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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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击队

风大且急,雪细且密。夜晚的初雪洋洋洒洒,飘落在街头的黑暗里。一首外国歌在空中飞扬,声音沧桑且执拗: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一切安适如常,没那么好,也没那么不好。就像面前的这条路,无论走过多少次,每次遇到的人、经过的事都会不同,而走路的人也会变化。就像《阿甘正传》里说的那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块的滋味。在面对冗长平淡的日子时,最令人沮丧和惊喜的也莫过于未知。比如,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深夜里,会发生一次如此激烈的追逐。

在黑暗中,有一个人在奔跑,确切地说,是有一个人在和一辆红色的“英菲尼迪”赛跑。那人穿一身藏蓝色的衣服,速度很快,像一把剪刀剪开了浓重的黑夜。而英菲尼迪则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路上左突右撞,接连撞上几辆正常行驶的汽车,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夜归的人们驻足惊叹,也不顾危险,他们已经好久没在循环往复的正常秩序中见到过如此激烈的追逐对抗了。

“停车!警察!”那人高喊着,吃瓜群众“嚯”地感叹,确定这不是在拍戏。

追逐的人叫邰晓阳,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不高大,体形不健壮,跑步的姿态也不潇洒。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爸姓邰,他妈姓杨,两人各取一字,希望他如初升的太阳般健康、快乐。人们都喜欢叫他“太阳”。派出所的师傅告诉过他,警察抓捕的时候要像猎豹一样,一旦奔跑起来就不能轻易停下。警察的奔跑关乎于职责、使命、荣誉和信仰,抓捕成功是理所应当,抓捕失利丢的是这身警服的脸。但此刻他穿的并不是警服,而是辅警制服。这两身制服看似差不多,但肩章、臂章、袖口、编号等细节却大不相同,更何况警察和辅警一字之差,实际的身份却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辅警没有执法权,只能协助民警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但身为阳光路派出所的辅警,太阳却一直笃信自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在他儿时的梦里,总会出现电视剧里的那种浮夸场景:单手持枪,大义凛然地挡在人民群众面前,对犯罪分子高声厉喝;头顶国徽、穿一身特提气的警服,高昂着45度角向鲜红的国旗敬礼;或者像现在这样,化为正义的猎豹,勇往直前、奋力擒贼……但他在经过一次、两次、三次、N次入警考试失败之后,依然在做着巡逻站岗的辅警工作,没有气馁。

在平常的日子里,他总会显得笨手笨脚,会被一些家伙捂着嘴嘲笑。比如在值夜班的时候,明明可以背着监控打盹,他却总是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直到天亮;夜里站岗,有的辅警会偷点儿小懒,蜷个腿、弯个腰,反正也没人看到,但他却笔管条直,像个接受元首检阅的仪仗队士兵。这么一来,就很少有辅警愿意跟他一起干活了。因为要将每件事做对,他显得特别另类。许多人说他傻,但他自己却不承认,傻子能通过辅警考试吗?也许他缺的是人们常说的情商。但猴子却和别人不一样,从不嫌弃、笑话太阳,主动要求和他一个岗。

猴子也是个辅警,总是站在队列的第一个。他和太阳同龄,个子高高的,五官棱角分明,肤色黝黑,很像一个泰国动作明星。他情商高会办事,总是得到领导的表扬,那面“优秀辅警”的流动小红旗,在他的座位雷打不动。太阳一直以他为榜样并由衷地为他高兴。

太阳曾问过猴子,为什么要当辅警。他本以为能从猴子嘴里听到一些“高大上”的词儿,比如“职责”“使命”“荣誉”“信仰”。却不料猴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为了谋生。太阳不信,他明明不止一次看到猴子在孤灯下翻看那些《法律基础》《业务基础》等考试材料,确信猴子和自己一样,是在做着入警考试的准备。但他却没觉得猴子虚伪,因为从小到大,学习好的人都会在考试前说自己没有复习。

如果今天猴子在场,大概率会成为第一个追逐者,起码在历次的训练中,太阳没能超越猴子。但很可惜,他今天请假了,失去了和太阳并肩战斗的机会。这么一想,太阳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就爆棚了。

“停车!警察!”太阳扯着嗓子大喊。

“太阳,你给我停下!别追了!”身后的民警冲他大喊。

其实按照工作规定,即使有被检查的车辆违法冲卡,是否追堵也要依当时的情况去定。但此时太阳已经停不下来了。他疯狂地奔跑着,喉咙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细密的雪花扑面而来打在他脸上,也全然不顾。面前的那辆车飞驰着,在风声、雪声、身后民警的呼喊声中,不时传来车辆碰撞剐蹭的金属摩擦声。眼看着就要突出重围,太阳已经蹿到了车头。一刹那,太阳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他以一个极其笨拙且难以模仿的姿态扑了过去。

砰!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时间仿佛也停止了。如果将此刻周围人的视线进行拼接,应该可以组合成一个类似《黑客帝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慢镜头。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太阳在这个慢镜头里跃起、腾空,然后……狠狠坠地。

啪!太阳在落地的同时,英菲尼迪绝尘而去。

完了!负责设卡的副所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太阳出事之后,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却不料这一撞会改变他的命运。

在那辆肇事汽车被抓获之后,发现司机并不是酒驾而是毒驾。不仅如此,在后备厢里还搜出了两个行李箱。里面竟装着一百多万现金和二十公斤毒品。好家伙!这可是大案,震惊全省的大案。案情惊动了省厅,市局立即成立专案组进行侦查,在历经一个多月、多个外省公安机关的配合下,破获了一个特大的贩毒团伙。此事迅速上了新闻和热搜,被撞伤的太阳自然成了勇敢擒贼的英雄。

说实话,当那晚太阳扑向嫌疑车辆的时候,带队设卡的副所长首先想到的词是“事故”。但在发现毒品和赃款后,“事故”就变成了“故事”。于是在海城市公安局郭副局长到医院慰问的时候,太阳便被描述成了一个发现嫌疑、无所畏惧的英雄。而当郭副局长问太阳有什么要求时,太阳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当警察!

想当警察?这个要求简单、朴素、直接,但要在未通过入警考试的情况下跨越“楚河汉界”完成身份转变,这可难了。但老话说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有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实际上也能曲径通幽。好在陪同郭局慰问的有市局政治部的副主任楚冬阳和科长谭彦,又好在他俩精通政策、熟悉业务,且省厅近期又颁布了辅警转为正式民警的试行规定。这几个因素加起来就有谱了!规定里说,获得辅警个人二等功的,符合单位文职类工作录用条件的可以转为文职;获得辅警个人一等功的,符合公务员录用条件,经市人社局批准后,可以直接转为正式在编警察。这不万事俱备,只差立功吗?有了政策依据就好办了,更何况太阳拦住的是海城多年不遇的贩毒大案,还为此光荣负伤。于是在郭局的主导下,太阳荣立了个人一等功,被特批转为了正式在编的人民警察,完成了从小到大的梦想。这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外国作家莫泊桑说过,生活永远不可能像你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中国老话儿说,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太阳被撞得不轻,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月,但却被所有辅警狠狠羡慕着,认为撞飞他的不是英菲尼迪,而是“幸运”。在这期间,他接受了无数次的采访,无数人问他为什么要当警察,他始终是一样的回答:“我答应过我爸,要成为一个好警察。”这个回答显然没头没尾,但太阳却并未说出这背后的故事。

在出院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头顶国徽,穿着笔挺的警服在国旗下庄严宣誓:“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绝对领导,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一切仿佛像做梦一样。

这时,花开了、柳绿了,严冬已经过去,而太阳也开启了他新的人生。

一辆警车在一条蜿蜒的道路上行驶着。立春了,冰雪消融,四处显露着勃勃生机。远处就是海河,波光粼粼,浩浩荡荡,一直流向远方。道路两边的景色截然不同,一边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林立,一边是杂乱拥挤的低矮民房。太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停地四处张望,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开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警察,圆脸盘、薄嘴唇,头发向后背着,肩头挂着一督警衔。

“咱们所一共有22个民警,分成四个警区,每个警区由一名副所长负责。在警务改革之后,副所长兼任社区警务队和打击办案队的队长,承担不同的工作任务。哦,还有一个综合指挥室,跟你以前所在的阳光路派出所一个样……”开车的人叫白勇伟,是小满派出所的所长。他嗓音挺浑厚,说起话来善用体态语,动不动就抬起手臂。据说以前曾是分局的外宣科长,因为太能忽悠,被起了个“白大忽悠”的外号。近两年他肠胃不好,总闹胃胀气,说话间会时不时地干呕打嗝,发出“啊(四声)……”的声音,不了解的还以为是在咏叹。

