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亿叛国案(三)
66百亿叛国案(三)
这是4103年12月的一天。
夜。
乔治独自一人,坐在朝梧广场入口处,花坛前的一条躺椅上。
因为戴着墨镜,所以没有人认出他。
在他的正前方,广场的中心区域,有许多追逐打闹的小孩子,再远一些,则是正在唱歌的街头艺人,唱的,是他的歌。
歌声悠扬,与街头艺人上方大屏幕里的朝梧公主和玉贞皇后相得益彰。
倒是蛮般配的。
——怎么可能不般配呢,因为本来,就是为玉贞皇后写的歌。
乔治出生在距离三藩市不远的一个小镇里,祖祖辈辈生活于此。
虽然夏人是神州的主体民族,但这个国家本质上是一个普世帝国,数百年来夏人固然是绝对的主旋律,但铸造伟大的,并不仅仅只有夏人。
乔治的家族差不多可以追溯到古夏之前的地理大发现时期,那时他的祖先作为外籍水手与古明人一同到此,要是论历史,他的家族恐怕比大多数夏人更悠久。
这数百年来,不同族裔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有过欢笑,也有争执,相互结合,又彼此厮杀,在民族与肤色的熔炉中反复冶炼,最终,奠定了‘神州人’这一概念。
所以,维系神州的,不是血缘,而是文化与信仰,是共同走过的筚路蓝缕,是血与火,也是爱与笑。
——曾经是有过这么一个时代的。
那大约是,乔治爷爷那一辈人,神州走向世界之巅,却还未抵达的那个时代,这片土地包容兼并,友善和谐……人们热火朝天的劳作着,发掘财富,铸造伟大,忘却了身边之人,或是肉体,或是灵魂上的不同。
经济学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概念,说经济发展良好时,人们都心怀希望,朝气蓬勃,心中有火,眼里有光,所以他们宽容、友善、而仁慈。
而当经济下行时,人们会趋于保守,变得忧郁、敏感、偏执、守旧……
乔治的父辈便生于那个时代,所以才有了遍及世界的互助运动,有了鲜花与摇滚,以及盛宴之后的一地狼藉。
那我,生于什么样的时代呢?
在这个时代,我于何处立足?
大抵就是,从婴儿房望向墓地的人生吧,但不同于父辈的是,像乔治这样的人已经不会对这样的未来感到迷茫和愤怒,因为父辈的荒唐已经昭示了结果,前人走过的路,踩过的坑,历历在目。
所以是丧。
清醒的丧。
这一代的孩子表面上过着人类有史以来最繁荣的生活,享受着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实际上,他们不再有朝气与梦想,因为冥冥之中的规则似乎再次坚不可摧,纵观人类历史,追逐超脱与自由的时代才是特例,大多数时候,人们需要改变自己,适应规则。
于是先进与保守并行,乔治仍旧记得,自己上大学时,有个表白墙——实物的那种,就是立在宿舍门口的一大个告示栏,上面贴了许多美颜过的照片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网络流行梗。
表白墙嘛,不是表白就是‘征婚’。
乍一看这似乎是现代年轻人大胆追逐爱的勇气,可实际上,剔除那些中二满满的口吻,其内容大约就是‘我是谁谁谁,我长得怎么怎么样,我有多高多胖,我家里如何如何,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希望你是是谁谁谁,你长得怎么怎么样,你有多高多胖,你家里如何如何,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人们淘汰了红娘这个职业,然后自己做了红娘。
在爷爷,不,太爷爷那辈时,还讲究自由恋爱呢,还说咱们先出来走走了解了解然后满脸羞涩小心翼翼的靠近呢,可岁月流转,宇宙的尽头是是相亲,是简历式择偶,是透过纸上冰冷的文字衡量取舍挑肥拣瘦,是只有确定关系与不确定关系两个模式,是……门当户对,媒妁之言。
不是说这不好,这也可以说是现代社会对效率的追求。
只是有一种荒谬感,很无力。
幼时觉得自己受过更好的教育,看过更广阔的世界,是父辈与祖辈将这些优越的条件赋予了自己,感激之余,其实心底有傲慢,觉得自己该更聪明、更勇敢、更优秀,嘲笑先人的无知与愚昧,觉得自己一定是后浪,一定可以超越他们。
可实际上,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世界有了更多的认识,才逐渐发觉,父辈永远是父辈,他们或许不像我一样这个定律那个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们,是真的懂。
至于爷爷辈?——我也配和爷爷辈比?
