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护理员前来找我谈话的那天,我没有去儿子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的学校,而是如同子宫里的胎儿,蜷缩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脸紧紧地贴着他的床单。房间里飘散着的淡淡的蜡笔、创可贴、橡皮泥、棒球皮套的味道,成了我赖以为生的氧气。我闭紧双眼,一幕幕过往从脑海中快速闪过,如一帧帧画面从他的View-Master[1]中快速掠过,每个画面里都是他:
骑马的克里斯托弗——他骑在马术治疗[2]的马背上,张开双臂,头向后仰,肆意大笑,炫耀他的“骑术”;
藏宝的克里斯托弗——他抱着搜罗来的石头和贝壳——一个7岁男孩的宝藏,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
看书的克里斯托弗——他躺在床上依偎着我,看我用手语给他读故事……
“故事,还要。”他会打手语向我撒娇,一只手的指尖轻敲另一只手的掌心,接着两手分开来,仿佛在撕一只包装袋,要拿出里面的太妃糖。这时,我会笑一笑,明知这是他逃避睡觉的“小诡计”,却还是纵容地从头再讲一遍。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去了玫瑰碗跳蚤市场,就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帕萨迪纳市,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在市场上闲逛时,我们几乎同时看中一张床,一眼就爱上了它古色古香的松木床头,上面印着马鞍和马刺图案,随着时间的流逝,色彩已经褪却。后来,它被我买回家,成了克里斯托弗的床。有时,他会穿着蓝色的睡衣,衣服上印着彗星的图案,舒服地躺在它的怀抱里,慢慢地滑入梦乡,头上还戴着他心爱的红色牛仔帽——忘了摘。曾经,这张床是他的骏马、他的火箭飞船;如今,它是我死死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寒假结束后的第一天,天色灰蒙蒙的,太阳躲在云层后,不愿露面。在24千米外伯班克的乔治·华盛顿小学,我的朋友凯西·鲁乔内(Kathy Ruccione),也是克里斯托弗好朋友的母亲,正站在他就读的一年级教室门口。她曾是儿童肿瘤病房的护士,笑容灿烂,声音温暖,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能想象她一边说话一边做手语的样子——班上有许多孩子和克里斯托弗一样是聋哑人,她的孩子也是。克里斯托弗4岁时,我辞去《西雅图邮报》(Seattle Post-Intelligencer,简称P-I)的工作,搬到帕萨迪纳市,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他上这所学校。这里有着口语和手语同步教学的传统,听得见但不会说话的孩子学手语,听不见但会说话的孩子学唇语和发音,一举两得。手语和唇语的无缝衔接,构成了这些孩子的童言童语。后来,我问了凯西那天的情况。
孩子们穿着红蓝相间的校服,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一群家长站在墙壁边。在这个玩耍和学习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多家长的面孔,他们一定觉得很奇怪。除了凯西,教室里还有校长、与凯西来自同一家医院的心理治疗师、许多孩子前一年上过的学前班的班主任、红着眼眶的手语和唇语老师。克里斯托弗的小木桌摆在教室中央,空荡荡的,孤零零的。
治疗师是孩子们不曾见过的一个男人,他将一只布娃娃安迪[3]举得高高的。凯西问孩子们看到了什么,他们纷纷伸出小手,指着它的红色头发、三角鼻子、水手帽、爱心刺绣布贴。然后,男人将布娃娃藏到了孩子们看不到的身后。
“现在安迪不在了,你们还能记得它的故事吗?”凯西问。
孩子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纷纷凭记忆喊出了布娃娃安和安迪的各种冒险故事。然后,凯西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一位家长走到前面来,说出了那个消息。他说:“我要告诉大家一件很伤心的事。”孩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克里斯托弗生病了,不能再来学校了。医生也帮不了他。”
“克里斯托弗去世了。”
身下的床仿佛变成了一只小船,在海上颠簸摇晃。我紧紧抱住顶在胸前的膝盖,忍住胃里的不适。“克里斯托弗去世了。”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这句话的意思。每当我用力去想,它就会破裂成一堆无法辨识的碎片,像孩子散落在地上的字母拼块,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克里斯托弗活着的那7年,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最害怕听见这句话。克里斯托弗还未出生时,就查出了一个发育缺陷,导致尿路堵塞,肾功能受损。看似微小的一个缺陷,却引发了一连串让人难以招架的蝴蝶效应,以及难以摆脱的后遗症。
尽管困难重重,可他顽强地活了下来,挺过了接二连三的医疗危机,却没能躲过最后这一次。7岁那年的圣诞节假期,他和父亲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却突发肠道梗阻,意外去世。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我还活着,他却死了。