“啊……”白所咏叹了一下,用手朝外指了指,“咱们这个所儿啊,地处城南和城北两区交界,北边是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南边是成片的老旧居民区,地形地貌决定了居住人群的不同,也决定了发案类型的不同。这点你到了打击队会有深入的体会。”

“这么说我是分在打击队了?”太阳问。

“是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白所煞有介事地开始忽悠,“刚才我也介绍了,咱们所是有光荣历史的,立过一等功、二等功的好几位,争先创优的荣誉也没少得。你来之前,郭局特意叮嘱过,要多给年轻人施展能力的机会,特别是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所以所班子经过研究,才把你分配到了打击队……哎,别看咱们打击队人不多啊,但可是所里的尖刀和拳头,侦查破案都指着这支队伍呢。知道原来市局重案队的杨威吗?就在打击队。”

杨威。太阳抽冷子听到了这个名字,眼里立马泛了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海城市公安局素有“刑警之刃”之称。

“他是打击队的队长吗?”太阳问。

“不是……”白所摇头,“就是个打击队的普通民警。”他一副扫地僧的表情,那样子仿佛在说,这么大的英雄在咱们这也不过如此,“哦,也不算普通民警,算是骨干吧,骨干……”他补充道。

太阳顿时肃然起敬,心潮澎湃。

“咱们单位叫小满。哎,知道什么是小满吗?”白所问太阳。

太阳配合地摇摇头。

“啊……”白所又发出一声咏叹,“人生难得如意,平常就是馈赠,小满即是圆满。你看,多好的寓意。别看咱们所级别不高,但责任重大,肩负着保一方平安的使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要戒骄戒躁,做事不要冒进,团结好其他同志,多向老同志学习,特别是要加强向所领导的请示汇报,做事不要急,慢慢来、好好干,有的是机会。”他推心置腹,同时也是在点拨太阳,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虽然你小子是郭局派来的,但注意点儿,别‘翘尾巴’,我老白才是这儿的一把手”。

“明白了。”太阳懵懂地点头,“所长,我一定好好干。”

不一会儿,警车停在了小满派出所的门前,那是条十分逼仄的胡同,周围都是老旧居民区,要想把车开进去,技术不好弄不好就得剐蹭。派出所门前的一个小饭馆生意挺好,门前排着长队。上面挂着“宝珠面馆”的招牌。

白所带着太阳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办公室的木门,那门一看就有年头了,上面的油漆破损了一大片,形成了一片南半球的地图。要不是挂着“打击队”的招牌,说是库房也有人信。

屋里摆着几个工位,墙上挂着一面红色的锦旗,上面写着“打击破案,一心为民”,但一看落款却是几年前的日期。一个制服警正靠在椅子上刷手机,一看白所进来,立马迎了过来。他四十出头的样子,细眼睛,满脸憨厚,头顶微谢,表情十分局促。

“白所。”他赔着笑脸。

“小邰,这是打击队的队长,卞国强。他可是咱们所的老人儿了,来所的时间比我和政委都长,跟着他好好学、好好干!”白所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大卞,这位是邰晓阳,局里特批转警的第一人,几个月前那个涉毒大案就是他破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破的。”太阳赶忙解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卞队与太阳握手。

“哎哎哎,老洪,你干吗呢?新同志来了也不欢迎,怎么‘没里没面儿’啊?”白所皱眉。

那人在五十岁上下,正坐在工位的小茶台前,颇有仪式感地自斟自饮。他抬头瞄了白所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所长好,新同志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然后继续操作起茶具。

“这位,老洪,洪东风。哼,乍一听还以为是导弹名儿呢吧?”白所笑,“他可是全能型人才啊。预审、技术、政工都干过,业务好,材料也行。他去年从市局前置到咱们所,是来支持基层工作的。”

“洪师傅好。”太阳赶忙打招呼。

“嘿嘿嘿,白大所长,骂人是吧?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大早清儿的你怎么专找人不爱听的说啊?”老洪放下茶具,站了起来,压根没理太阳,“是,我是身体不好,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哪个部门都不愿意要,但这也是革命工作累的啊。怎么茬儿?还真养小不养老了?”

“嘿,你这话怎么老是横着出来啊,老洪,你得给年轻人树立榜样。”白所皱眉,觉得有点儿没面儿。

“榜样?那得您来。我呀,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顶多给人家树立个反面榜样。”老洪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走到太阳面前,“小兄弟,以后多跟‘大卞’队长学习,有鞍前马后、跑跑颠颠、沏茶倒水的活儿,您知会我。”

太阳有些尴尬,愣在原地。

“哎,杨威呢?”白所岔开了话题。

“带辅警出去设卡了。”卞队回答。

“几点设卡啊?还没回来?赶紧给他打个电话,一会儿早点名都给我到啊,别吊儿郎当的。”他甩下一句话就走了。

但到了早点名的时候,杨威却还没回来。白所也没深究,就在全所民警面前,大肆夸奖了太阳和打击队的成员一番。什么太阳是年轻警察之光、从辅警转为警察在全局是史无前例;什么打击队是派出所的尖刀和拳头,几位同志未来定能攻坚克难无往不胜……太阳在台下听着,觉得心潮澎湃,但众民警的掌声却稀稀拉拉。后来太阳才知道,白所是典型的有一说十,每次开会,政委都让他搂着点说,但他还是搂不住。久而久之,所里民警对他的讲话就难免三七开地听了。也有人诋毁他,说凭他的演讲能力,当个某省市的宣传部部长也不为过。

早点名快要结束的时候,杨威才巡逻回来。人还没到,车声先传进了屋。只听一阵“轰轰”的油门声,太阳透过窗户望去,看见一个黑大个儿正从一辆黑色的大吉普里走出来。那人四十出头,走路生风,腰间的八大件哗哗作响,一身的警察气。

那辆车也很唬人,是2012款的大切诺基,3.6升的排量、286的马力、V6的发动机,绝对是匹“大黑马”。据说当年局里引进这批车的目的,是提升刑侦支队整体的作战能力,为此还特意召开了购车的专题会议。但时过境迁,这家伙早已辉煌不再,各项指标再无法与同级车型比拼,于是便在几年前被列入公务用车拍卖的范围。杨威干刑警时曾开着它四处办案,不舍得这个老伙计退役,于是心一狠,花了几年的积蓄,参与竞拍将它买下。但没想到这匹“大黑马”却不争气,一到手就大小毛病一块儿犯,修修整整又让他白干了两三个月。

杨威迎着散会的民警径直走到白所面前,目不斜视地问:“找我有事?”

“什么意思?嫌所儿里的早点不好吃?又绕道儿去‘缪阿婆’了?”白所一语点破。

“所里今天吃油饼,油太大,我刚做完胆摘除的手术,吃不了。”杨威轻描淡写。

“不至于,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白所不愿深究,“哎,这是新分来的民警,叫邰晓阳,参与侦破局里涉毒大案的那个小伙子。”他介绍。

“哦。”杨威微微点头,看着太阳。

“杨师傅好。”太阳有些激动,“我早就知道您了,不,是仰慕您了。特别是您破获的那个绑架案,一个人夺过了嫌疑人的军用手雷,太棒了,真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杨威没说话,俯视着太阳。他比太阳整高出一头,像个铁塔一样,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笼罩在阴影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吗……”他敷衍了一句,“白所,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走了。”

“小孙呢?没跟你回来?”

“厕所呢,一会儿就来。”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太阳一看就惊了,没想到来人正是孙达胜。

孙达胜就是太阳口中的猴子,那个总站在队列第一个、长得像泰国动作明星的优秀辅警。当然,他和太阳描述的略有不同,一看就是个精明人,眼里都是故事。他显然对太阳的到来早有准备,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他过来的第一件事是给白所递烟。但白所却摆手拒绝。

“戒了戒了。哎,你也少抽这种细支的,烟草不多,抽的都是烟纸。”

“哦……是这样啊……”猴子做恍然大悟状。

太阳笑了,觉得猴子一点没变。他上前拉住猴子的手,“猴子,没想到咱俩又在一块儿了。”

“嘿,你俩认识啊?”白所诧异,“哦,对对,小孙以前也是城北分局的。”

听白所介绍,太阳才得知,猴子是应市局辅警交流的政策来到小满派出所的,时间也不长,刚刚一个月。

猴子满脸阳光,却还是遮不住尴尬。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该表现得大度,对太阳笑脸相迎,不该这样扭扭捏捏。但没辙,他还是无法接受当下的现实,一个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转正成了警察,而自己却还是个辅警。那个不懂把活干在明面上的、连夜里都站得笔管条直的傻子,竟然蹿到了自己的上边。如果说羡慕嫉妒恨是三个层次,猴子觉得已经快达到最高层次了。但这么想,他又觉得自己格局低、肚量小,甚至有些卑鄙。

