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与火焰:作家的流行音乐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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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宛在水中央

黛安

《在水一方》

演唱者:邓丽君

作词:琼瑶

作曲:林家庆

发行年代:1980年2月

作者简介

黛安,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泰山学院。作品见于《十月》《天涯》《散文》等刊物,多篇散文被收入年度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等奖项。已出版散文集《青青子衿》《月光下的萝卜灯》《稻草人与蝴蝶》等。

有一首歌听不得,尤其独自一人时。歌词还在,旋律还在,可是,时光,以及时光里的人,哪里去了呢?

2017年冬,同学给我打电话说:“大勇快不行了你知道吧?”我愣住了。过了几秒钟才说:“不,不会吧?前几个月联系他还挺好的,我还以为他快好了。”

已经11月底。我报考了北师大作家研究生班,还有二十多天就考试。离开学校多年,我心里没底,每天除了给学生上课、睡觉,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复习了,炒着菜都在听西方文艺复兴运动的音频。但我顾不上了。我必须拿出一小段时间,很快打听到他家住址,驱车而去。路过一家店,当天开业,鼓风机吹起来的彩虹门里传出熟悉的旋律,我惊觉,是《在水一方》。

教室在三楼。我是文科。一下课,隔壁理科班的几个男生就在我班门口的走廊上说笑。我在教室里,每次抬头,都会撞上一个男生的目光。一开始,我以为他在看我的同桌,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我面前起哄喊“大勇,大勇”,我的心才怦怦乱跳起来。我常穿一条黑色连衣裙,人也黑,不久,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小黑”。走在楼下,只听三楼有人小声丢下来一句:“小黑——!”其他人一阵笑。我慌乱得走不成路。

中秋节到了,高三放半天假。中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一响,早就按捺不住的我们收拾起书包冲出教室。我穿过校园向宿舍走去,踢里趿拉的,身边都是急匆匆的脚步。秋日的天空辽阔高远,像我们的理想,好像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即。

身后传来悠扬的口哨声。我听着,不禁在心里跟着哼唱: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他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一起走的同桌笑着碰碰我。我忸怩地碰她一下,想回头,忍住了。

口哨声始终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直到我拐进宿舍。

吃完饭推出自行车回家,他和几个男生正站在学校大门口。看见我,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大家起哄笑起来。我低着头走出去很远,才一骗腿上了自行车。我骑着欢快的小骏马,边骑边哼歌。《在水一方》的旋律,伴了我整整一路。

目光的找寻与交织多起来,终于有了那样的夜晚。晚自习后,我们偷偷溜出去。学校周边是麦地,冷风在空旷的田野间飘荡。星月下,我们长长的影子如一挂帘子,遮蔽着一片又一片冬麦。我们打赌。输了的他背着我,我搂紧他。我把热气哈在他的脖子里。我小声笑。

元旦时,学校举行唱歌比赛。高一、高二坐满了操场,我们高三仍在教室里埋头学习。快到我时,我被人叫出去,站在台上,伴奏响起: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

他在教室里,耳朵犹如陶罐收集着我的歌声与气息。那晚我们在麦地里跨年。他湿热的唇贴在我耳梢喃喃地说:“小黑,你唱得真好。”

春天的一场考试后,班主任找了班里所有人谈话,或批评,或鼓励,唯独没找我。他的脸铁青,见了我脖子一梗,眼瞅都不瞅。早恋,是他不能容忍的。第一次,我感受到了被冷落的滋味。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次考试,我都会怅然若失,好像那是一只铁笼,我被永久关在了里面,怎么都出不来。

那之后不久,我冲进校长室,站在校长面前,为自己青春的爱辩白。校长是大勇的爸爸。而今,我早已记不起当时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股无畏的勇气。但我记得校长缓缓站起来时惊异的神情。我还记得,他刚要开口,我就转身离开了,长发在背后飘扬如旗帜。

如两人约定好的,我们同时考取了山东师范大学。我学中文,他学计算机。我们住在了学校唯一一幢男女混合楼里,他在三楼,我在六楼。身着情侣装,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自习,一起看电影——大学里的每一天,都如金子般闪闪发光。有时,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哼唱起那首曲子……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唱“他”,他唱“她”,一高一低,一细一粗,如两条藤绞缠在一起。

