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明空
仙居殿如其名字般仙气十足,置身其内,毫无宫宇重楼那般巍峨高耸的压迫感,反而颇为幽静,转角处熏着檀香,走廊左右,精致的园林亭榭伴随着鸟语花香,初夏的晚风吹过,像是恋人的吻。
裴武仿佛进了温柔乡,高延福领着他到了尽头,佛香古色的圣人寝殿便在眼前。
“圣人,裴武到了。”
“让裴先生进来,你下去吧!”天籁的声音响起,语气平淡,裴武却能从平淡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
裴武心脏剧烈的跳动,武则天称呼他为先生,至少对他很尊重,看来武则天很重视‘造纸术’和‘报纸’,今晚也许没有李昭德想的那么糟糕。
高延福给裴武使了个眼色后,退下。
裴武拾步入内。
武则天的寝宫并没有裴武想象那般极度奢华,与其说是寝宫,不如说成一个佛堂,床帏上很整洁,并不像有人住的痕迹。
斜月高挂,烛火点燃了洒下的月华。
在窗台处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如同后世的落地窗,此时窗户打开,外面是蜿蜒的藕溪,屋中是伏坐禅案的女皇。
案上放着小叶紫檀,武则天背过他,似在紫檀上倾注沉思。
裴武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前,又觉得离她太近,止步。
“先生可知这紫檀的来历?”她的声音很温柔,偏又空灵绝谷,极具不同。
裴武自是回答不上来,只好打着趣夸赞道:“都说百年的紫檀泛香不散,用手一抹便光泽透亮,以往我以为是商人手油所致,今日得见此宝,才知确有奇物。”
当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幽默是最好的方法。他浑然忘记李昭德的教训,既没有跪地求饶,也没有支支吾吾。
“手油?先生瞧走眼了,这是感业寺最普通的紫檀。”武则天转过来,两人目光对上,跨越千年的对话在此刻隽永在历史的长河中。
武则天虽年逾七旬,未挽发鬓,乌麻木槿沁染的青丝垂落披肩。
她有着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目,撩人遐想的体态,岁月的沧桑感难掩她的风华神韵,她此刻盘膝坐在蒲团上,素服贴身,白衣似雪,在烛火倒映在壁佛疏影下,古佛女帝,青灯女皇的绝世仪态映入眼帘。
裴武微微走神,瞬间惊回的遮掩道:“手油便是手汗。”
他不是惊讶于武则天容颜未老,未见她垂垂老矣的容貌,而是发现武则天脸上还挂着眼泪。
武则天竟然在他来前,哭过,裴武难以置信,这就是睥睨天下,迷团包裹的千古女帝。
“先生说话风趣,用词也很特别。”
武则天似乎惊讶裴武敢与她对视,裴武干净的眸子中带着一种对她特殊的情感,她未怪罪,流露的好奇之色转瞬即消。
她起身拿起紫檀,叹道:“先生可知,今天是朕当年在感业寺悟道的日子,那时的朕只有一身素衣,一叶紫檀,却在那个寂静的夜晚,悟透了世间的一切。”
裴武想起了当年王阳明求而不得,在龙场悟道,从此成为圣贤的故事。暗道武则天亦是如此,没有经过痛苦的大彻大悟,何来站在紫禁之巅的万人之上,天地唯她一人主宰。
“朕的法号是明空,所以朕登基后,便用这两个字组成了‘曌’字,日月凌空,见朕如见日月。”
“世人昨日看错朕,今日看错朕,百年千年之后亦会看错朕,可朕不在乎,朕一直是朕,千秋万代,死亦立无字碑,朕一日不言朕的功过,天下谁人敢言?”
裴武感受女帝的情绪,见她倾吐,默默不敢再打断。又想起了她死后立的无字碑,暗忖她连死后都要睥睨纲理伦常。
裴武突然觉得,武曌或许比武则天更适合她。
武曌自顾的说了许多,见裴武侍立沉思,遂窥探的问道:“先生在想什么,竟那般入神?”
她之所以选择今日召见裴武,便是太平公主言此子精通人心,以为他会说些抚慰人的话,结果裴武呆立不语。
裴武道:“小民在想,什么时候也能像圣人一般,悟透世间大道,升职加薪,出将入相,走上人生巅峰。”
武曌莞尔一笑,点头道:“先生很有趣,令月眼光不凡。先生所呈的‘报纸’和造纸术,朕很关心,于社稷大功一件,并非只为了朕与令月二人,先生的良苦用心,朕知晓了。”
裴武作势要谢恩,并且来之前,他准备了造纸术和报纸的长篇大论,将制作之法与报纸的作用和影响来回咀嚼,正待倾吐口沫。
武曌的声音先行响起:“先生抛砖引玉,朕了然于心,‘报纸’和‘造纸术’不过是先生给朕的开胃菜,想来先生已准备好了治国良策,要与朕问对。”
裴武脑子当场轰的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呀圣人!今儿来就只准备了这个呀,哪里是开胃菜,报纸就是正菜呀。
裴武顿时嚅嗫,一肚子的腹稿,就这么略过,除此外,他什么也没准备。
看着武曌期待的神色,裴武有些为难,就像是千里迢迢给女朋友买了一颗糖,到了后女朋友直勾勾问你她的LV奢侈包包呢。
武曌见裴武神情怪异,垂询道:“先生,可有难处?”
裴武绞尽脑汁,正要做答,好在高延福及时前来,缓解了他的尴尬。
“圣人,裴行本前来辞行。”
武曌刚缓和的神色倏地一冷,眨眼间,便如壁上的观音神像般不怒自威。
武曌让裴武将一旁的胡椅搬至堂中,道:“罢了,让他到门外候着吧。”
须臾,头发花白的裴行本至,在门外跪着行礼,老泪纵横道:“叩见圣人,圣躬安。”
武曌倚坐在胡椅上,用凤眼瞧着他。
高延福见状,对裴行本道:“尚书,圣安,你有话便说吧,圣人听着呢。”
“圣人,裴行前来向圣人拜别了,岭南路远,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随侍圣人左右,臣涕零,唯见圣人最后一面,已了却心愿了。”
武曌神色平静的道:“裴卿无罪,为何替东宫担责?你的眼里难道只有东宫,没有朕这个圣人吗?”
裴行本摇头道:“臣只为圣人计,东宫不能废,为圣人万世基业忧之。”
“裴行本,你太让朕失望了,既做了又何必解释。你可有想起朕当年召你进北门问策时,你何等意气风发,如今衰老成什么样子了。”
“是呀,臣老了。臣怀念呀,怀念当年和臣工们上朝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们只需要好好做事,便能升官加职,每日讨论着圣人的新政,时时刻刻都充满了劲……”
武曌耐心的听他说完,默然良久,问道:“记得当年推行的新政要做什么吗?”
裴行本泣不成声,颤抖的说道:“臣记得,天下无世家门阀之凌驾,万民无饿殍流离之失所。”
武曌放在椅子上的手指轻动,对他道:“去吧!去岭南好好做官,像当年一样,无惧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