精明的白所怎会看不出猴子的小心思,就煞有介事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孙,你和小邰以后就要并肩作战了啊。好好努力,支持配合他的工作,让打击队更上一层楼。”他这么一说,算是给俩人的关系定了调。

“您放心吧,我一定配合好邰警官的工作。”猴子多聪明啊,怎会听不出白所话里的意思。

白所又叮嘱了几句,就夹着包和综合指挥室的王姐一起去分局开会了。

来到办公室,太阳放下了个人物品就忙活起来。扫地、擦桌子、打水,忙出了一头汗。但其他几位却并不搭手,喝茶的喝茶,刷手机的刷手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但不一会儿就来了活儿,卞队张罗着大家出警。太阳开始准备设备,手套、手铐、执法记录仪、手电、喷罐、甩棍、证物袋……老洪见状,拎着个大号保温杯凑了过来:“怎么茬儿,哥们儿,这是准备跟嫌疑人开战啊?”他这么一说,猴子就笑了。

“根据执法规范化的要求,出警应该带齐装备啊。”太阳抬头说。

“哦,对,执法规范化……嘿,你瞧我这素质跟不上了吧。”老洪煞有介事地点头,“别忘了把警用盾牌也带上啊。”他说完就背着手出了门。

但没想到一上“花车”(蓝白道警车的简称),太阳还真把警用盾牌给带上了。

车开得不急不缓,十五分钟到现场的出警时间已经过半。开车的是卞队,他总是沉默着,像个闷罐子。杨威和老洪坐在后面,一位跷着二郎腿刷手机,一位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猴子则一如既往,拿着复习资料在阅读。太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腰间挂着八大件,手里持着警用盾牌,像个奔赴沙场的战士。

车开得不快,老洪眯眼打量着太阳,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家里有干警察的吗?”

“没有。”太阳摇头。

“跟郭局什么关系?远房亲戚吗?”

“跟郭局?”太阳挠挠头,“没关系啊。”

“哦。”老洪点头,“那就是跟政治部的冬阳主任有关系?”他在探太阳的底。

“冬阳主任?”太阳愣住了,“我不认识啊。”

“嘿,装!跟我这儿装!”老洪撇嘴,“帮你办转警手续的人都不认识啊?你这一等功是大风刮来的?”

“哦,您说的是楚主任啊,我见过几次,但具体手续都是谭科长办的。”太阳忙说。

“哼,行,嘴够严。”老洪点头,“哎,你把盾牌戳这儿是什么意思?寒碜我?”

“这……不是您让我拿的吗?”太阳说。

“那我让你带‘海马斯多管火箭炮’你也带吗?较劲是吗?”老洪冷下脸。

太阳听出了这话里的火药味,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

“得,都是我的错。咳……我也是,跟您这位‘年轻警察之光’逗什么咳嗽啊……”老洪探底完毕,移开了视线。

他这么一开场,车上的气氛就不那么和谐了。卞队赶忙圆场。

“小邰,咱们出的是盗窃现场,就不用带警用盾牌了。老洪,你也是,有话好好说,别总夹枪带棒的。”

“嘿,你这是什么话啊?我这是按照白所要求,在关心年轻同志啊。得,好心当驴肝肺,我闭嘴,闭嘴行了吧。”他一闭眼,靠在了座椅上。

杨威放下手机,抬头问:“听说你破了涉毒大案?”

“我?我只是拦住了一辆车。”太阳有些紧张。

“为什么拦那辆车?看出什么问题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就因为它闯卡了。”

“闯卡了就那么玩命追?还往车上扑?”

“刚开始也没想追,但一跑起来就不敢停了。”

“为什么?刹不住了?”老洪插话。

“不是,我师傅说过,只要追就不能停。”

“你师傅是谁啊?”杨威问。

“是阳光路派出所的警长秦岭。”太阳郑重其事地说。

一听这话,杨威和老洪都笑了起来。猴子也把书放下了。

“不就是秦三儿吗?原来巡逻队的。他还能当你师傅?”杨威不屑地摇头。

众所周知,秦岭是城北分局出了名的指点江山型选手,一干活儿就露馅。去年救助跳河男子反将其推到河里的事一出,更是声名远扬。几位一听太阳是他的徒弟,心里就有了谱儿。

“哎,我问你,为什么想当警察啊?”老洪问。

“我答应过我爸,要成为一个好警察。”太阳还是那句话。

“用自己的生命完成别人的理想?值得吗?”老洪转了句文的。

“什么?”太阳没听懂。

“别扯,说真话。户口?铁饭碗?还是为了有点儿小权力?”

“我……真没说假话。”

“哎哎哎,你,看着我的眼睛。”老洪说着从后面拍了拍太阳的肩膀,“我告诉你啊,既然到了打击队,干事儿就别藏着掖着,别以为能蒙过我们这些‘老家雀儿’。”他紧盯着太阳的眼睛。两人足足瞪了有半分钟,老洪放弃了,“行,你还真行。”

“怎么茬儿?看出什么来了?”杨威问。

“说谎话的人,看人会犹豫躲闪,怕自己露馅。说真话的人,有时也会犹豫,因为怕别人露馅。但这位……要不就是隐藏得深,滴水不漏;要不就是……缺心眼儿,真傻。”

他这么一说,猴子随声附和地笑了。

“小子,你是觉得我们傻吗?”杨威的语气不那么客气了。

“杨师傅。我没觉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聪明、特牛╳啊?”杨威的语速不快,但语气却渐渐变硬。

“我……”

“拦车想立功就直说,为了更好的发展转警也无可厚非,唱什么高调啊,装什么孙子啊?我告诉你,我们虽然都是被市局‘沉’到派出所的,但做事问心无愧,没什么歪的斜的,外面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也都是扯淡。你要是觉得跟我们在一块儿憋屈,大可直接向白所反映,社区警务队、综合指挥室,更利于你的发展,也犯不着跟我们这儿耍心眼儿、逗咳嗽。”杨威不知发的哪门子邪火。

太阳被吓了一跳,什么也不敢说了。卞队张了张嘴,但又把嘴闭上了。

车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但突然,猴子就跳了起来,指着窗外大喊:“嘿嘿嘿!快看!”

众人皆惊,卞队一个急刹车就停在了路旁。太阳果然训练有素,一拉车门,嗖的一下冲了出去。

“怎么了?”卞队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老几位,洪师傅没说错,他是真傻。”猴子坏笑。

“哼……哼哼……”老洪憋不住笑了,“哎,我说老杨,你丫跟个傻子生什么气啊?至于吗?”

杨威没说话,看着车下太阳茫然的身影。

“这哥们儿是辅警圈儿的一个笑话。这儿,有点儿不灵。”猴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记得在阳光路派出所的时候,有一次警长带我们出去办案,是个偷电动自行车的事儿,现场在一处公交站附近。警长觉得没有蹲守条件,就让太阳蹲在一棵树上,只要发现了情况,就给我们打电话。后来您猜怎么着?都到晚上了,我们回所发现人数不对,一打电话才发现,这哥们儿还蹲在树上呢。”

他这么一说,俩人都笑了。

“他外号叫‘太阳’?”杨威问。

“是,我们都这么叫他,灿烂得一塌糊涂。”猴子撇着嘴说,“还有一次也是蹲守抓人,警长让我们分别找地儿藏着。后来等嫌疑人都抓着了,我们也没找着太阳,您猜他藏哪儿了?垃圾桶里。哼……”猴子摇了摇头,“这哥们儿啊,一言难尽。”

他见缝插针地爆太阳的“黑料”,本以为大家会高看他一眼,却不料杨威和老洪都不说话,也随即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

“这么说,这小子是个实在人。”老洪点头。

“傻没事儿,没坏心眼儿就行。咳,跟着秦三儿,能不废吗?”杨威摇头。

“行了行了,以后有话当面说,别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卞队发了话,“哎,太阳,赶紧上车。”他摇开车窗大喊。

案件发生在临近城南区的老旧居民区里,是一个名叫“绕指柔”的盲人按摩店。店面不大,有四个隔间。按摩师一共有六位,四男两女。报案人是前来按摩的客人,说在按摩的时候丢了东西,统计起来一共有三部手机和一个钱包。卞队觉得棘手,就给所里的综合指挥室打了电话,又派来两辆警车,将涉案人带回了所。

店主、按摩师、丢失财物的事主,加起来有十多个人。派出所一下就热闹起来。打击队只有五个人,警力不足,白所就从其他的社区警务队调来了民警,两人一组分别对失主和按摩师进行询问,而卞队则带着猴子在店主的配合下到现场调查。报案人叫肖小强,三十出头,秃顶、很瘦、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他指认小偷就是店里的一个女按摩师,说自己的钱包肯定就是她偷的。

那个按摩师是个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双眼睛半眯着,看样子视力不好。她一听这话就急了,两人争吵起来。白所见状,拍了拍老洪,让他带着太阳尽快做讯问笔录。

在讯问室里,老洪和太阳坐在女按摩师的对面。

太阳听白所介绍过,老洪干过预审。在他的想象中,预审员应该思路清晰、发问凌厉,但此刻他身边的老洪却打着哈欠、眼神涣散,毫无风范。

老洪把笔记本电脑推到太阳面前。“你来吧。”他大大咧咧地说。

太阳一愣,显然毫无准备,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他停顿了一下,回忆着书本上的那些内容。

“我们是小满派出所的民警,请你如实回答问题……”太阳的语气透着一股不自信。

“嘿嘿嘿,不对不对。”老洪摇头,用手敲着桌子,他说着起身,在讯问室里找了一会儿,将一本《办案手册》丢到太阳面前,“照着这个问。”

太阳觉得有点丢脸,但还是翻开了手册,“我们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根据《刑诉法》的相关规定对你进行询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报案?”