他走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他刚去世的时候,悲伤欲绝的我一直生活在恍惚迷离之中,几乎无法独自走出家门,无法亲口对任何人说出这个消息。凯西主动接过我的担子,替我通知克里斯托弗的同学。她对孩子们说,虽然克里斯托弗不在了,但是大家想念他的时候,可以说说他万圣节穿的狮子王衣服,他枫糖般的金棕色眼睛,他有多喜欢火车……她还请全班同学写下他们与克里斯托弗的故事。
几周后,我收到一本小小的回忆册,带横线的纸上写着一些话,全是用英文大写字母写的,笔画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一样在纸上乱爬,旁边还画着爱心、五角星、几个手掌大到不成比例的小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其中一页写道,“我们经常一起玩绳球。”
“我摔破膝盖时,他给了我一个创可贴。”另一页写道。
有些是用聋哑儿童的独特语法写的,充满了天真与童心。“小克天堂去了。”在某些孩子的画中,克里斯托弗飞上了湛蓝明亮的天空,像天使一样飘浮在画的右上角。
我很羡慕他们能编织一些自我安慰的小故事,因为我找不到语言,也找不到文字,去编织任何聊以慰藉的故事。哪怕是一句最平铺直叙的陈述句,也会沦为自欺欺人的谎言。“我有一个儿子”——可我的克里斯托弗在哪儿?“我曾有一个儿子”——可我怎么忍心让我的克里斯托弗成为过去?无论哪一句,我都无法将它变成真的。我既无法将他找回,也无法接受他离去。失去他之后,我的心破了一个无底洞,像两颗星星之间无法填补的空虚。
当人们想描述悲伤时,字典似乎也爱莫能助。你找不到一个名词,去指代“深不见底的悲伤”,指代“永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祈祷”。你能在英语字典里找到“orphan”,指“失去父母的孤儿”,找到“widow”,指“失去丈夫的妻子”,却找不到一个名词,指“失去孩子的父母”。梵语有“vilomah”,字面意思是“违反自然规律”,特指“孩子比自己先死的父母”,即白发人送黑发人。葡萄牙语有“saudade”,一个在英语中找不到对应词的名词,指的是“对逝去之人的深深思念”。西班牙语有“madrugada”,指的是“午夜与黎明之间无尽的黑暗”。可它们对我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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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弗刚去世的那阵子,人们纷纷向我伸出援手。报社的一位老同事主动替我写了克里斯托弗的讣告,因为他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笔来,写出这么残忍的事实。朋友们建议我搬回西雅图,住得离亲人近一点,好有个照应。可搬家意味着要收拾他的房间,我不舍得处理掉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克里斯托弗还小的时候,准备出门或上班的我偶尔会发现手表不见了。后来,我找到了那块表,它被他塞进了自己的秘密抽屉里,里头还藏着他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宝贝。要是心理学家见了,应该会将那块表称为“依恋物”——孩子用来安抚分离焦虑的物品。
现在轮到我需要一个依恋物了。有哪一样东西能将克里斯托弗带回我身边,仿佛他不曾离开过?他的发条恐龙、弹簧圈、蝙蝠侠创可贴、红色腰包、蓝色哮喘药物吸入器,还有他最心爱的View Master。那些他曾爱不释手的小物件,每一样都被我牢牢揣在身上。
我没有将他的东西收起来,全部装进箱子里,而是像他每次放假去找他父亲那样,简单地打扫了他的房间。我扔掉干涸的水彩笔,放好画笔颜料,收好一个7岁男孩的生活剪贴簿,将他穿不了的衣服和幼儿时期的玩具装进箱子里,送到回收站。我把他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里,把日历翻到最新的一天,把作业本高高地堆成一摞,把他的拼图物归原位,然后拿起他许久不玩的小东西,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这是我一个人的祭奠仪式,纪念他经历过的每个成长阶段。
整个房间收拾好了,我的心却更乱了。我渴望看到的不是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而是他像龙卷风一样,兴冲冲地跑回家,将房间翻得乱七八糟。我想念他每晚在地板上搭建的“营地”,宁愿像小探险家一样席地而睡,也不肯躺到柔软舒服的床上。我想念他堆积如山的衣服,想念他乐此不疲地改变玩具火车的轨道,一会儿往这边摆,一会儿往那边放,整个房间都是火车跑过的轨迹。他的房间被我收拾成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变,却冷冷清清的,无情地拆穿我的徒劳,残忍地提醒我,他是真的不在了。
起初,我一刻也离不开这里。后来,我一秒也不敢待下去。
这就是失去亲人后的矛盾心理。
[1] 一款虚拟现实眼镜的名称。
[2] 一项将骑马和治疗相结合的疗法,常用于脑瘫、小儿麻痹及自闭症患者的康复治疗。
[3] 为缅怀13岁就夭折的女儿,约翰尼·格鲁尔(Johnny Gruell)设计并制作了布娃娃安(Ann)和安迪(Andy),并创作了一系列儿童绘本;它们是一对好姐弟,后来成为美国最早一代的布娃娃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