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渴望远行
踏上旅途的行者,要的不是满足,而是幸福,或至少体验一些不幸。他们的渴望是严肃的,意愿是诚挚的,行动是认真的。而这种渴望还有另一面:无论我们去哪里旅行,首要的是要远离自己、远离同类,因为我们再一次感到厌倦,厌倦世间万物,而最让我们厌倦的就是我们自己,这个“我”压迫并束缚着我们,是那个我们根本不想成为的人。
“每一次旅行都是逃脱身份禁锢的尝试。”[1]德国当代作家汉斯·克里斯托弗·布赫如是说。不仅是好奇,驱使我们踏上旅途的还有不满足感。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不停地行走。不囿于现状的情绪随时会再次袭来,它伪装成让人恍惚不定、备受折磨的躁动不安,它渴望有所行动、有所挑战,它表现为对如此平凡的生活的无声绝望。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中还有我们的一席之地。那么,在另一块土地上,我们会不会发现另一种生活呢?那种生活不必更好,只是恰好不同,哪怕只是暂时的。我也非常渴望下一次启程,渴望下一次说走就走,因为我想再次体验旅行前的兴奋,以此化解内心瞻前顾后的焦虑。
但这种兴奋很短暂,一旦我做出了旅行的决定,甚至还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和行程表,那种瞻前顾后的焦灼就又来折磨我的内心了,以至于我真想放弃整个旅行计划。难道真的必须如此吗?浮想联翩中,我又看到了那条望不到尽头的大路,我淡定地朝着极具诱惑力的目标走去;我看到了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地,在那里,我被困数日;我还看到了陡峭绝壁和无垠荒漠,在大自然面前,我手足无措;我看到了一群焦躁不安的饥饿野狗,它们试图把我围在中间;我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非洲舌蝇,它们把我团团包围;我看到当地人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给我的生活制造了重重困难;我看到自己在摩洛哥从拉巴特开往马拉喀什的夜车上,车厢里拥挤不堪,乘客在每一站都紧紧拉住车门不让开门,要是有人想从车窗钻进车厢,里边的乘客就会用黄色拖鞋徒劳地拍打他们,竭力阻止他们爬进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我在厕所旁边的立足之地,一路足足站了七小时;我还看到自己在突尼斯山地上的一辆大巴车里,周围紧紧挤着六个小孩子,他们轮番呕吐或哭喊,其中还夹杂着一只公鸡“咯咯嗒嗒”的叫声;我看到自己站在东京的一幢高楼上,俯瞰城市霓虹在脚下闪烁,就像一条发光的地毯,我感到胆怯与恐慌从脚下沿着我的身体向上袭来,真希望自己不必离开酒店,如此大的城市,似乎穷尽一生都无法征服;我看到自己在印度泰米尔纳德邦中部一个肮脏的没有门的小厕所里,蹲在臭气扑鼻的茅坑上,苍蝇、蚊子在周围嗡嗡嘤嘤地乱飞乱撞;我看到自己在帕米尔高原上的登山之旅,每次筋疲力尽之后的休息都能让我迅速昏睡过去;我看到自己在锡金邦的高山上彻夜无法入眠,因为我的脉搏在这个海拔几乎无法正常跳动。体验过所有这些无疑是美好的,令人终生难忘。但是,有没有必要重新体验一遍呢?哪怕是换一种形式或者换一个背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最好不要再次踏上新的旅途。
踏上异域之旅,对我们很多人来说意味着放弃舒适安逸、丰富多彩的案头工作,换取一个严酷的未知世界。我们不了解那个世界里共同生活的准则,会不可避免地与其发生冲突。不仅如此,有些地方还会有人身危险,这时候,你就只能靠自己的体力取胜。作为一个受过启蒙教育的文明人这样做吗?当然了,当你在寺庙里面对一群愤怒的印度教信徒时,就和在山林里面对一群野狼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
每当我们对异域产生幻想,总喜欢把它们想象得广袤无垠,把它们完全想象成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将在那个陌生世界里认识全新事物,体验并学习那些我们在家里不屑一顾的东西,那些在我们头脑清醒时被斥为古老而陈腐的东西。我们将必须学会这些。我们能做得到吗?对艰辛劳苦的预判总是伴随着对失败的恐惧。旅行不是度假,相反,“旅行是地狱的一部分”[2]——这是英国旅行作家布鲁斯·查特文记录的一位游牧民向导对他说过的话,这位向导陪他穿越了整个苏丹。
旅行还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要完成一连串的任务,其困难程度是我们在制订完美计划之初无法估量的。偶尔犯错不可避免,旅行回来之后,这些挫折和错误就会成为我们茶余饭后谈笑的调料。但是,我们真的还想再一次启程、再一次体验这些吗?
这个问题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套着一层,还包含其他问题:宅在家里是否也是一种选择?对启程上路的恐惧——如沃勒所说——是否无异于“未出家门先思乡”?如果冷静下来思考,那么跟我们待在家里所享受的乐趣相比——如在我们多年经营起来的小家里,我们享受到柴米油盐的安逸和舒适,我们与伴侣亲密无间,心灵创伤被他们的爱与关怀疗愈,与这些乐趣比起来,冒险旅行带来的短暂乐趣还那么重要吗?
