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间不值得(下)
69人间不值得(下)
夏末的三藩市,风里有一股薰衣草死亡的味道。
宛平南山,地平线之上600米的地方,理查德·琼斯坐在天台边缘,他的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微微笑容:
“记者来了么?”
体面的外表,从容的神态,温和的语气,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正走向陌路,选择自我了结的人。
劝导员小姐挥了手,小心靠近,大喊道:“看到那个垫子了吗?左边那几个人,就是新闻频道的工作人员,按照您的要求,我把他们找来了,但是……”
她爽朗的一笑:“这里太高了,不是那么……嗯,安全,所以我不能让他们上来,不过您看……”
她又指了指自己鸭舌帽边的摄像头:“线上直播开着呢,您想说什么?”
理查德将信将疑,点击手表,打开新闻频道,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开始,我只是想换个大平层呐~”
他感慨一声,然后讲述起自己这段时间来的经历,从荣氏建工,到地下钱庄,从工程结款,到借贷炒币……
“等等,理查德先生……”
劝导员小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已经讲到了未婚妻离自己而去,快讲完了。
“我有个疑惑,您说的钱庄,那是高利贷么?”
劝导员小姐当然明白钱庄是什么,她是在转移话题,这份劝导员的工作虽然只经过了几周培训,但三藩精卫的专业人士,真的,在用心教她们,事后绝大部分劝导员会拿证走人,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离开。
劝导员小姐,并不算非常专业,但她已经学到了最起码的原理:人的精神是一根弦,断裂,是一瞬间的事情,上岗培训的讲师说过,面对这种轻生者,千万不要自作聪明用一些激烈的言辞去激他们,也不宜说一些千篇一律的心灵鸡汤去宽慰他们,那是废话。
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记感性上的痛苦,将当下,将此时此刻,导向理性,最后让他们主动开口,因为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说话的人,没法去死。
先让他们倾诉一番,然后适时找个机会打断,插点儿别的话题,这样才能起到转移注意力,建立沟通的效果。
理查德被打断后默不作声,于是劝导员小姐补充道:“如果是高利贷,为什么不报警呢?唔……还是说您报过但没有用?”
理查德先生嘲讽的笑了笑,他的眼中有一种透彻的清醒。
“你觉得,我是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所以才到这儿来的?”
——同一时刻,劝导员小姐的耳麦里收到了同事的消息:
‘他的未婚妻拒绝露面。’
劝导员小姐心中咯噔一跳,但仍旧面色平和。
“不,我不这么认为,理查德先生……嗯,很冒昧,我看过您的账单,您其实,已经不负债了,对吧?”
“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理查德先生,但我觉得,您是一个乐观、积极的人,这一年多以来,您非常窘迫,但仍旧在拼命的尝试开启新生活……”
“虽然把希望寄于金融投资这种方式值得商榷,但那至少,是一种努力。”
“理查德先生,”劝导员小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认为,您绝不是,会选择这条道路的人,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因为我真的非常困惑,到底,是为什么?”
理查德嘿嘿低笑起来:“你想知道这一年里我发生了什么?”
“我想您一定有话要说,”劝导员小姐指了指自己鸭舌帽上的摄像头,“否则您不会要求这个。”
理查德先生愣了愣,这个女人从开始到现在对答如流,让他有一种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说不准这种感觉让他舒服还是不舒服,但他的心态的确平和些了,于是他开口。
“那并非恶意拖欠,”他说,“因为受战事影响,荣氏建工在海外的工程烂尾,资金困难,所以没能按时支付款项。”
嗯,劝导员小姐点头。
“银行的操作也无可挑剔,那是我单方面与它们签订的贷款合同,逾期不候,合情合理。”
“湾区大桥工程影响的不止我一个人,事实上,财政司八个月前就开始发放补贴,援助我们这些受害者。”
嗯,劝导员小姐点头。
“我还能再拖上两年,是我自己选择了向钱庄借钱,因为我等不了两年,陷在这个现状里一切停滞,我已经三十岁了,再等两年?等那个不知最终如何的结果?”
“把钱投进虚拟货币市场时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那有风险,所以我不贪,我只投了刚好能让我填平债务的那些钱,所以直到今天,我已经不负债了,如果荣氏的钱到账,我甚至还能赚点儿。”
嗯,劝导员小姐点头。
“没有人有错,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尽力弥补错误。”
在当下低迷的经济大环境下,的确可以说没有人有错。
不过他似乎有一种迷之自信,坚定的认为自己没有进行过于风险的投机,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翻身,自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走向人生巅峰……
所以他说,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有错。
用当下的字眼说,有一点点普信呢。
嗯,劝导员小姐第四次点头。
“但是……”他自嘲的笑了笑,“好像生活,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哦?”劝导员小姐终于开口,“怎么不存在了?”