“嘿嘿嘿,不对不对。”老洪再次摇头,“这是报案笔录。她是嫌疑人,得用讯问笔录……”他用手点着桌子。

“凭什么说我是嫌疑人?我没偷东西!”女按摩师立马反驳。

“哦哦哦,那就先当证人去问。”老洪有些不耐烦,帮太阳翻开询问证人的一页。

太阳叹了口气,“我们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根据《刑诉法》的相关规定,现向你询问相关事实,做伪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你听明白了吗?”

“我没偷东西,真的没偷。”女孩摇头,眼中带泪。

“你眼睛怎么了?”老洪问。

“医生说是颅内肿瘤压迫视神经,看不清东西。”女孩回答。

“为什么不赶紧手术呢?”

“这是个大手术,至少需要二十万。”女孩苦笑。

“哦……”老洪点点头,“所以……你需要钱?”

“我不会因为钱去偷东西的,我不是那种人。”女孩很敏感。

“哎,我可没这个意思啊。”老洪没再往下追。

“你的姓名?”太阳照本宣科。

“郝莎莎。”

“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她稳了稳情绪,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今天上午十点半,正是上客人的时候,那个小胡子就来到了按摩店,说肩膀痛,要做全身按摩。于是店主就指派郝莎莎服务,一共按摩两个“钟”。整个过程没发现异样,但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就有客人发现丢了手机,而小胡子一摸外衣,说自己的钱包也没了,就报了案。

“说一下‘小胡子’的体貌特征?”太阳问。

“问什么体貌特征啊?人不是在外面呢吗?”老洪皱眉,“他说钱包里有多少钱?”

“五千多块。”郝莎莎回答。

“你在按摩时看见过那个钱包吗?”老洪插话。

“没有。”郝莎莎摇头。

“在按摩过程中,他外衣放在了哪里?”老洪又问。

“就在按摩间里,挂在门口墙上的挂钩上。”

“有人进入过房间吗?”

“没有。”

一堂笔录下来,老洪问得事无巨细,太阳坐了冷板凳。综合指挥室的王姐将郝莎莎带了出去,又将报案人肖小强带进了讯问室。

老洪靠在椅背上,让太阳重起了一份笔录,“哎,这个是报案人,翻回到刚才的页码。”

“姓名、年龄、籍贯、报案事由”等常规性动作之后,老洪让太阳自由发挥。太阳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你是怎么发现钱包被偷的?”

“我听见别的客人说手机丢了,一摸外衣就发现自己的钱包也没了。”肖小强回答得挺利索。

“为什么怀疑是按摩师偷的?”老洪插话。

“屋里没进人,还能是谁偷的?”肖小强反问。

“她一直在给你按摩,腾得出手去偷钱包吗?”

“这……”肖小强犹豫了一下,“在按摩的过程中,我睡着了一会儿,没准她是那个时候动的手。”他这么说也算合理。

“哎,肖小强,以前进去过吧?”老洪没头没尾地问。

“进去?什么意思?”肖小强装傻。

“炮局门口的‘九转十八弯儿’,忘了?”老洪指的是海城市公安局看守所门前的道路。他摸了肖小强的底,这个人曾因盗窃被公安机关处理。

“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以前犯过事儿就不能丢东西了?”他不干了。

“哦,不是不是,我就随便一问。”老洪笑了笑。

第二堂笔录做完,已经快到了晚饭的时间。卞队回到所里,已经完成了搜查,但却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但一听这话,郝莎莎却不干了。

“为什么搜查我们宿舍?怀疑我们是贼吗?我们每天辛苦地工作,自食其力,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你们凭什么怀疑我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让人听了心生酸楚。

“姑娘,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按照法律程序做事,查明事实的目的也是还你们清白啊。”王姐赶忙过来解释。

但郝莎莎不听,擦着眼泪奔出了派出所。

太阳怕她出事,也跟了出去。

郝莎莎站在街边,望着远处平静的海河,默默地流泪。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们?为什么?”她回头冲太阳大喊,“我们不是弱势群体,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从不期待别人的怜悯和帮助。但是我们不希望被别人诋毁和亵渎,你明白吗?”她声音颤抖。

“我明白。”太阳点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破案,抓到真凶,还我们清白。”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个案子折腾到半夜才有了眉目,经过对按摩店的监控进行分析,发现在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趁店主外出吃饭,一名戴墨镜的男子潜入到店里,依次盗走了几名失主的手机和钱包,随后逃之夭夭。这个结果洗脱了按摩师们的嫌疑,但随后的工作却变得复杂起来。嫌疑人在离开按摩店之后,并未沿大路逃走,而是消失在一处没有监控的老旧小区里,显然提前探过道。卞队带着猴子一直工作到清晨,也没能从其他监控中发现嫌疑人的踪迹。

第二天早点名时,派出所的民警都熬了一夜,无精打采地坐在会议室里,气氛有些低沉。打击队的人不齐,只有卞队、猴子和太阳到了。在向白所汇报案件的时候,卞队提议将昨天的盗窃案件移交给分局刑侦大队处理。听他这么一说,太阳坐不住了。

“卞队,咱们的案子为什么要移给别人啊?”

卞队有些尴尬,“因为咱们人手不够。”

“咱们有五个人呢?怎么不够啊?”

“刑侦大队专业,人手也多。就算交给了他们,破了案也能算咱们一半儿的数。”猴子赶忙给卞队打圆场。

“咱们不专业吗?”太阳话赶话,较上劲了。

“哎哎哎,案子的事儿会后再说,咱们先传达文件。”白所抹稀泥。一直等点名结束,他才将打击队的三个人叫到办公室。

“太阳,你什么意思?想自己破?”白所问。

“是。”太阳点头。

“你有把握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自己办?”

“因为这是咱们辖区的案子,要是别人给破了,咱们丢脸。”太阳一字一句地说。

“嘿嘿嘿,你这轴劲儿又上来了是吧?”猴子皱眉。

“大卞,你怎么看?”白所转头问。

“都行,听领导安排。”卞队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把“皮球”踢了回去。

“那行,就听太阳的。案子你们自己搞,实在不行了再送刑侦大队。”白所留了个活话。

回到办公室之后,卞队和猴子一言不发,似乎在和太阳打着冷战。太阳想叫上猴子再去按摩店搜集点证据,但猴子却找了个刷车的理由,自顾自地走了,临了还冲太阳伸出大拇指,狠狠地说了句:“真有你的。”太阳看出了两人对自己的不满,却依然搞不懂,对案子认真,有错吗?

清晨的阳光透过嫩绿的树叶散落在地面上,老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大号缸子泡着浓茶。杨威无精打采地看着一张过了期的报纸,不时拿出一支香烟,放在鼻下闻闻。卞队开着电脑,时不时地操作一下。而猴子则站在三人面前,手舞足蹈地边说边比画。

“太阳这小子啊,就是狗揽八泡屎,什么事都想管,功利心太强。在‘阳光路’就没有人愿意跟他一个班,也就是我,忍辱负重,没辙了才陪着他。”

“你为什么陪着他呀?”老洪睁开眼,抿了口茶。

猴子停顿了一下,“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他找了个理由。

老洪拿眼瞄着猴子,嘴角不自觉地往上轻挑。猴子这点小伎俩自然是瞒不过他的,就凭猴子刚才说的只言片语,老洪就能判断,如果在阳光路派出所有两个人不招人待见,一个自然是太阳,而另一个就肯定是猴子了。在单位里混,大多数人都处于中游,不争不抢、明哲保身,而最差的和最好的往往都不合群。猴子接近太阳的目的无非有二,凸显自己和抱团取暖,这小子聪明,但却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老洪不想去揭穿他,话说一半、点到为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可是个老油条,不想掺和这些乱事儿。而对太阳,老洪也是心存戒备的,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相信太阳会无缘无故地由辅警转成民警。郭局、楚冬阳、谭彦……这小子肯定有猫腻。

“你老说他狗揽八泡屎,有没有具体的事例啊?”老洪引导猴子。

“怎么没有?多了去了。我们当时三班儿倒,各警区只负责自己的案子。但太阳看见别的警区忙不过来,就主动往上凑,弄得我们也得跟他一块儿加班。哦,还有抓人,人家警区的逃犯轮得着他蹲守吗?哼……他啊,还真以为自己能阳光普照呢。”猴子像个受害者似的摇头。

“这么说他不是一活雷锋吗?”老洪笑。

“什么活雷锋,还不是为了自我表现。”

“听说他爸是个英雄?”

