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房子成为东亚人一生的命题
中国人永远都在谈论房子。
房子几乎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宿命。没有房子的时候谈会不会买、买了之后谈房价涨多少，之后又开始为了小孩读书，为了二胎换房。你以为总算能歇一段时间了，无论跟谁在一起，聊天的落脚点还是会时不时落到房子上，比如是否该换房搬去更好的学区，是否该给三岁的小孩准备一套未来的房子……
2023年春天，我母亲跟我散步路过上海郊区一个小区的别墅区，她指着其中一套说，这房子比三年前涨了一千多万。
当时我们脑海中可能都闪过了同样的念头，如果三年前砸锅卖铁，求爷爷告奶奶，买下了这套房多好。三年就是一千万，很多人这辈子干够三十年都赚不到一千万。当房价狂涨时，你会迅速感觉到人生的一种虚无，我再努力又怎么样，努力工作，就能买得起房子吗？
但是最近房价好像有跌的势头，它更加令人难受。怎么办，房价都跌了，那日子还能好过吗？
我翻开《发生在徐英洞的故事》，明明这些故事都远在韩国首尔，但其中不少都能跟中国上海对上。东亚人骨子里都是一样，闲不下来做个不停，却很少感觉到快乐。你总是在焦虑，焦虑那些发生的事情，还要焦虑那些没发生的事。
徐英洞的人们，跟我身边的人一样，也发愁为什么自己小区不涨价，为什么地铁不能在小区旁开个进站口，为什么中介故意做低房价。这些故事，简直可以说一模一样。
我住在一个郊区小区，前两年通知说要在小区门口建地铁，每次在小区散步，都有人让大家填倡议表，倡议内容是在小区门口增加一个地铁出入口。而当小区对面的工地开始动工时，邻居都非常关心，你们要建什么？
看这本短篇小说时，我仿佛也是生活在徐英洞的人一样，明明无意卷入各种纷争，但最后投入得比谁都要深，甚至成为了矛盾的漩涡中心。
里面最打动我的一篇，是“警告侠”的故事。已经退休的父亲，为了要养没工作的儿子和年幼的孙子，出来当小区警卫，这让我舒了一口气，也不仅仅是中国人啃老，韩国人也一样。
东亚人总是偏向于要帮扶子女，那种传统的大家长制，不管社会进步到什么地步，都难以轻松摆脱掉。上了年纪本来该享清福的老人，不可避免要继续帮成年子女带小孩，提供生活费。而他们能从事的工作，通常是中青年人无法接受的、不体面的工作。
小区警卫，公司保洁，家政阿姨……这些老人一边忙个不停，一边还要因为跟时代脱节，时常脚步踉跄。看着真难，真惨，却没有办法。
就算你作为子女，已经住上了小区最好的顶层复式，还是不能阻止父亲在这一片当小区警卫。他在做着一份自尊总被践踏的工作，而你甚至还要把同情掩藏起来，免得别人顺带一起看不起你。
另一篇讲子女的《Sally妈妈银珠》，则是另一种苦。自己当成宝贝一样的女儿，在幼儿园被人咬了，该怎么办？在一开始的交手中，明明银珠应该是理直气壮的受害者，只因为对方妈妈是家长代表，她气势一下矮了下去。
她在心理上是处于弱势的，因为她是一个普通妈妈，没什么可骄傲的事，也不怎么跟人交际。而对方妈妈据说曾经是名律师，大家都对她赞赏有加，这样的人，你怎么敢心安理得去命令她，接受她的道歉？
上海一般把这样的家长组织称为家委会。能够在家委会占据一席之地的，一般都是简历相当厉害的家长，甚至有时让你好奇，都这么厉害了，为什么还要来家委会，平时工作不忙吗？
原因当然是为了孩子。
银珠给我这样一种感受，她代表一大部分普通妈妈，没有那么厉害，也没有那么会来事儿，只是因为对小孩的爱，让她忽然一下子勇敢起来。
只是，那又怎么样呢？孩子被欺负这件事过去后，这类妈妈通常又会泯然众人，不愿意再出来露面。说句实话，我也是这样的妈妈。
里面每一个故事，你都能在自己的生活里找到一个原型。
东亚人真苦，在有限的资源里，必须要靠自己的勤劳努力奋斗出一片天地，也就是安身立命的房子。为了房子，不停衍生出各种各样的矛盾，来自邻居的噪音，小区论坛上的看起来很奇怪的人，进退两难的中年人，为了子女奉献终身的老人……
在小说的倒数第二个故事中，我看到了像寄居蟹一样不停换房子的女人。靠着在恰巧的时机上车，明智换房，一家人房子越搬越大，住得越来越好。但因为邻居频频造访，夫妇俩烦心不已。可是房子毕竟又涨价了，这种又喜又悲的情绪，一直围绕着做决策的女人。
不知不觉，房子已经变成比伴侣更重要的存在，几乎城市中所有成熟女人都断言：男人可以换，房子可是错过这个，下次就买不起了。
几年前一个女朋友谈论她新买的公寓，说对这套房子一见钟情，中介带着过来看第一眼，就决定买下。急急忙忙付下五十万定金，还差点被人截胡，幸好那对夫妻没她凑钱凑得快。
几年后，朋友要卖掉这套房子，她为难的样子表明这件事要比离婚难决定多了。因为最近市场不好，已经急降一百万，却连上门看房的买家都没有。朋友为此愁肠百结，却没什么办法。
这时也没办法去劝她要痛下决心。不，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因为你也不知道，之后市场会怎样。
房价涨的时候忧愁，房价跌的时候更加忧愁，什么时候会快乐？没有人能说出来。
你的快乐仅仅存在于刚刚挤上车那几秒钟，不久之后，新的忧愁又来了。
话说回来，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东亚人后悔自己买了房。
我们讨厌颠沛流离的感觉，却把自己套得越来越牢。
毛 利
202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