理查德先生张嘴,又合上,又张嘴,又合上,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在喉咙里挤出了些许干涩的冷笑。
“都是我……太过脆弱了啊。”他说,“你说得没错,已经,不负债了,可那又如何?”
“我的父母过世早,与妹妹相依为命,年少时靠着自己的努力与几分运气,倒也算挣下了一些家底。”
“我有份体面的工作,有一帮狐朋狗友,还有一个,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姑娘。”
“但我……但我就是……不满足。”
“姑娘,你知道湾区的房子多少一平么?”
“幸福的生活并不是一定需要富有,理查德先生。”劝导员小姐说。
“那想必你的人生没有过窘迫吧?”
劝导员小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言语间明里暗里带有怨愤,让人下意识不舒服——他此时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倾听。
“教育、医疗、人脉圈……这些,代表着体面,我也想回老家,开个火锅店,自给自足,可那样的生活根本不存在,我早就回不去了。”
“追求美好没有错,理查德先生,只是我想……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哈,有的时候,关于美好的定义,也许只是我们的内心能否得到平静,而非在旁人的目光里,你是否体面。”
“这是个好问题,那么姑娘,你真的能做到完全不顾任何人的目光,做你自己吗?也许在他们的眼睛里,你原本就是体面的那个你,当你不体面时,你就会变成他们眼里的陌生人。”
“我啊……”理查德先生转过头,看着远方熠熠生辉的湾区,“我大半辈子都在这座城市里度过,这里是我真正的故乡,我的一切都和这里息息相关,这里有我所有的私人生活,我的人际圈,我的狐朋狗友,我爱的女孩,他们都在这里。”
“在我遇到困难时,他们没有离我而去,而是尽心尽力的宽慰我、帮助我,他们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然后……”
“然后……就渐渐疏远了。”
“我以前是个热衷于社交的人,姑娘。”
“工作一天后,我会去吃一顿大餐,在健身房锻炼半个小时,接着在霓虹初上时,和朋友们混迹于酒吧夜店……”
“那时的我会忽视很多问题,比如说买单时是轮流还是AA。”
“但我最终还是明白了,这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奥妙无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宅了,因为贫穷,我开始无法维持过去的圈子——当然,我这么说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我只是……好像捋清了生活这团麻线。”
劝导员小姐大约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必理查德先生在落魄后,遭遇了消费降级,阶层滑落。
门当户对,并不只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嫁娶之事,它也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像乞丐与公主那样跨越阶级的友情与爱情之所以被歌颂,是因为纵观历史的长河,它们无一不是奇迹。
“人在低谷之时,才能看清自己,姑娘。”
“那一天,我明白了,过往我所追寻的一切,皆是虚妄。”
“财富与声名,朋友和爱情,这所有的东西,如同环绕萤火的蚊虫,光辉而来,黯淡而去。”
“人生是一根线,世界是无数根线交织而成的团,它看起来错综复杂丰富多彩,那些线,似乎紧密纠缠永不分别,但实际上,线是孤独的,线与线之间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从头到尾,弯弯绕绕,却一通到底,我曾以为,我的人生除了自己,还有许多,但实际上……我只有自己。”
他在风中孤独的诉说着。
“姑娘,我并不埋怨任何人,因为,其实我可以理解他们。”
“荣氏建工并不是不想付我钱,它们也没有办法啊,银行很礼貌,虽然收走了我的房子,却从未谴责我言而无信,那些追债的打手……那些打手,他们所从事的,也是一种服务业罢了,他们尽责的履行着雇主的委托,对我本人并无任何恶意,他们对我的威逼胁迫,本质上和餐厅服务员的问候没有区别……还有救助站的前台,财政司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和蔼可亲的人,脸上永远挂着久经训练的,完美的微笑——对,姑娘,就是你现在这种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劝导员小姐的笑容僵了僵。
“我的朋友们,都是顶好的朋友,他们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过我了,如果不是他们,我可能会饿死街头,所以我不可以去抱怨他们渐渐与我疏远,因为圈子不一样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可能总是燃烧自己照亮他人,而客观上,现在的我,并没有维持往昔生活的能力,也无资格。”
“至于……至于那个我爱的姑娘……”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就可以理解的,我已经三十岁了,她和我差不多大,我等不起,所以我宁愿借高利贷去赌虚拟货币,这样的行径,不是很愚蠢,很操蛋吗?”