“什么英雄啊?就是个联防,听说平时胆儿特小,出去抓捕都闪在后边。后来遇到一个突发事件没跑了,就成英雄了。”猴子不屑。

“嘿嘿嘿,说归说,提人家‘老家儿’干吗?”杨威有些听不下去了,“我听你们刚才说,那案子又不移送刑警了?”

“对,咱们自己干吧。”沉默许久的卞队说话了。

“自己干?怎么干?要干你干啊,我可不行。”杨威摇头。

“哎,老杨,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行啊?打击队就咱们几个人,都往后闪,那案子还办不办了?”

“我可从没想过来你的打击队。”杨威把报纸拍在了桌上,“我从市局下来的时候,要求的是到派出所巡逻,最不济看岗亭也行啊。搞案子,哼,我戒了!”他摊开双手,一副大撒把的模样。

卞队心里有气,但嘴上却不敢说。他虽然名义上是队长,但无论是资历还是阅历都远不及杨威。没辙了,他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老洪,你没戒吧?”

老洪笑了笑,不会像杨威那么硬刚,“我啊,确实是想好好干。”他这么说,明显是在给自己的后半句话做铺垫,“但理想信念还在,这身体却不行了啊。高血压、糖尿病、胸闷、气短……别说搞案子了,就是有时去食堂打饭,稍微跑两步都感觉眼花。唉,年轻时为党和人民奉献得太多了,如今不服老不行啊……但作为一名老同志啊,你说这办案抓人吧,也是本职工作,说句难听的,就是倒下也得倒在冲锋的路上啊。但有时候我也想啊,尽量别给领导添麻烦,就说你,大卞,辛辛苦苦多少年啊,才混了个副科级,多不容易啊。这万一我要出了点儿什么事儿,到头来不还得记在你头上?当领导不易啊,我这是心疼你啊……所以,我看这样,案子你们该办办,我给你们当后勤,肯定万无一失。你别忘了,我可还在市局办公室干过呢,这鞍前马后的事儿手到擒来。”

“老洪,你……”卞队嘴本来就笨,被他这么一通连珠炮地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行,你们都有理由。你们不办,我自己办。”他这话说着都心虚,“那个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肯定有问题。都什么年代了,谁会揣着五千块现金去按摩啊?”

“怀疑是怀疑,有证据吗?光凭怀疑能立案吗?能抓人吗?能审讯吗?”老洪连连发问,“再说了,这孙子报完案之后电话也关了,人也‘匿’了。你说这案子还能怎么办?”

卞队叹了口气,“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没劲。什么狗揽八泡屎啊,那是责任感!孙达胜,你小子以后别当我面再说太阳坏话。”他把气发在这儿了。

猴子一缩脖子,小脸憋得通红,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大卞这边吃了瘪,太阳那边却一直没停。在“绕指柔”的休息区里,他正拿着一个小本,记录着莎莎说的细节。莎莎穿着一身工服,把头发拢成了一个马尾,脸上戴着一个夸张的大墨镜,身上有股好闻的洗发露味。

“你说肖小强曾经出去打过一个电话?”太阳问。

“是。在刚开始按摩的时候,他出去打过电话。但时间不长,一两分钟的样子。”

“说什么你听见了吗?”太阳在小本上记着。

“没有,我不会偷听客人的电话。”

“你怀疑这个客人有问题?”太阳皱眉。

“是啊,现在谁会随身携带五千元的现金啊,那得多‘鼓’的一个钱包啊。更何况他支付按摩费时用的还是微信扫码。”莎莎说。

“也是啊……他带这么多的现金干吗啊?”太阳点头。

“还有,他把钱包和手机都装在了一起,为什么只有钱包被偷走了呢?”莎莎又问。

“对呀,为什么只有钱包被偷走了呢?”太阳疑惑。

“如果他的手机丢了,还怎么报案啊?”莎莎循循善诱。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太阳开了窍。

“哎,你这个人是怎么当的警察呀,怎么还没我会破案呢?”莎莎诧异。

“我……”太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天是第二天当警察。”

“第二天?你刚从警校毕业吗?”莎莎摘下那个夸张的大墨镜,眯眼看着他。

“不是,我以前是个辅警,前段时间刚转成了警察。”太阳挠头。

“哦……我说呢。”

“哎,我看你破案挺厉害的啊。”太阳笑了。

“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名侦探柯南,我是悬疑小说发烧友。”莎莎笑了。

“你……不是看不清吗?”太阳指了指她的眼睛。

“我以前没这个毛病,能看得清。”莎莎说着又戴上了墨镜。

“哦,对,我想起来了,你说过做手术需要花很多的钱。”

“是啊,要想恢复视力,先要切除颅内的肿瘤,这个手术具有一定风险性,我也没想好到底做还是不做。其实我已经攒了十多万了,但我想先把奶奶的病治好。”

“你一定很爱你奶奶吧。”

“是啊,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莎莎有些动容,“哎,不说这个了,你为什么要当警察啊?”

“如果我说,我答应过我爸,要成为一个好警察。你觉得假吗?”太阳不好意思地说。

“不会啊,如果我说我喜欢按摩这个工作,你觉得假吗?”莎莎反问。

“不会啊。”太阳摇头。

“其实我挺庆幸能干上这一行的。虽然辛苦,虽然累,有时晚上下班的时候双手都攥不紧,但它给了我尊严,让我能自食其力。”

“嗯,我当警察也是这种感觉。”太阳点头。

“其实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的,在班里能考前三名。但后来得了这个病,视力越来越差,眼睛慢慢看不清楚了,但我奶奶鼓励我说,做不好的事就一直做,做一百次就能赶上别人了。我就努力地学,看不清就趴在书本前仔细地看,慢慢就能跟上了。”

“和我爸说的一样。笨鸟先飞早入林,学海无涯苦作舟。”

“呵呵……这两句不是在一起的,好吧。”莎莎笑了,“看来你很爱你的父亲。”

“嗯,他是个英雄。”太阳正色。

日子一晃而过,但这个案子却一直没破。经过几天的观察,太阳发现,打击队其实并不是没活干,而是对手里的活要不就拖着,要不就不干,根本就不像白所描述的那样,是派出所的“尖刀和拳头”。卞队对杨威和老洪也没辙,仅能指使动猴子。白所怕他们太闲、无事生非,就布置了辖区巡逻的任务,还美其名曰是去打击街头犯罪。结果打击队的几位就成了整日开着“花车”逛街的巡逻警力。

和刑侦专业的抓人办案工作不同,派出所的工作繁而杂,日常处理的工作大都不是案件而是事件。打击队忙活了一上午,出的警都是诸如邻里纠纷、噪声扰民的小事,案子却没有一个。唯一跟案子沾边的,是有人举报辖区内的“正方圆”小区有人卖淫,但线索属于捕风捉影类,只是一个居民觉得有几名女子可疑,一没具体地址、二没犯罪事实、三没人员情况,卞队觉得很难追下去,就做了个记录了事。

眼看到了中午,又该回去喂肚子了,卞队就启动“花车”,掉转车头。太阳闷了好几天,觉得浑身酸软,有种劲使不出的感觉。但当“花车”行至城北区晨光路的时候,卞队却突然一个急刹,将车停住。

“嘿嘿嘿!快看!”他突然大喊。

太阳一拉车门,训练有素地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老洪被吓了一跳,盖在脸上的报纸掉在了地上。

“抓人啊!快!”卞队来不及多讲,也推开车门蹿了出去。

说实话,这场抓捕太过突然。但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迈开了双腿,像只猎豹一样地冲向了猎物。那架势和追逐红色英菲尼迪时一模一样。其实阳光路派出所的秦岭不算是他师傅,也从未口传心授地教他本领,但太阳却非常珍视每次和他一起出警的学习机会,对他说的话也深信不疑。此时此刻,就在距离他五十米开外的前方,一个人也在狂奔着。那人三十多岁,秃顶,很瘦,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正是按摩店盗窃案的报案人肖小强。

