄声说:“他不想说话,你说什么都没用,没看出他心里有事?一张报纸看了半天都没挪地方。”
看完报纸,二哥进了书房,门开着一条缝。他不停地抽着烟,一会儿写东西,一会儿在房间转,转一会儿又写一会儿,桌上堆满了揉成团的纸。
“他肯定遇上难事了。有时一夜都睡不着,就吃安眠药。”二嫂说。
“过去也是这样吗?”
“过去也有,但不多,自从当了汽车团的政委,担的责任重。整天在线上跑,海拔高,四五千米,缺氧不说,经常遇上大雪、塌方,还有成片的大雾,有时根本看不清路,车祸更常见了。”
“二嫂,你太难了。”
“要当兵你就到内地当兵,在高原,你心脏受不了。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适应了,你怕不行。”
李晓音睡了一觉,起来上厕所时,发现二哥房间的灯还亮着。二哥仍一手握着烟,一手拿着笔不停地在一张纸上写着。
李晓音给二哥端了一杯牛奶,说:“早些睡,哥,都快凌晨两点了。”二哥头也不抬地挥挥手,李晓音轻轻地闭上门。
第二天一大早,李晓音起来,熬了米汤,煮了四个鸡蛋,做了凉拌辣椒,里面放了葱花和香菜,蒸了一小锅馒头。
嘀嘀哒哒的军号响了,李晓音现在已经能听懂了,这是起床号。不一会儿,官兵们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二哥不知几点睡的,军号吹时已起来了,手里握着皮带,说:“晓音起来了?”
“哥,你起来这么早?”
“我去跑操了。”二哥说着,戴着军帽,走了出去。
李晓音站到窗前,发现二哥和另外一个穿马裤呢军服的高个子军官站在队列最前面,随着“跑步走”的口令,两人带头跑起来。后面有穿毛料军服的,也有穿卡基布军装的,他们跑得就像一个人似的,步伐整齐有力。
二嫂起床,看到放在案板上晾着的馒头,说:“晓音真能干,你哥最爱吃老家的馒头了,他肯定能吃三四个。”
跑操回来的二哥果然吃了两个,又拿起一个,就着青辣椒,说:“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家乡饭了。”看他还要吃,二嫂说:“小心胃疼。”二哥想了想,把一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二嫂,然后对李晓音说:“你会擀面条不?我太馋面条了,你嫂子整天买挂面,那能叫面吗?那是瓜蛋儿面。”
“你哥说的瓜蛋儿面是啥意思?”
李晓音笑笑,说:“家乡话,就是吃不惯。哥,中午我给你擀臊子面。”
二哥点点头。
“晓音人都来了,你得想办法,给她安排个工作,当不了女兵,在咱院找个事干总行吧。”二嫂看着二哥的脸色说。
“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晓音,中午多擀些面,团里有个病号,也是咱陕西人,就爱吃面。”二哥拿起帽子,提着包就走了。
屋里只有李晓音了,她把给二哥洗好的毛料军服缝上领章,又把大檐帽戴上,在镜子里照了半天,左照右照,不知怎么,不像军官不说,还有些滑稽。
她叹息了一声,把军帽挂在衣架上,把军装熨得平平展展的。
打扫房间时,她发现二哥屋里的废纸筐里放着不少撕成两半的纸,上面零零散散地写着:安全措施二十条;带方便面、热水,还要足够多的军大衣;第十五条,做好经常性思想教育,加强每个人的安全意识;配好骨干,请求组织处分。
中午,二哥又吃了两大碗臊子面,让李晓音用饭盒另装了两份,说给病号送去。
“哥,我能去吗?”
二哥点点头。他们去的是省人民医院,病号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小战士。他一看二哥,叫了声政委,就流下了眼泪。
小战士满口陕西话,把两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在聊天中,李晓音知道,这次雪崩,两个兵受了伤,幸亏发现及时。老班长怕小战士冻伤,发生雪崩后,紧紧抱着小战士。小战士受伤比较轻,只是手冻伤了;而老班长冻得严重,已经送去北京治疗了。
二哥看着小战士吃完两碗面后,才去上班。李晓音留下来,跟小战士说话。
“现在才十月中旬,有那么冷吗?”李晓音问。
“高原四月、八月下雪很正常。这次西藏普降大雪,给当地的老百姓带来很多困难,我们开着五十铃,载着千余吨的救灾物资向灾区疾驶。风雪狂下,大地一片白茫茫。班长把头伸出窗外帮我寻找道路——山沟被雪填平了,公路被雪覆盖着,哪里是沟,哪里是路,只能凭借山的位置来判断。”
“我们只能艰难地行进,快到唐古拉山时,汽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后边的车辆深深地陷入雪坑。我和班长跳下汽车,用脸盆、铁锹铲雪开道。严寒把雪片凝成冰块,打在汽车铁皮上,发出喳喳的响声。饿了,大家就啃一口压缩饼干或嚼一口方便面;渴了,就吃一把雪;困了,就裹着皮大衣打个盹儿。五天五夜后,一百零五台车终于把物资送到了灾区,牧民们叩首致谢:‘金珠玛米!救命菩萨!’没想到返回时,我们这辆车遇上了雪崩。”
“这么苦,你后悔当兵吗?”