“我自己都如此卑劣,我凭什么去要求她更加崇高?”
“我,凭什么?”
风中的理查德先生,像时代的浪潮中,一粒孤独的尘沙。
“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有,那么一段时间。”
他低沉的说着:“我想不通这一切,我明明,只是守规矩的活着,我明明,只是想活得更好一些,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一切?”
“我不服气,我忿忿不平,所以,我在努力扭转这一切,所以,我以身犯险,去赌。”
“可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游戏规则本来就这样,是我以前太天真。”
“世间并无真善美,人类不遗余力的歌颂爱的伟大,其本质是粉饰欲望的幽暗,所有崇高的道德准则,都是为了宣泄兽性而找的借口。”
……
这是培训讲师常常提起的情况:那些自杀者绝非因为某个理由而放弃生命,压垮他们的是一种观念,一种对世界彻底绝望的观念,而且这种观念,往往能在他们的认知中,完美的逻辑自洽。
你不可能说服他们,绝无可能。
就像理查德先生一样,他的问题不是钱,而是钱导致的价值消解。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贫穷导致的一系列匪夷所思而又无可奈何的变故,向往光明的灵魂一旦堕入黑暗,捞出来也就不再纯洁无瑕了。
劝他乐观一些,拾起对生活的希望,加油!重新开始!
接着呢?
你要让他如何从黑暗中拾起破碎的三观?
“我对生活没有太深的理解,”劝导员小姐微笑着,“但理查德先生,我觉得您说得不对,人生不是孤独的,您还有妹妹,你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绑在了一起。”
“妹妹……呵,妹妹……”理查德先生冷笑着,“她不找我要钱,过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难道这不也算一种不离不弃么?理查德先生。”
劝导员小姐调皮的眨眨眼:“我想您以前的朋友和未婚妻肯定没再向你要过钱,而您的妹妹……当然,我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向您要钱的理由是什么,可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我想在她眼中,您一定是个可靠的大哥,所以她才会伸手向您……”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理查德先生,但家人,是不变的。”
——与此同时,耳麦里再次传来了同事的声音:
‘联系不上他妹妹。’
劝导员小姐面色不动,继续道:“您怀疑世间的爱与道德,觉得自己的人生因此没有意义,可是理查德先生,您也没有否定它们,我……”
——就在这时,耳麦里第三次传来了同事的声音:
‘快让他下来,新闻频道的人要走了。’
“你怎么?”理查德先生问。
“我想如果您就此离开,许多人都会伤心的,您的妹妹会,您的朋友会,您的未婚妻会,还有那些曾帮助过你,亦或是为难过你的人,都会。”
她顿了顿,按着自己的胸口,认真道:“包括我,这个您刚刚认识的陌生人——理查德先生,或许如您所说,人生是一条线,无限接近但永不相交,所以孤独,可是……世界是一团麻,我们始终还是无限接近的,我们有恻隐之心,您的痛苦,恰恰来自于您所怀疑的爱与道德,对么?”
有那么一瞬间,理查德先生清醒的目光里有一丝迷惘,似乎动摇了。
可他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的人,其中一名新闻频道的工作人员,正在收东西,返回转播车。
于是他迷惘的双眼再次清醒。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直播画面,然后将目光投向劝导员小姐,哑然一笑:
“只有我能看到这个画面,对吧?”
劝导员小姐心中咯噔一跳。
“嗯?您说什么?理查德先生。”
“姑娘,你知道,我未婚妻是做什么的吗?”他自问自答道,“一家网络公司的后端开发,它们的主要客户,是各大直播平台与传媒公司。”
“所以我知道,其实有这样的技术,在定位了我的手机信号后,一台转播车就可以覆盖掉我所接收到的数据,所以此时此刻……”
他晃了晃手上的手表:“这个所谓的新闻频道现场直播,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如果你打开手表,你的新闻频道里,正在播放别的节目。”
第四次,劝导员小姐听到了同事的声音:
‘我们已经定位你的手表信号,改变了介质传输,给他看你的手机。’
“当然不是,”劝导员小姐举起手,道,“我可以给您看,理查德先生,这就是现场直播……”
“不用了,它不是。”
理查德先生的目光澄澈,语气平和:“我知道你的上级有要求,新闻频道也不可能随便直播这种事,我理解你,姑娘,就像我理解他们一样。”
“抱歉,姑娘,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劝导员小姐为您,语气中充满了绝望与羞愧。
说完,他松开了抓着天台围栏的手。
——那一瞬间,劝导员小姐扑了过去,她看起来很柔弱,可那动作迅捷得如同猎豹!