晨光路位于闹市,人群熙攘,太阳一追,人群立即炸了锅。

随后下车的杨威和老洪也看出了端倪。卞队边追边喊:“分开追!”他冲猴子招了招手。猴子不敢怠慢,迈步跟了上去。杨威也从另一方向包抄。老洪有点犹豫,但也不想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就挽了挽袖口,随后跑去。打击队兵分两路,一路追捕一路包抄,按说以五比一的力量,抓捕应该是手到擒来,更何况还有杨威这样的“刑警之刃”,堪称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先说卞队,虽然紧随太阳其后,但无奈疏于锻炼,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刚追出去几百米,就落在了猴子后面。在另一路,老洪也大腿抽筋儿跌倒在路旁。太阳已是强弩之末,小脸儿通红,速度渐慢。此时距离肖小强最近的是猴子。

猴子是个典型的聪明人,之所以说典型,意思是他浑身上下明摆着聪明人的优点和缺点。他懂得以巧取胜,也知道趋利避害;凡事能留三分心眼,关键时候也豁得出去。他自然没把辅警当成终身的职业,而是以此为跳板谋求更好的发展。或通过入警考试成为正式编制,或另寻他路再做打算。他在寻觅着一个机会,一个像太阳那样能另辟蹊径一蹴而就的机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傻子才去等待机会,聪明人都是自己创造机会。此刻,眼前的肖小强没准就是个机会,先不说他能不能像太阳一样立个一等功,就算能立个二等功,也能依据新颁布的规定转成个文职,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在一线受累了。

猴子训练有素,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前头,与肖小强的距离越来越近。

“停下!警察!”他大喊着,那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

此时他距肖小强仅有两三米之遥,他随时可以像太阳那次一样,猛扑过去,将对方压倒在地。但突然,他犹豫了、退缩了,他看到了肖小强手里攥着一把弹簧刀。

那把刀明晃晃的,反射着冷光。肖小强边跑边回头,用夸张的姿势甩着那把刀,警告追逐者。

猴子觉得头脑发木,胸膛里的那股火焰渐渐熄灭。他自觉可耻,但趋利避害的天性却依然在阻挡着他的步伐。他越跑越慢,与肖小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又被太阳超越。

这时,肖小强已经跑过了两个路口,再往前就是城南区一片密集的城中村,里面地形复杂,抓捕难度更大。太阳已经使尽了全力,感觉双腿酸软,再也提不起速度,眼看肖小强就要逃出生天,但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

杨威!正是横刀立马的“刑警之刃”!他大吼一声:“站住!”如黄钟大吕、铮铮作响。

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了。太阳凝视着杨威,仿佛从他的身后看到了万丈光芒。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刑警之刃,那个抓获无数嫌疑人空手夺手雷的警界英雄,终于回来了!太阳想象在下一秒,杨威应该用一个非常标准且漂亮的擒拿动作,将嫌疑人制服,可能是一个空手夺白刃的“掏裆砍脖”,或者是一个略显浮夸的“踹腿锁喉”,最不济也得来个“抱膝顶摔”。而在对方倒地之后,杨威就会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夺过他的凶器将其制服,而自己和猴子也会像电影里的配角那样,上来给他戴上背铐。一切都那么令人血脉偾张!太阳在那一刻甚至觉得,之前杨威做出的种种表现,只不过是一种低调的伪装罢了,像他这么高深莫测的人,是不屑于鹤立鸡群的。他是那种有大本领、大智慧的精英警察,做出的事也要平地起惊雷、一鸣惊人。但不料也就过了几秒,太阳就被现实打脸,他的幻想破灭了,眼睁睁地看着肖小强将杨威撞倒。

一个大英雄,竟然呆若木鸡地让嫌疑人撞倒。为什么?太阳惊呆了。

其实那一刹那杨威为什么没有出手,甚至被肖小强撞倒,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他只觉得一腔热血没能充分燃烧,想出手的时候却没了动力,眼前突然发黑,许多场景像盗版光碟的模糊影像一般浮现出来:抓住绑匪时险些爆炸的手雷;嫌疑人冲他刺来的尖刀;在KTV身边的小姐和冲进来的纪委干部;以及离开刑侦支队时满墙的红彤彤的锦旗……一切都成了过去,浮光掠影。按说十多年的刑警经验,抓捕嫌疑人应该是一种手到擒来的肌肉记忆,但不知怎么的,在肖小强冲向他的那一刻,他的手脚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让他动弹不得,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而他放过的那个嫌疑人,是那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连那把弹簧刀也像是个笑话。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高下立见!本应到来的胜利变为失败和耻辱,杨威伫立在原地,陷入了沉沉的自卑和自责之中。等太阳等人追过来的时候,肖小强已经逃进了城中村,三绕两绕不见了踪迹。打击队的五个人气喘吁吁,相互对视着,亲历并见证着这场教科书级别的失败案例。

如果以前说小满派出所的打击队无能,是因为这帮人有劲不使、消极怠工,但此时此刻,他们仿佛都现出了原形,能力已被盖棺论定,手拿把攥地可以被称为废物了。

“嘿!五比一的力量啊,还让人跑了。丢人,丢人啊!”卞队气得拍响了大腿。

派出所门口的“宝珠面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一桌客人。卞队和太阳都换上了便服,坐在桌子的两头。

卞队叼着半截儿香烟,用手“嘭”的一下,拧开了一瓶白酒,规规整整地倒满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太阳面前。

“队长,咱们喝酒需要报备吧?”太阳傻傻地问。

“喝你的,出了问题我负责。”卞队自顾自地抿了一口。

“你也来了好几天了,说说吧,什么感觉?”他自顾自地吃了一口花生米。

“很失望,很丢脸。”太阳不会拐弯抹角。

“是啊……丢脸,丢到家了!是我该向你道歉啊,不该把你要到这个队伍。”卞队叹气。

“为什么杨师傅不去阻拦?为什么不进城中村去搜索?我不明白。”太阳并不喝酒,直勾勾地看着卞队。

“为什么?哼,我也想问为什么。但既然你问到这儿了,我也不嫌寒碜,咱俩就直来直去。你呀,别听白所在那忽悠,什么尖刀和拳头,扯淡!咱们这个打击队,不夸张地说,要不是海城市公安局倒数第一,也差不多了。分到这儿的民警,哼……都是在市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哎,这不包括你啊。”他说着又抿了一口酒,“你也是,来哪个所儿不好啊?来小满干吗啊?来哪个警队不好啊?来打击队干吗啊?这儿啊,是个坑,是个泥潭,一沉下去就浮不上来。什么叫温水煮青蛙啊?这儿就是温水,咱们就是青蛙。”

太阳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

“其实从本质来讲,老杨和老洪都不是什么坏人,特别是老杨。但有时候啊,人就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你别看我是个打击队的队长,但要比起老杨可差远了,人家可曾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队的队长啊,那平时过手的都是什么案子,杀人、抢劫、强奸、纵火,八类重特大刑事犯罪,谁能想到这么个警界英雄会窝到咱们这个小庙里啊……你知道老杨原来的外号吗?叫‘石头’,为什么起这个外号呢?就是说他敢于碰硬,迎难而上,遇到案子死磕,什么急难险重、疑难杂症,他都能给磕开!但是啊,就因为一年多前出的那个事儿,让他跌落谷底、武功全废,甚至有点破罐破摔了。又加上今年做了个胆摘除的手术,他对外宣称,自己‘没胆了’。哎……你说这人有时候也挺怪的,干什么都讲一口气,这口气要是泄了,人就趴下了。”

“那口气是什么?是信仰吗?”太阳问。

“哎哎哎,你呀,别跟我扯这些‘高大上’的词儿。我整天听白所扯着嗓子唱高调,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卞队摆手。

“杨师傅出的是什么事儿?”太阳不解。

“你要是不知道,我也就不细说了。反正那事儿挺恶心,查也查不清,说也说不明,最后没查实也没查否,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不了了之。但老杨的命运却因此改变,从刑侦支队下沉到派出所了,理由是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的?拿个烂肉打脑袋,不疼恶心人啊。”

“所以他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太阳明白了一些。

“是啊,他现在别说是石头了,有时候连他妈的棉花都不如。有人开玩笑,说他这块石头被从中间给爆破了,成了个溏心儿蛋。所以有时候我也不想说他,换位思考想想,明哲保身地趴着,没准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卞队云里雾里地说了半天,太阳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杨威身上似乎背着什么冤屈,让这个昔日的英雄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成了如今的闷罐子。