农村与城镇。他父母的观念是横在我们之间的鸿沟。假期里,他被软禁在家。思念让人寝食难安。一天下午,我骑自行车去了当年读书的高中,他家在学校的家属楼里。我久久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黄昏来了,夜来了,暴雨来了,他没来。我不得不骑车回家。闪电将我照亮,又将我藏匿。如今想起,那十几里地不是路,是一条河——一会儿逆流而上,一会儿顺流而下。

后来我问他:“你是木头吗?竟然关得住。”

他一下把我拉进怀,脸埋在我的长发里,不回答。

毕业后,我们都进校当了老师。他在县城,我在县城边的山村。

那时没有手机,我请假去了他的学校。我们面对面站在校门口,我只要他一句话。他嗫嚅着,始终没有说出来。

我掉头就走。

几年后我们各自结婚。他早,我晚。听说,他听说我要结婚,大醉。

再后来,日子如流水,生活的日常消释了曾经的不悦。我的电脑几乎每半年就要重装一次系统,我提到他面前,无论什么毛病,到了他手里,电脑都会好起来。然后我们吃饭,喝酒,聊天。系统装好,他问我:“下歌吗?”我说:“不。”他笑笑。打开电脑,熟悉的旋律中,中秋放假,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一路吹着口哨。

一年又一年,陆陆续续听说了一些事。他有个姐姐,据说生意做得很大。他的钱被姐夫借走了,姐夫贷款他做保人,姐夫把钱全给了理财的,理财的跑了,他的工资被冻结了,他的房子被银行抵押了。姐夫把钱追回来一部分,自己全攥着,不肯给他……那时候,他的双胞胎儿子即将考高中。

他的身体出现异样,先是脸看起来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金粉,连身上也黄得可疑时,胆管只能切除。

他很平静。大约两年的时间里,我们见过两次,他看起来都还好。我那时正好出了本散文集,他还笑着问我要签名本。他开车来我学校,我把书拿出来,我们站在校门外的树荫里说话。他走时,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里面在唱: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

最后一次打电话是初夏,万物丰美。听声音,无端觉得他就要好起来了。

开门的是他妻子,几年的煎熬,头发白了大半。父母也在。我轻声说出我的名字,他们“哦”一声,记起了那个儿子曾深爱过的女人。

他母亲指给我他的卧室,我进去,她关上了门。

我掉深渊里了。我不认识他了。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黄纸糊的小假人。

“你怎么来了?我给他们说,不要告诉你。”他有气无力地说。一滴泪凝在眼角,迟迟没有滑下来。

我轻轻抓起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干枯,冰凉。我努力保持平静。“会好的。好好吃药,会好的。谁都会生病,会好的……”我反反复复说着。除此,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婴孩般点头,有一瞬,眼里充满了光,亮了一下。

一个写作者,会那么多精彩的句子,此刻却没有一句是有用的。在即将逝去的生命面前,语言,先一步成了灰烬。

“好好治疗,等着我,一考完我就来看你。”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把他的手放进被子,最后抚了下他的脸,走出卧室,关上门。

转身的瞬间,已是泪流满面。

他的母亲抱住我,隐忍地呜咽着。“怎么会这样?这孩子,从未做过坏事。”她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抱着她低低地哭。

上了车,我大哭。我知道,青春里最美的一段时光,要谢幕了。

几天后,我还没去考试他就走了。我一身黑衣,怀抱一大束白菊参加他的葬礼。我们读大学时他同宿舍的几个人也都从各地赶来了。曾经,我频繁出入他的宿舍,我们是熟识的。哀乐里,人们排着队,几个人一组,站一排,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向他的遗体告别。到了我,独自一人,手捧白菊,走向前,放在他身边,退后几步,跪下,双手撑地,俯下身去,深深叩首。大勇,好好安息。我在心里说。

泪水奔涌中,眼前的一切都退去了,没有疾病,没有遗体,没有葬礼,仲秋辽阔的蓝天下,走在人群里的他,望着我的背影,献宝一样,吹着他的口哨: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