所以从某一刻起,乔治开始重新审视玉贞皇后做过的事情,开始再一次去认识,这个人们口中‘秽乱宫闱,水性杨花’的女人。
乔治看到了她言行举止中的浪漫。
对,是浪漫。
然后便有了那种想法,或者说,那种冲动。
我要去,做一做,她曾做过的事情。
我想,像她一样活着。
为此乔治翻阅了许多资料,做了很多准备,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认识到,她当年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因何荣耀,因何失败。
——可实际上,这又是另一种幼稚。
乔治抬起头,看着大屏幕上,玉贞皇后与朝梧公主的对话,那是朝梧公主六岁时,随母亲一同去安西府慰问风灾的路上,空闲之时的闲聊。
他闭上了眼,对话的内容历历在目。
朝梧公主比较早熟,叛逆也来得早一些,嗯,有些过于早了。
所以她问母亲,母后啊,我什么时候可以谈恋爱啊?
玉贞皇后瞥了一眼毛头没长齐的小丫头,说你是喜欢上谁了么?
朝梧公主说没有,只是突然想谈恋爱了。
玉贞皇后又问她,那你觉得什么是谈恋爱呢?
朝梧公主想了想,说,就是找个像长宁那样抗揍的人,我心情不好就打他一顿。
此时弹幕疯狂刷屏,无数网友央求朝梧公主用小拳拳捶自己胸口。
乔治也不自觉露出了笑意,国民女儿呐……如果她长大了,也一定是国民情人吧。
可是玉贞皇后告诉她,那不是爱情。
朝梧公主问,什么是爱情呢?
玉贞皇后说,你不需要知道,因为你不会拥有它。
朝梧公主不服气,说为什么我不会有呢,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得不到的?
玉贞皇后说,正因为你什么都可以得到,所以你无法拥有爱情。
因为你所理解的,你所看到的那种爱情,是对残缺自我的救赎,与强大他者的倾慕,就像是缺了一块的月亮,不管缺的是多么小的一块,有人拥有那一小块东西,你便会爱上他。
但你不是月亮,没有阴晴圆缺,你是永恒的太阳,你,过于完美。
你无法追求世俗所追求的一切,因为你已经有了,你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另一个,和你一样强大的人,又何来倾慕?
你这辈子当然会被许多人爱,但我想,你不会知道爱人的感觉,特别是,爱一个具体的人。
希儿,世俗意义上的爱情是一种残缺的美,所以你没有那个能力。
…………
当时这段对话引起了热议,许多人不认可玉贞皇后的话,因为她从根源就否定了帝国公主可以拥有爱情,这不公平,更有甚者,一些极端性别主义者说,这是玉贞皇后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凭什么,女人就得爱一个比自己强大的人?
乔治一开始也觉得,玉贞皇后说得不对。
可后来,他慢慢明白,问题并不在于这世上是否会有人比朝梧公主更加强大,问题在于,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平视她——如果所谓的爱情,其基础是平等,那么在这第一步,朝梧已经输了。
想想看吧,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朝梧公主谈恋爱了,那么神州亿万国民,会以怎样挑剔的目光去审视那个男人?
他扛得住那种压力么?他配么?
和朝梧公主谈恋爱,那你到底是她的男朋友,还是她的男宠?你认为你自己不是男宠你就真的不是么?
问题不在于朝梧公主,而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接得住她的爱——就像封建时代的妃子和皇帝谈爱情一样,根本不现实。
玉贞皇后,很现实,她在朝梧幼时就看到了她困在绝顶的人生。
而这又让乔治想起了近来发生的事情。
三藩精卫,连环自杀,王皆美的,意外之死。
时至今日,冲冠的怒火已经渐渐消退了,乔治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找出一个凶手。
他明白,凶手,或许事实上,是不存在的。
并没有某个具体的人和组织杀死了那些人。
他们是被这个世界,这套规则,困死在了自己的人生里。
就像理查德一样,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王皆美的深夜辱骂,可前面那些千斤重担呢?
那些都可以不算的么?
在他破产之后,他竭力想要重振生活,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做到,仔细想想那整个过程,不觉得很可怕么?
昨天还是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明天就成了街头乞丐。
面对困境时,他甚至连回老家种地这个选择都没有,因为老家没有地,无论是像他,还是像我这样的人,都是城市中无根的浮萍。
这些年来,三藩市的年轻人负债率越来越高,很多地方已经从发周薪变成了发日薪。
年轻人领到工资,偿还债务,接着继续负债生活,花天酒地。
这不可怕么?
一旦发生任何的变故,一次信用的逾期,一点银行的降额,一起……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
安史之乱发生前的一天,大唐帝国还是盛世呢。
谁又可以预料,王皆美身上那种偶然的巧合,不会发生在这座城市,这个国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所以乔治想,海湖社区,是有必要存在的。
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某些规则,是有必要改一改的。
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我得将人生交予激烈而彻底的决裂。
于是乔治起身,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天的见面后,吉米律师再也没有露过面,但他最后的话给了乔治一些启发。
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许多更加强大的力量的。
审判,并不一定需要在法庭上完成。
这段时间来,他在暗中和草壁慈善基金会接洽,他们告诉了乔治一笔巨款的事情。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但没关系。
电话接通。
乔治深吸一口气,热情道:“四爷,上次您跟我说的那个,就是那个您想投资海湖社区的事情,我想当面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