“还有那个老洪。洪东风,听着跟个导弹名儿似的,但实际上啊,根本发射不出去。”卞队苦笑,“知道他在市局时被人起了个什么外号吗?‘弯弯绕儿’。凡事都不直来直去,一肚子的小账本儿。他跟老杨不同啊,来派出所是自己主动要求下来的。为什么呢?有两种说法,一个是说他混不下去,得罪了不少人,被迫离开;一个是说他为了能尽早解决非领导职务,占分局指标来了。你想啊,咱们分局哪个人能有他任职年限长啊。其实他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解决孩子的上学问题,咱们分局领导曾经对民警承诺过,只要户口在片区内,就能给子女安排比较好的学校。但这老洪也是‘点儿背’,刚下来政策就取消了……”

太阳很少听人跟自己讲这些负面的东西,觉得如坐针毡。他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像个泥塑一样坐在卞队对面。

“你对那个猴子怎么看啊?”卞队又问。

“猴子?哦,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太阳真诚地回答。

卞队刚张开嘴又合上,没再往下说。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劲,自己干不好还往别人身上推?是啊,其实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都四十大几了,还是个副科级的队长,可着咱们分局找,也找不出来几个喽。抓人不行,办案不灵,说话还没分量。身体力行地把这个打击队变成了个‘筐’。哎,你知道分局刑侦大队的那帮孙子怎么叫我吗?‘大便’,说只要案子落到小满所的打击队,就跟掉茅坑里没两样。耻辱啊,耻辱!”他借着酒劲顿足捶胸。

“卞队,您别这么说。”太阳劝慰。

“他们说得没错,我是打击队的队长啊,第一责任人,一切问题都出在我身上。不瞒你说,我已经准备辞去现职了,这队长谁爱干谁干,我是不扛了。”他说着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尽。

“您为什么当警察啊?”太阳突然问。

“我……”卞队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回答。

“我之前没说假话,我想当警察就是受我爸的影响。他虽然不是警察,但却一直在配合警察工作。我从小就想像他那样,能做一个维护正义的人。”

“我听白所说过,你爸是个英雄。是因为见义勇为牺牲的。”

“嗯……”太阳点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但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的话,只要努力就能成功;面对选择,只要超过51%就不要后悔。他还说,笨鸟先飞早入林,学海无涯苦作舟……”

“嗯,敬你爸!”卞队说着端起酒杯。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您为什么当警察啊?”太阳很执拗。

“我?呵呵,说起来不怕让你笑话。为了农转非。不再像我爸那样一辈子弯着腰种地。”卞队回答。

“哦。”太阳点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失望。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卞队问。

“打算?”太阳不解。

“你还年轻,不能扎在我们这个烂泥塘拔不出来。你爸不是说过吗?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但有时努力还得看在哪儿努力、怎么努力。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跟白所提议把你调到别的警队,老刘那个社区警务队环境不错,平均年龄不到四十,能出成绩;二是你干脆就去找找郭局,换个派出所,或者直接调到分局的刑警队,从头开始。你是全局第一个从辅警转为民警的例子,应该起到良好的示范效应,不能跟着我们在这儿破罐破摔。”他推心置腹。

“就这两种选择吗?”太阳问。

“还有第三种吗?”卞队反问。

“我想继续在这儿干下去。”

“继续在这儿干?怎么干?整天被我们这几个拖油瓶拽着,负重前行?小伙子,你别天真了,你改变不了现状。”卞队摇头。

“我不信。笨鸟先飞早入林,学海无涯苦作舟……”

“得得得,还‘两岸猿声啼不住,书山有路勤为径’呢……”卞队苦笑,“哎,你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他凝视着太阳的眼睛,“哎,我要让你当个副队长,你敢干吗?”他突然问。

“副队长?”太阳愣住了。

“说是副队长,其实也是有名无实,我这个队长才是副科,副队长根本就没有级别。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以示强调,“你要是当了副队长,就能跑到民警的前头,变成兵头将尾。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那三位同志的领导,你就能从幕后走到台前,抓人办案的时候,传唤证、刑拘证、搜查证,你的名字就能排在前面。小子,你敢干吗?”卞队正式地问。

“我……”太阳犹豫了。

其实这才是卞队安排这顿饭的真正目的,他早就和白所通好气了,说辞去现职只是虚晃一枪,他想利用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做做文章,弄点“鲇鱼效应”。看太阳犹豫,卞队继续发力。

“你要是当了副队长,咱们俩也不用像这次这样做贼似的暗中通气了。干工作得堂堂正正,咱俩一人带一组,比学敢帮超,我也不想总当那个刑警队口中的‘大便’,咱们也不能永远烂泥扶不上墙吧?”卞队越说越激动。

其实这几天卞队一直在和太阳互通案情,两人都觉得案件很蹊跷。第一,肖小强怀揣五千元现金,却用微信支付按摩款,本身就存在疑点;第二,在案发现场,实施盗窃的嫌疑人只从肖小强的衣服里偷走了钱包,却并没拿走他的手机,这也很不正常;第三,就是肖小强用的那个手机号,是刚刚启用的崭新号码,且无实名登记,疑似是专门为作案使用的‘工作号’。经过调取通话记录发现,该号码开通后仅与两个匿名号码有过联系,其中之一就是在他进入到按摩店后十五分钟时打的,显然有内外串通的嫌疑。再加上他有过盗窃的前科。以此推测,肖小强很有可能是在盗窃团伙中负责踩点的。他等同伙盗窃得手后再打举报电话贼喊捉贼,以混淆视听。

两人的侦查方向虽然一致,卞队却没和打击队的其他人说。理由很简单,他不想听到反对意见,形成内耗。于是他就借着外出巡逻的机会,带着太阳按照获取的线索,在嫌疑人可能出没的几个点位进行巡查。没想到还真碰上了肖小强。本想着以五比一的战斗力,再怎么着也能将其绳之以法,却不料杀鸡用了牛刀,还锛了刀刃,最后眼瞅着煮熟的鸭子展翅飞走。卞队觉得心里憋屈,才又请示了白所,给太阳摆了这个“鸿门宴”。

太阳沉默着,没马上回答。他知道,这个副队长虽然有名无实,但只要干上了就必须干好。他的心里是装着理想、信念、责任、使命这些大词儿的,自觉刚来派出所没几天,就当个副队长,是德不配位。

卞队看出了他的犹豫,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呀,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心里装的都是‘高大上’的东西。其实没必要。”他一抬手,画出一个抛物线,“我告诉你吧,让你当副队长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不为快马加鞭,而是拿死马当活马医,你想啊,你一个刚当上警察的小屁孩儿都干上副队长,那两个老家伙还有不干的理由吗?再说了,我也是想给你小子点儿压力,别混着混着就让温水给煮了。白所不是说要给年轻人提供平台和机会吗?你不是说要当一个好警察吗?看,现在这就是机会!哎,我可就等你一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卞队“将军”。

太阳想了想,终于点了头,“行,我干。”

“好,这才像个年轻人!”卞队达到了目的,咧嘴笑了,“我就不信,咱们这个最差打击队还能再往下走?现在该是触底反弹的时候了。”他郑重地端起杯,“咱们眼下首要的工作,就是抓住肖小强,哎,有没有信心?”

“有!”太阳回答得铿锵作响。

“我也有!”卞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既然太阳当副队长的事卞队已经和白所提前沟通好了,宣布任命也就是走个形式。其实这个副队长是没什么“含金量”的,表面上看似有个“乌纱帽”,是打击队的“二把手”,实际上只是个虚职,一不占单位的领导职数,二不额外多发工资,就相当于是个临时任命的小组长。看似是个机会吧,其实是个坑。你想啊,打击队这老两位连白所管起来都费劲,更何况是太阳这个刚转正的警察。当然了,卞队出此下策,也不是想溜肩膀、脱责任,而是确实没办法了,就像在酒局上他说的一样,此举的目的是达到“鲇鱼效应”。什么叫鲇鱼效应呢,就是怕别的鱼不动,给闷死了,就扔进一条鲇鱼上下左右地折腾。而太阳自然就要肩负起那条鲇鱼的使命了。

宣布这事儿是在早点名的会上,虽然没那么正式,但还是引起了轰动。在主席台上,白所煞有介事地唱着高调,说让太阳当打击队的副队长,为了进一步凝心聚力、加大打击队的推动力,这支队伍既要老带新,也要新推老,上下聚力拧成一股绳儿,才能将派出所的打击工作推到新的高潮……当他振臂高呼的时候,台下的一个老民警没绷住,扑哧一下地笑出声来。他这么一笑,立马传染给了其他民警。大家都心照不宣,还新的高潮,就凭打击队这老几位,没跌到新的谷底就算对得起白所了。