早在八百多年前,哈特曼·冯·奥厄就试图在其两部著名的宫廷史诗里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以亚瑟王圆桌骑士的故事为蓝本,通过骑士埃里克和伊万因的故事,描述了矛盾的冲突:一方面是骑士精神所追求的“冒险”,另一方面是对家中爱人的“眷恋”。埃里克必须再次踏上征途,在异国他乡经受各种考验,因为他沉溺于家乡的爱情已经太久。另一名骑士伊万因则必须努力奋斗,挽回失去的爱情,因为他渴望不断冒险而忘记了在约定好的归期返程。
对中世纪骑士来说,在这两个极端中找到平衡点,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在自我美化的骑士文学里如此。不单是旅行难以在思乡和渴望远行之间找到平衡点,即便身在家中,也会面临这个棘手的问题。对此,现代科学的看法很冷静,因为一个人是崇尚冒险还是固执守旧,取决于不同的遗传基因:大量科学研究表明,渴望冒险的性格是有遗传性的。早在史前时期,“DRD 4基因携带者就倾向于迁徙漫游”,1999年的一项研究表明,“几乎所有携带该基因的受试人员都有丰富的旅行史”。[3]
现在我们知道了自己别无选择。谁要是萌生了看看世界某一面的想法,他还会尽可能多看几面——实际上是想探索世界的全部。在启程之前,我们能否忍受这种渴望带来的焦虑?我的回答是“不能”,因为探索世界的渴望早在我们旅行规划之初就已成为一种义务。我们为自己制订的旅行计划总是过于宏伟,我们盲目自大,认为自己的旅行技能随着岁月的流逝会不断增强。泰国是开启亚洲之旅的理想始发国,纳米比亚是开启非洲之旅的出发地,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则是打开阿拉伯世界的大门。多年来,我们对一些国家的旅行渴望不断高涨,我们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也水涨船高。有时我们必须挑战自身的极限,有时还得努力超越。1907年,杰克·伦敦在开启环球之旅前曾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创造个人的丰功伟绩……这是一句古老的名言:‘我成功了!成功了!我完全以一己之力获得了成功!’”[4]
在异国他乡获得成功的感觉,是在自己的家乡做梦也难以想象的,那种感觉会给人极大的鼓舞和激励。当然,我们首先得获得成功。我们在生活中获得的成功越多,等着我们实现的目标也就越多,这是不可避免的。经过加工的回忆,其价值并不低于所赢得的胜利。失败本身是痛苦的,更糟糕的是,它还总是和疾病、伤痛以及濒临死亡联系在一起。随着人们在旅行生涯中的年龄不断增长,明白这一点却仍然义无反顾地踏上旅程会变得越来越难。难道我们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吗?还有什么真正的新东西我们尚未发现?此处世界文化遗产与彼处的文化遗产不都差不多吗?路边的快餐摊和它旁边的那个有什么不同?一个原生态的国家公园、一座峭壁上的修道院、一座史前的石室墓冢……所有这些在我们开始旅行前,不是早已见过了吗?吉塞克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度假,那样不是更好吗?”
度假是不是一种选择?
当然是,如果可以单纯度假的话!即便我有了一个既定的计划——“这次我一定得好好休息几天”,比如在海滨漂亮的酒店里休闲度假,但第二天,我就会上路去探索小岛,余下的假期也都会如此。我无法忍受猜想的折磨,也许我会发现一个墙外的世界,度假天堂与现实世界就在一墙之隔。
宅居家中绝不是一种选择,更不用说悠闲度假了。瓦尔德领事说:“无论是为了再次眺望地平线而前往圣彼得—奥尔丁海滩,还是为了避开地平线而前往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加尔米施镇,这些都是远远不够的。”阿希尔说:“我们不能允许自己停下寻觅的脚步。”[5]
旅行者原本就是寻觅者,无论在路上发现了什么,都会激励我们继续向前。事实上,我们的旅程没有终点,在家的时间不过是短暂的休息,而每次启程都是“返回”异域的开始。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休息时间一结束,我们就得再次踏上远行的旅途——跨出第一步就是对我们勇气的第一次考验,我们必须通过。
“人们审视一切,”荷尔德林写道,“他……渴望自由,踏上旅途,奔向欲望之乡。”[6]我们总是牢骚满腹、内心躁动不安,是因为我们在家里还被日常琐碎羁绊,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渴望自由的思想,学会理解并忍受令人惊慌的极端狂热。艾里克有个很简单的办法:“我在电脑里存了一份旅行用品清单,至少,只要把它打印出来,我就嗅到了自由的气味。”
注释
[1]汉斯·克里斯托弗·布赫《八夜环游世界》,法兰克福,2009年,第182页。
[2]布鲁斯·查特文《梦的轨迹》,慕尼黑,1990年,第31页。这句引语当然并非查特文的本意,他实际上更赞同罗伯特·伯尔通的观点:“旅行并不是灾难,而是医治忧郁的一剂良药,即治愈由宅居生活带来的抑郁症的良药。”(同上,第231页。)
[3]摘自胡晓《基因遗传:为什么一些人天性喜爱周游世界》,2015年4月24日,
[4]摘自《乘斯纳克号快艇环游世界》,汉堡,2016年,第15页。杰克·伦敦所言的“成功”实际上并没有实现,两年后,他身患疾病,在南太平洋终止了自己的旅行计划。
[5]阿希尔·莫泽尔《与心灵同步向前》,汉堡,2016年,第24页。
[6]摘自《荷尔德林作品与书信集》第一卷,法兰克福,1969年,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