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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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黄埔风潮

在黄埔陆军小学第二期法文班里,张竞生、陈铭枢、邓演达曾获得过“三小”的“美称”。

张竞生被称为“小个子”。他身材略为矮小,脑门较突出,常常鼓着腮,努着嘴,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却是班里读书最用功的学生,每天、每礼拜都制订了详细的学习计划,争分夺秒地苦读各门学科,连最枯燥乏味的军事参考图籍都一丝不苟,如《阵中要务令详解》十厚本和《作战纲要详解》七大本,就是利用节假日一本一本地啃完的。他还坚持每天记日记,不管训练多苦多累多晚,他都要趴在煤油灯下记上一页当天的亲历亲见所闻所思,作为个人的精神修炼和人格养成的重要手段。而他兴趣最为浓厚的就是学习法文,经常在晨昏余暇独自跑到江边大声朗读,因此,每次考试总是名列第一。同学们无不佩服他是“小个子”能耐大。

陈铭枢被称为“小眼睛”。他小时候受到后母的虐待和折磨,每逢吃饭的时间到了,他就缩在门侧悄悄地窥视,看到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围拢坐定了,他才偷偷地溜进去,侧身蹲下,狼吞虎咽地把饭塞进口里。他从来未敢吃过一顿饱饭,偶尔实在太饿,多添半碗饭吃,就会遭到劈头盖脸的斥骂。食不果腹,生病更无人搭理。有一次,他的眼睛疳积上目,没有及时请医生,炎症愈来愈严重,几乎成为瞎子,舅舅怜悯他,到处采集虮蜣虫烧成灰后泡水给他喝,整整服了一年药才治愈了眼病,却也落下了左眼小而弱的后遗症。与张竞生截然不同,陈铭枢最不喜欢功课,整天醉心于宣传革命,传阅秘密小册子。每星期值班教员都要在班上宣布各人的学科和制图的成绩,他的学科成绩位居全班最末一个,制图则满纸涂鸦潦草不合规格,常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却毫不在意。他的强项就是射击精准,百发百中,同学们遂打趣他“独眼更狠”,他也不以为忤,颇有大将风度。

邓演达则被称为“小不点”。他是广东惠阳人,父亲是秀才,在本地教书,一向助人为乐,人称“好好先生”。受父亲的影响,邓演达从小就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在陆军小学的同学中,他年龄最小,开始并不起眼,还常常受到年龄大的同学的嘲笑和欺侮,每逢此时,他就圆睁双眼,拳头相向,把对方逼到墙角。大家都称他是“铁汉”,再也没有谁敢惹他。

但单调刻板的军校生活使性如烈火的邓演达快憋不住了,他感到不能空有革命理论,应有革命行动,是到了应惹一惹谁的时候了。这天刚好是星期天,于是,他拉上陈铭枢到课室里找张竞生,三个人到操场后的僻静山冈商议应采取什么行动来打破这种沉闷的局面。

张竞生说:“去年7月,《大公报》曾以‘剪发易服议’为题广为讨论。今年以来,南方各省,主要是学生和士兵已开始有人剪辫,只是我们陆军小学还没有人站出来做这件事。”

陈铭枢恨恨地说:“番鬼佬总是讥笑我们是‘拖尾奴才’‘豚尾奴’,真是奇耻大辱!”

“留辫本是女真人的风俗,清军入关后,则把它当作民族统治的工具。1645年6月15日,顺治颁发剃发令:‘今者天下一家,君犹父也,父子一体,岂容违异,自今以后,京师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后,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吾国之民,迟疑者,为逆命之寇。’要求各地按照满洲人的发式,剃掉前额和周围的头发,梳成辫子,不服从就要杀头,叫作‘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围绕着辫子的去留问题,全国就有几十万人被杀头!”张竞生语气沉重地说,“看来剪辫与否已成为拥护革命与否的主要标志。清廷盯得很紧,虽说今非昔比,但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邓演达像。国民党左派领导人之一,农工民主党创始人之一,1931年被蒋介石秘密杀害

邓演达慷慨激昂地说:“欲除藩篱,必剪恶辫!现在不剪,更待何时?”