她抓住了理查德先生的手,安全绳顿时绷直,两人吊在空中,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理查德先生!我理解您的愤怒,但生命中的诸多不完美,不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吗?不要放弃!不要放弃!理查德先生!”
她在高空的风中呼喊,理查德先生仰头,平静的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
“有钱就有尊重,没钱就不被看见,老爷们高高在上粉饰太平,而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无能狂怒……”
“您想说什么!?理查德先生!您可以说出来!说吧!理查德先生!”
说出来,就没事了。
可他不会说的。
“那没有意义,”他注视着劝导员小姐的双眼,“只有你能听到,姑娘,而你在听到之后,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生命比失败更加可怕,因为毫无意义。”
“人间,不值得。”
他平静的眼波中骤然涌起一股戾气,大吼道:
“撒手!!!”
“我不会松手的!绝不会!”劝导员小姐用比他更大的嗓门喊道,“因为我一松手,我和你都输了!”
“人生充满了无常的痛苦,理查德先生,这个世界不如我们年幼时所憧憬的那样美好!但它值得我们为此奋战,因为这就是意义!”
“不管是躺下的屈服,还是放弃的逃避,都是在将我们热爱的一切拱手让给人——而你,理查德先生,你比他们更值得活下去!”
“也许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但是理查德先生,纵身一跃之后呢?你真的甘心吗!?”
“你真的甘心吗!?理查德先生!”
“想想看,你这一跳,他们会如何评价你?”
“抓住我的手,不要松开,我拉你上来,我一定会把你拉上来!”
她的神情肃穆,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大无畏的勇敢,看着那双坚定不移的眼睛,理查德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一股力量,一股,这具娇弱的凡人之躯并不能承载的力量——不,她其实并不娇弱。
她的话语,她抓着自己的手,她整个人……
就像一束炽烈的阳光,照进了幽暗的心底。
只是可惜呐,这束烈阳来得太晚了。
理查德没有说话,他只是对劝导员小姐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然后。
他猛然一拽女孩的身子,张开嘴,狠狠咬在她的手上!
剧痛。
接着是溢出嘴角的鲜血。
理查德感觉到了手掌的疼痛,他不知这个少女从何而来那么大的力气,他只感觉到那只手像一把铁钳,要把自己捏碎了。
她仍旧没有松手,甚至没有发出吃痛的呻吟,一丁点儿都没有。
理查德想抬头看一眼她,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能像铁一样刚强。
但是他又不敢,他怕再对上那双眼,自己会动摇。
他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骨头可真硬。
于是,他松开了嘴。
他再次听到了女孩的呼唤:“不要放手,理查德。”
他在半空中僵了那么几秒。
接着,在直升机救援小组就快从空中抓住他时,他猛然一抬头,再一次,咬向了手!
这一次,是他自己的。
劝导员小姐只感觉身体一轻,手心里只剩下一截被咬断的大拇指。
从空中往下看去,地面上,鲜红的血泊中,衣领被充满了薰衣草香味的微风缓缓吹动。
他扭曲的身体好小,就像是,时代的浪潮中,一粒孤独的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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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乔治的自述一同被上传到天空卫星电视官网的,还有理查德自杀前的录像,其中一部分来自天台监控,另一部分来自劝导员的执法记录仪,为了方便观看理解,被略微剪辑过。
人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将永远不知道,理查德为何自杀,因为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但在看完录像后,似乎,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因何而死。
他的故事被乔治讲了一遍,然后又在录像中,他亲口讲了一遍。
大部分内容是相同的,唯一不同的是,乔治认为,他是消极的,他是丧的,可他自己的讲述中,他又是积极的,是努力的,是仍旧,维持着体面,心怀希望的。
以及,乔治认为,三藩精卫的劝导员根本没有专业性,在阻止理查德自杀这件事上,他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没有作出任何努力。
可事实不是如此,那位劝导员小姐的脸被打了码,但是,她真的,竭尽全力在拯救理查德,她冒着摔死的风险纵身一扑,她甚至,被理查德咬了一口……
就如理查德所说的一样,没有人有错,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尽力弥补错误。
也像劝导员说的一样,世界是一团麻,我们始终还是无限接近的,我们有恻隐之心,没有人,即便是陌生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结束生命。
在听完乔治的陈述时,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股怒火腾起。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三藩精卫亲手制造的重大安全事故。
可看完录像,人们又开始变得无法将一切罪责归咎于三藩精卫,因为那位劝导员,真的,已经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她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她不该被苛责。
就像,王皆美,不该被苛责一样。
那么,到底,是谁错了?