“有时会,但更多时候不会,你想想,政委一待快二十年了,高原兵很苦,喝的水里面有虫,四季积雪,不能感冒,少氧气。如果在高原上得了病,基本就没命了。我们常年在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平均气温零下六摄氏度的公路上跑,可害怕了。他给我们说,他年轻时还在线上背过冻死的战友呢。现在条件好多了,沿途还有兵站,我们每次出车,晚上就住在兵站。遇到困难了,也有他们全力保障。政委经常跟我们一起出车,每次来检查工作,都给我们带好吃的,饼干、牛肉干、午餐肉什么的。”
“他在家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在部队,他跟我们一起时爱说话,爱掰手腕,还给我们唱秦腔。对了,政委爱喝酒,喝了酒才爱说话;不喝酒时,他就特别严肃。他爱高原,每到一处,都能讲不少故事。”
“小妹妹,我们线上风景太漂亮了,有一望无际的羌塘草原,有白如珍珠的楚玛尔河,还有珍稀动物藏羚羊,有成片的胡杨林,欢迎你到我们兵站来,那些地方可好了,哎呀呀,我们汽车兵,最高兴的就是有兵站,有首歌叫《唐古拉的风》,我们最爱听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呀好呀。”李晓音睁大眼睛,高兴地望着小战士。
小战士清清嗓子,站起来唱道:
在世界屋脊唐古拉呀
兵站里有个我的他
汽车兵见了他心欢喜
到了兵站就像到了家
在世界屋脊唐古拉呀
兵站里有个我的他
雪莲花向他点头笑
太阳向他把爱抛洒
啊唐古拉的雪呀唐古拉的风
你莫要不停地刮
啊只怕冻坏了年轻的汽车兵
还有我的他。
……
“你想家吗?”
“想呀,我写信时从来不告诉我妈这些,我会告诉她高原美丽的草原,晶莹的雪山,告诉她班长对我好,部队吃得好,津贴也高。我们高原还有一种花,叫格桑花,我晒干后给妈妈寄去了。”
要不是医生来查房,李晓音还想多听听小战士讲的故事。她想参军的念头更强烈了,过去喜欢军装是因为觉得军装漂亮,现在她被那群与哥哥一样的官兵的故事迷住了。
李晓音回到二哥家,把小战士的病情告诉二嫂。二嫂说:“你哥就那样,工作上啥事也不给我讲,他怕我担心。”
“小战士眼中的我二哥可好了,又爱说笑,又关心人。”
“他呀,从谈恋爱到结婚,就那样,话少,可能在单位把话说完了吧。”二嫂说着,自己倒笑了。
“二嫂,那你闷不闷?”
“习惯了,反正他对我和孩子一心一意,对我父母也很好。我家离这儿不远,也就三四站,家里吃的粮,都是你哥买的。我弟弟妹妹都喜欢他,哥长哥短地叫。他只是不会说好听的,跟我爸去喝酒,倒能说一阵,说他的部队,说老家,还有一次,两人高兴得喝了一夜,说了一夜。我爸老说找了个好女婿,顶他半个儿。”
“妈也这么说我二哥,脸上是冷的,心是热的,可能是在高原待久了吧。”
二哥在家,除了晚上拉窗帘,其他家务活儿一概不干。吃饭时,嫂子不递筷子,他肯定坐着不动;吃完饭,椅子也不收,双腿一迈就走了。要么到办公室加班,要么就一个人坐在书房,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很少说话。侄女淘气,时不时把二哥书房的门打开,关上,再打开。二哥不耐烦地边挥手边训斥:“走!一边玩去!”他又是伸舌头扮老虎吃人,又是伸巴掌欲打,把侄女吓跑了,从里面插上门锁。侄女看门关上了,大声哭,二哥只好重新打开门,坐回书桌前。
侄女有时爬到他身上,一会儿抢他手中的书,一会儿撕他的肩章,他也不恼,由着她把肩章取下来又别上。他也不放下书,一手扶着孩子,一手高举着书。有次,侄女把他正写的东西抢到手里撕了,他双眼圆睁,侄女吓哭了。他问:“你撕了我明天的讲话稿,我都没打你,也没让你认错,你怎么还哭鼻子呢?”侄女仍然大哭不止。二哥手足无措,忽然说:“来,爸给你当马骑,好吗?”说着,真就趴在地上。侄女破涕而笑,骑到二哥身上喊“驾!驾!驾!”打着他的背,催着往前爬。不苟言笑的二哥此时开心得像个小孩,边往前爬边说:“下一站,长宁!老家到了,去看爷爷奶奶,去吃老家的肉夹馍。”
二嫂小声对李晓音说:“你哥就那样,不会教育孩子,要么黑着脸吓孩子,要么就这么宠孩子,说了多少次,他就是听不进去。”
李晓音觉得当兵的事,二哥会管的。二哥下班后,李晓音看他难得地教孩子下军棋,就坐在一旁观看。二哥边摆棋边说:“团长比营长大,师长比旅长大,司令比军长大,大的吃小的,同级同归于尽。除了工兵,其他人遇到地雷都完蛋,但地雷遇工兵,工兵赢,为啥?因为工兵会挖地雷。还有,一定要保护好在大本营里的军旗,军旗让敌人夺走了,你还打什么仗?记着,军旗是军人的命根子。”一盘棋看完,李晓音对军队又多了一层了解,说:“哥,我爱部队,我是唱着‘红星闪闪放光彩’长大的,我要参军。”
二哥看着她,没有说话。
“哥,你看我都退学了,在你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你就让我当兵吧,我肯定好好干,我读了那么多书,肯定不是白读的。”
“当兵不可能。”二哥说着,站了起来。
李晓音眼泪就出来了。
二嫂从厨房出来,说:“老李,你不能这么处事,晓音是咱亲妹妹,你总得想个法子呀,农村娃不容易。”
李晓音也说:“哥,你是我亲哥,你不能不管我呀。我都退学了。”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二哥皱着眉头思索半天,说:“晓音,我的意见是,你继续回去上高中,争取复习考大学,无论在哪儿,都要有知识。否则即便当三年兵,还得退伍回家。现在士兵提干大多得经军校培训,直接提干的概率很低,而且都倾向于边防部队和有技术特长的兵。你说,你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到部队去干啥?”