陈铭枢也主张马上剪辫,以一新耳目,引领风气。三人遂商定在第二天的操练课上当堂剪辫,以为号召。为取得较好效果,三人于当晚又分头串联了一些进步学员,以做响应或声援。

第二天操练课后,中间休息的时候,张竞生、陈铭枢、邓演达一跃跳上操场中间的土台,同声宣布革除陋俗,剪辫易服,说完手起刀落,长长的辫子应声坠地。人群中有人大声叫好,有人拼命鼓掌,多数同学则错愕不已,但听到热烈的叫好声和鼓掌声,也跟着鼓起掌来。这时,蒋光鼐、李章达、吴奇伟、王鸾等纷纷登上土台,剪掉辫子,跟从响应的有数十名之多。

陈铭枢像。曾发动福建事变反蒋,晚年归心佛学。与张竞生关系甚好,曾资助其旅欧译书

这个突然的举动震惊了学校,韦汝聪监督大发雷霆。按规定这些剪辫的学生将被开除,但因人数太多,更主要的是赵声副监督暗中斡旋,曲予回护,校方只得从轻发落,每人仅记大过一次,以示薄惩。

虽受处分,但大家仍兴高采烈,悄悄跑到操场旁山冈边去庆祝一番。

恰在此时,报上登载了一条消息,内容是说清廷陆军部将在黄埔陆军小学选派二三名学生到法国士官学校留学。看到这个消息,张竞生欣喜万分。两年来赵声副监督耳提面命秘密宣传已使张竞生看清了清廷腐朽透顶的本质和必将覆灭的命运,暗下决心要追随革命党人走上倾覆清朝、恢复汉室的道路。有一段时间,他内心苦闷不已:既已想做革命党人,那现在所学何用?即使学好了本事,将来出去当军官,岂不是给清朝驱驰,为虎作伥?剪除辫子后,他已萌生去意,决定离开陆军小学,但究竟到哪里去,要干什么,他却是茫然无知。选派学生到法国留学的消息,使张竞生找到了方向,看到了曙光。

听说选派的必须是最优秀的学生,张竞生感到胸有成竹。他的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这是老师和同学都有目共睹的,而法文更是出类拔萃,次次考第一,几乎无人匹敌;再说他的人缘也不错,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选派的最佳人选。因此,他胜券在握而又充满期待地等着好消息从天而降。

一个星期过去了,毫无动静。

一个月过去了,仍杳无音信。

张竞生感到纳闷。他索性叫上陈铭枢、王鸾等人,径往赵声副监督的寝室探听虚实。

张竞生焦急地问道:“赵监督,听说陆军部将在学校选派优秀学生到法国留学,是否确有此事?”

赵声望了望大家,就在张竞生的前面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确有此事,陆军部在一个月前就下发了文书,但被韦监督呈文取消了。”

“为什么?”张竞生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来听我说,事情复杂着呢!”赵声把张竞生摁到原来的座位上,把事情的原委和深层的因素向张竞生做了详尽的分析:韦汝聪是一个盛气凌人的政客,不但不学无术,而且心术不正,同学与他没有感情,他对同学更不负责。学校里都知道他们两个正副监督势不两立,也知道张竞生是跟他赵声关系密切的优秀学生。按照选派条件,你张竞生必然榜上有名,这是韦某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对你带头剪辫闹事还余恨未消呢,让你出国,那不是放虎归山吗?因此,韦监督利用职权,谎称学校没有这样程度的学生可供选派,一纸复文就把宝贵的出国留学指标推掉了。这种玩弄权术、压制人才、打击异己的做法,就是韦某人惯用的伎俩。

张竞生越听越气,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韦汝聪这个辫子,这个王八蛋!太可恶了,太霸道了!”