在白所宣布之后,卞队让太阳在大家面前表态发言,太阳事先没做准备,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一定好好干,将小满打击队的工作推到新高潮。”他原文借鉴了白所的话,底下不免又是一阵轻笑。太阳发言的时候没仔细看打击队其他三位的表情,但卞队却都看在了眼里。怎么形容呢?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还是羡慕嫉妒恨?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先拿猴子来说,他脸上虽然始终绷着微笑,但一看就知道是强弩之末。那微笑透着一股竭尽全力,压根没显出欣慰和愉悦。目的大概是向台上的白所表明对决定的认同。那个劲儿挺难拿,一般人还真绷不了那么长时间。再说洪东风,此时的姿势堪称“难拿”,他将左腿搭在右腿上,用右脚搭在前面人的椅背上,坐的椅子往后仰着,四条腿有三条腿都悬空。说他身体有病是真没人信,要说他会玩杂技肯定有很多人认同。他双眼紧闭,嘴角下斜,似乎此刻留在会场的只是个躯壳,灵魂早就飞到高山大海或九霄云外。老洪用这个体态语表明态度,那就是不满、不服、不忿儿!而杨威的脸色,就是明摆着的难看了。他抓捕失利的事虽然卞队要求大家守口如瓶,但消息已然不胫而走。老洪可以倚老卖老、破罐破摔,但杨威的头上毕竟还悬着个“刑警之刃”的“招牌”。好的时候众人瞩目,不好的时候就成了对比今昔的尺子。要说这个称号还真是市局颁发的,当年全局搞警务大比武,杨威得了个刑侦系统的全局第一,宣传处的谭彦为达到宣传效果,给各个警种获奖的标兵都起了个称号,什么“特警利剑”“交警之光”“经侦铁拳”,也包括他这个“刑警之刃”。说实话,这些名字起得过于浮夸,当时叫着好听,但事后一琢磨,就觉得味儿不对了。杨威虽然没拿这个称号当回事儿,但却一直被它捆绑着,动不动领导就要求他“展现出刑警之刃的劲头”,让他时时都得挺起腰板儿做冲锋状。此时此刻,在这个喧嚣的会场,杨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针对自己,特别是那句“老带新,新推老”。最后绷不住了,他索性抬起屁股准备走人。

“哎,老杨,你干吗去啊?”白所在后边叫他。

“撒尿。”杨威头也不回地说。

卞队没想到,这么做会适得其反。点名刚结束,打击队就散摊子了。杨威压根没回来,也不知道去哪儿上厕所了。老洪直接回了宿舍,说身体有恙。卞队觉得没面儿,就让太阳行使副队长的职责去叫老洪。老洪在宿舍捂着个大被子,一见太阳就唉声叹气,说岁数大了、身体不中用了、净拖打击队的后腿。还说既然太阳当领导了,以后得多帮他的忙。太阳忙问怎么帮。结果老洪抬手指了指宿舍的门,说请您现在出去,然后帮我把门带上。太阳吃了个瘪,没辙又去找杨威。他拨通电话,杨威说在医院看病,他就问用不用去接一下,没想到杨威一下就火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回到办公室,指着太阳鼻子就是一顿臭骂。太阳被骂蒙了,没弄明白杨威为何生气。但这还不算完,到了第二天,老两位已经主动出击了。

平时早点名,杨威、老洪等人都是靠在后面坐,在人群里猫着。但没想到今天点名,几位却齐刷刷地坐在了第一排。杨威、老洪坐在左边,猴子坐在右边,中间留出一个大空位。白所眼睛多尖啊,就问太阳怎么没来。老洪装傻充愣,说没见着啊?要不给他打个电话?于是杨威掏出了手机,开着免提拨打,响了十多声也没接通。

老洪摇头叹气,“唉,这年轻人啊,就是觉多。像我这老模喀嚓眼的,甭管多晚睡,早上比鸡起得都早。”

杨威也摇摇头,“确实是年轻,当了官儿就发飘,老带新、新推老……哼,我说自己怎么进步不快呢,敢情是推动力不够。”

两人一唱一和像表演双簧,卞队在台上坐不住了,赶忙让猴子去宿舍叫太阳。

清晨的宿舍里很安静,温度湿度刚刚好,厚厚的窗帘将阳光遮挡,一派温馨的景象。太阳的睡眠一直很好,八级以下的地震轻易吵不醒他,所以每天起床,他最依赖的就是那个闹钟。但不知道是谁,昨晚把闹钟给关了,又将他的手机调到了静音,直接导致了他早点名的缺席。等猴子叫醒他的时候,点名已经结束了。太阳刚当了副队长就睡懒觉,这个名声算是落下了。

太阳被白所叫去训话,卞队就带着猴子出去巡逻。太阳回到办公室,想整理下这几天的案件线索,却发现两台电脑都开不了机。他折腾半天也不得要领,直到卞队巡逻归来,工作也没展开,连带着还把午饭给耽误了。实在没辙,卞队就从分局请来了网管,一查才发现,俩电脑的内存条都松了,能开机才怪呢。不用说,在技术队干过的只有老洪。卞队不禁叹了口气,家贼难防啊……

事情闹到了如此地步,再发展下去就没法收场了。于是白所果断拍板,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人民警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严守纪律是底线问题。不是有病吗?有病就去医院开诊断证明,出不了诊断证明就必须上巡逻车,有什么问题所领导担着。他让卞队和太阳要放开胆子管理,大不了叫辆急救车跟在巡逻车后边。当然,这是气话。可着全国找,也没见到哪辆巡逻车后面整天跟着一辆救护车的。看着白所的振臂高呼,卞队的心里有谱了,于是照方抓药,借着开打击队工作会的机会尽量原汁原味地传达了白所的指示,当然,救护车那段儿没有说。他本以为会遭到老两位的激烈对抗,却不料俩人一反常态,一句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片汤话都没说,似乎就这么接受了现实。这倒让卞队有点犯含糊了。

但老话儿说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老两位的思想觉悟也不会提高得那么快。下午一上车,大戏就正式拉开了帷幕。老洪上车前还好好的,用手杵着水蛇腰有说有笑,但不料刚一登车就来了个三百六十五度托马斯大回旋,身体几乎转了一个圈儿,啪的一下就倒在车上了。不光是倒啊,还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吓得卞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得!“花车”也甭巡逻了,直接改救护车吧。几个人把老洪送到了医院。血常规、心电图、脑CT……一查不要紧,高血压、糖尿病、心脏早搏,老洪真是一身病。弄得白所和其他几位派出所的领导也赶忙提着水果前来探望。这下,谁也不敢再让老洪上班了。不是要假条吗?老洪第一张就开了俩星期。而杨威,也以家中有事为由请了年假。

卞队彻底没辙了。要说原来的打击队是头发丝拽豆腐,提不起来,现在是彻底“趴架”了。再这么内耗,丢的不仅是几位成员的脸,更重要的是耽误办案。老两位指不上,卞队就只能自己撸起袖子干。他和太阳、猴子兵分两路,自己去分局刑侦大队求爷爷告奶奶地寻求帮助,让太阳和猴子一起去点位蹲守。猴子毕竟是个辅警,心里就算有一百个不乐意也不敢撂挑子,于是就只能夹着书本硬着头皮上了。

从太阳立功转警开始,就成了猴子的假想敌。什么狗揽八泡屎啊,蹲在树上、藏在垃圾桶里蹲守啊……猴子揭太阳这些旧事的目的,无非是引起老同志们的反感,自己好从中渔利。但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两位老同志撤了,自己的工作却加码了,堪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无论猴子怎么在背后说闲话,太阳都始终拿他当朋友。当然,如果太阳能聪明点,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傻呵呵地乐观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生活的苦恼和不顺才是常态,但就是因为太阳比多数人少了那么一点聪明,才让他获得快乐、少了内耗。在阳光路派出所的时候,警长秦岭之所以出任务总带着他,是因为指使不动别人,就把许多苦活累活交给他办,但太阳却认为秦警长这么做是在照顾他,给他锻炼的机会。而猴子当初之所以愿意和太阳在一个岗,一是看他老实,在勤务上能帮自己撑着,二是为了凸显自己的优秀,鹤立鸡群。没有鸡的衬托怎么显得出鹤呢?

这几天,猴子苦不堪言。卞队好说歹说地求得了刑侦大队的配合,依照嫌疑人现有的信息设置了几个点位,还不忘推心置腹地鼓励太阳,“你不是说‘笨鸟先飞早入林,学海无涯苦作舟’吗?好,蹲守就得操着这两句话的劲头。”太阳对此深信不疑,他是那种特别“拿事当事”的人,轴劲儿一上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他和猴子便“焊”在了点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