李晓音一听这话,腾地站起来,质问道:“你是高中毕业吗?你才完小毕业,还不如我。再说,我没考上高中怎么就考不上军校?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作文在全县得了一等奖,我还是我们学校校报的主编呢。当兵了,我可以考军校,军校比高考容易多了,我能当一个比你还厉害的军官。你若不信,你就送我去当兵,你是团政委,这一院子的人都归你管。你们部队那么多女兵,水平不见得比我高。昨天我在院阅报栏看到一个女兵,把‘至臻至美’念成‘至秦至美’,这样的白字先生,还能当兵?可见你们团的士兵水平不怎么样。你不管我,我走,我到哪儿不要你管。”说着,就到屋里收拾东西。
二嫂忙进屋一把拉住李晓音,又劝二哥。
二哥摆摆手说:“这样,上班后我打电话跟大哥商量一下,看他有没有办法。”
不知大哥会怎么说。好容易等到二哥下班回来,二哥说大哥去金城出差,让李晓音到他家去。
李晓音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又产生了新的希望,立马就要去大哥家。金城离青城不远,坐火车也就三个小时。
二哥说再待一周,让二嫂带李晓音在青城转转,李晓音哪有心思,急着想走,但她充分领教了二哥的说一不二,他决定了的事,再说也是白说,只好继续等。
要走了,二嫂在吃饭时说给李晓音买些东西。二哥不说话。二嫂又说了一遍,二哥这时伸出两个手指头:“两遍了!”二嫂说:“不是我啰唆,我是问你去不去呀!”
二哥碗一放,站起来,说十分钟后出发。
公交车到了,他也不管不顾,一个人先上了车。二嫂带着孩子和李晓音挤不进前门,只好从后门挤上去,大声喊:“老李,你买票了没有?”二哥拉着车上的拉手,瞪了她一眼。二嫂叹了一声:“这意思就是买了。”
下车后,小侄女走不动,二嫂背了一会儿,说:“让你爸背你。”二哥说:“我穿着军装,不能背小孩,影响军容风纪。”然后大步走在前面,也不管后面的人能否跟上。
二嫂说去大什字百货商场吧,那儿东西全。二哥问李晓音喜欢什么。
她说:“书,世界名著。”
二哥让二嫂带着孩子去百货商场,他带着李晓音去新华书店。
二嫂说:“你们不去,我买什么呀?”
“你定。”二哥难得一笑,扭头上公交车了。
公交车开动了,李晓音望着车下孤零零的二嫂和侄女,说:“二哥,你不该这样霸道,做事要跟嫂子商量。”
二哥看了看李晓音,说:“我一进商场就头疼,你嫂子会买东西,她办事我放心。”
“哥,你不能有大男子主义!”
一直到下车,二哥也没跟李晓音再说话。
到了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二哥说:“你尽管挑,哥给你买。”
李晓音挑了二十多本世界名著,放到哥跟前,问:“多不多?”
二哥翻了翻,说:“名著,有眼光。全套买下来吧。挑好叫我。”说完,坐在楼梯旁的一把椅子上,低头看起一本他自己带来的书。
全套书装了两个大箱子,兄妹俩本来说到外面吃饭,结果连打车的钱也不够了。二哥肩膀上扛着大纸箱,倒了两次公交车。到家时,他的肩磨破了,却很高兴地说:“你能读懂世界名著,不简单。”
哥嫂两人照旧一个在书房看书,一个在电视机前,边织毛衣边看电视。这种夫妻场景不是她想象中的。像三嫂三哥?他们一会儿吵一会儿骂,但不一会儿两人就又说又笑的。像四哥四嫂?他们新婚,一个离不了一个,不是一起去看电影,就是一块打扑克牌。二哥二嫂,每天的生活又是这样的,那么大哥大嫂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