一连数日,张竞生都闷闷不乐。留学法国的美梦破灭,他对陆军小学的最后一缕留恋之情也丧失殆尽。他只想早一点离开黄埔陆军小学,离开这个没有公平可言的地方。

一度,向来好学上进名冠一时的张竞生变得百无聊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想到阴差阳错间,又闹出了一场更大的风潮。

按照陆军部的核定,每个军校学生的伙食费是每月八块钱,经过韦监督等一批贪官污吏的雁过拔毛和暗中盘剥,实际真正落实到学生的日常伙食已是大打折扣,不是米饭太粗劣,就是菜蔬没油水,因此,学生对饭堂的伙食十分不满。更令人讨厌的是,开饭的时候,同学分桌而食,八人一桌,每桌总有一两个饕餮之徒,不守规矩,上桌就抢,以致吃得较慢的同学,到了第二三碗饭的时候,已是残羹剩菜,学生对此早已怨声载道。

张竞生对这种有辱斯文的流寇习气深恶痛绝,遂与同学王鸾商量要采取行动,制止这种行为。征得学长同意后,他们两人便暗中摸清情况,重新编排座位,由同意在一起的同学每八人合成一桌,那些平时抢食的合为一桌。这个办法得到大多数同学的欢迎和支持,就餐时便纷纷按照新的座位对号入座。但那少数吃惯了霸王饭的抢食者见状却火冒三丈,声称张竞生跟他们过不去,他们也要让张竞生吃不了兜着走,一上来就指责张竞生、王鸾没权给他们派定座位,又谩骂张竞生、王鸾故意把他们的座位安排在空气污浊的角落里,不但拒绝就位,而且把饭桌一掀,大打出手,制造了轰动一时的“饭厅风潮”。

韦汝聪查明事件的始作俑者又是张竞生和王鸾,气急败坏,扬言要严加惩处。本来,张竞生和王鸾如果愿意写悔过书,保证今后不再滋事,就可降级再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但张竞生宁折不弯,誓不低头。韦汝聪恼羞成怒,遂下辣手,把张竞生和王鸾二人开除了。

消息传出,全校哗然。

其时,赵声因在一次校务会议上,对韦汝聪的倒行逆施痛加斥骂,使韦汝聪下不了台,结果闹到新军督办公署,赵声只好辞职,并调任燕塘新军第二标标统。走到人生末路的张竞生决意要请赵声再一次指点迷津。

燕塘军营与白云山能仁寺毗邻,那段时间,陈铭枢恰好在能仁寺养眼病。张竞生与王鸾遂请陈铭枢邀约赵声在能仁寺相见。

第二天上午,张竞生、陈铭枢、王鸾在能仁寺见到了他们的精神导师赵声。师生四人在古旧的寺院和僻静的小径一边漫步一边畅谈。这时,寺里有一位和尚,俗名陆龙杰,是黄埔陆军小学第一期未毕业同学,因反抗家庭包办婚姻,愤而弃学出家。他正坐在廊下专注地临摹颜鲁公法帖。赵声见陆龙杰的书法颇有些功底,就招呼大家坐下来跟他攀谈,得知他的身世后,若有所悟,立即赋诗一首,写成两幅条幅,一幅送给陆龙杰,一幅送给张竞生。诗为:

愿力未宏因学佛,英雄失路半为僧。

月明沧海归来日,万里蛮山一点灯。

接着,赵声又用苍劲的笔法写了“宏毅”二字的横批分别送给陈铭枢和王鸾。

然后,赵声回转身来,意味深长地对张竞生说:“公室,屡仆屡起,坚韧精进,是一个佛门弟子应有的修持。至于革命党人,不应只是做一个度己的自了汉,应以出世的心怀去做入世的事业。”

张竞生坚定地点了点头,感激地对赵声说:“赵监督,我明白了。”

赵声随即修书一封,让张竞生和王鸾到新加坡去投奔孙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