是哪个环节错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是非对错,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清楚明白。
…………
视频发布于荣京燕自首的四小时后,发布于,长宁太子在祭典登台,致悼词的一刻。
现代媒体裂变式的传播速度,让所有参与祭典观礼的三藩市民,在悼词宣读到中段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视频上。
长宁仍旧在宣读悼词,可他已经感觉到了,会场的气氛,不太对劲。
于是,在他宣读完悼词的那一刻,整个会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去的十年里也是这样的,这是,人们对朝梧公主殿下的哀悼,但这一刻的寂静不同,这一刻的寂静,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安宁。
“长宁殿下!”
人群中,有人大喊太子的名讳。
“请长宁殿下主持公道!”
“请长宁殿下主持公道!”
“请!长宁殿下主持公道!!!”
万众的呼声汇聚成势,就像是被终于被点燃引线的火药桶。
狂岚已至。
而火药,并不是被谁故意放在那里的,而是自玉贞新政后,这个国家所积淀的一切荣耀与腌臜,一切欢笑与泪水,聚少成多,如同众人拾柴一样,被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堆积在这里的。
——不是,三藩精卫的事情。
——不是,荣氏。
——不是,那所谓的二十亿。
而是被肉食者们粉饰的太平,而是万千自由的灵魂,对公平与正义的呼唤。
“请太子殿下介入荣氏建工欠薪一事的调查!”
“请太子殿下告诉我们为什么国会决定高校扩招之后,学费反而涨了!”
“荣氏在事实上垄断市场!三藩市政府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太子殿下!为什么内务府拒绝支付桑巴政变中,我军伤残士兵的赔偿!”
“为什么胰岛素被剔除了医保名录!?”
“内务府承诺的裁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落实!?”
“军队贪腐,难道就无人监督吗!二十年前卡加特海峡战场上的纸糊坦克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说法!”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长宁太子殿下!!!”
在这片土地上,有人拥有无限权力,所以他也得承担无限责任,他必须像是万能的许愿机和回答器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答,无所不能。
这,就是神的本质。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当万千的信众涌向你时,你必须是激流中的磐石,岿然不动。
这,也是神的弱点。
每年的祭典都会有告御状和示威者,这些年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今天的会场上本来就有许多异见分子,他们中有人开始危言耸听:
“现代的皇帝,是历史的笑话!”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荣氏与三藩市政府与内务府,本来就是一伙的!”
“什么退回投诉合规合法!恶法非法!!!”
…………
长宁看着铺天盖地的,涌向自己的人潮,看着岌岌可危的警戒线,与警戒线前与观礼民众推搡争执,眼看就要发生暴力冲突的白马亲卫。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不忧,不惧。
身旁的女官焦急道:“殿下,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走。”长宁转身,走向后台。
有人画好了靶子,等我去打,这个时候的任何澄清与回应都是正中下怀。
会场已经失控了,先避一避吧。
“让白马卫逐级撤离,通知三藩市政府维持秩序,尽可能不要发生踩踏事件……”
他一边走,一边交代着善后之事,突然,他顿了顿。
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到了祭典后台的紧急撤离通道里,是条人为设置的露天小路,路的尽头是停机坪,那里有一架直升机,防备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他,顿了顿。
然后在子弹出膛之前,偏过了脑袋。
下一瞬,子弹出膛,飞跃千米距离,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在身后的墙壁上,砸出一个大坑。
“有刺客!”
“是狙击枪!保护太子!”
白马亲卫将他团团围了起来,长宁挥挥手,推开众人,蹲在墙壁前,摸了摸那个坑。
反器材狙击步枪,中之即死。
他抬头,看向狙击的方向,那是一栋,刚好能看到整个会场的高层建筑,在那里的……四十四层。
没有危机感应,所以一击不中,人已经走了。
但是……他还是感觉不太舒服,冥冥之中他似乎知道……他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自己,正命悬一线。
不!
他猛的抓住自己的心口,他感觉到了,无比的绞痛。
再次看向狙击之处,他的脸色惨白,眼底有怒火在跳动。
她在那里。
我的妹妹,朝梧,在那里。
她……受伤了。
他们竟然敢,竟然敢,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