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认清自己的道路
放弃麻省理工,上山出家
二〇一〇年七月的一天晚上,在家吃完晚餐,父母送我到武昌火车站。几天前,他们就陆续嘱咐我许多关于出国留学的注意事项,我告别父母,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看着父母欣慰的眼神,我内心却无比复杂、忐忑。
犹记得这半年来的诸事。大四的寒假,我陆续收到俄亥俄州立大学(OSU)、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录取通知书,它们都提供了全额奖学金。四月底,我又收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父母非常满意,也很开心。他们很希望我去麻省理工继续深造。而在这个过程中,我既感到开心,觉得自己被认可,又不知如何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父母。因为,我早已选好了另一条道路。申请美国的大学,一来是想告诉他们,大学四年我都在认真学习;二来是为了让父母少一些遗憾。
火车开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到北京。我向父母报了平安,然后去西站附近看望一位亲戚。大学期间,他对我有很多的关照,我特意来感谢他。他和我父母一样,只当我要去麻省理工学院留学,问我飞机什么时候起飞,问我心情是否紧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为了不让他起疑,我只能含糊地回答他。
飞往美国的航班是下午的,我最终并未如大家预期的那样登上飞机,而是毅然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上山出家。
汽车穿过繁华喧闹的城区,逐渐驶向大山,一路上我内心既有期待,又有担忧。我的内心是愧疚的,父母一定对我非常失望,我甚至不愿意去想父母会做何反应……
午餐前,我已到达寺院。下午,我给麻省理工学院负责招生的教授发去邮件,告诉她我的决定。教授很快这样回复我:
Dear Zhiyu Liu:
I was very moved by your letter and although I am very sorry you will not be coming to MIT,I am very very happy for you.From the tone of the letter,it is clear that now you found your path and you seem very very happy.This is the most important moment of somebody's life:to recognize one's path!
I would love to visit your temple at some point with my family.I am sure it would be a wonderful experience,so please keep in touch and let me know how your studies progress.
Good luck with your new future and thank you again for letting us know your decision.
Best regards
亲爱的柳智宇:
你的来信让我很感动,虽然我很遗憾你不能来麻省理工学院,但我为你感到非常高兴。从信的语气中,很明显可知,现在你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看起来非常高兴。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认清自己的道路!
我很想找个时间和家人一起去参观你的寺庙。我相信这将是一次美妙的经历,所以请保持联系,让我知道你的学习进展如何。
祝你在新的未来好运,再次感谢你让我们知道你的决定。
最好的问候
接着,我把邮件转发给了父母,他们终于知道了我的决定。和我想的一样,他们反应激烈,即刻从武汉跑来北京,劝我放弃。
第二天,父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起初他们还是挺淡定的,以为我不过是受一时情绪影响。但看到我心意坚决后,他们开始真的着急了,苦口婆心地劝我。我试着去倾听和理解父母的感受,通过沟通,父母明白我出家并不意味着抛弃他们,我依然爱着他们,这是我愿意尝试的一段生命经历,我会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负责。在山上待了几天,他们选择回武汉。临别时,我把他们送到山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感受到了他们内心深深的失落和遗憾……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周都能收到母亲的来信,我知道她内心很苦,写信是她宣泄的一种渠道。而我,也在慢慢适应山上的生活,每念及父母,心头却掠过一片阴影。
我的一个北大的同学,也去了麻省理工,她到美国后,在校园内并没看到我,于是问了教授。之后,她在人人网上写,某个同学出家了。这个消息不知怎的受到媒体高度关注,并开始炒作“北大数学天才遁入空门”一事。当时的我认为,去麻省理工念书只是别人的希望,并不是我眼中有价值的生活。比起摘一片树叶,我更想收获整个森林。我渴望追求一种更加整合的、宏大的生命真理,和更广大的人群连接在一起。
媒体的大肆报道,让我父母压力倍增。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令我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高中的老师们、我的亲戚们、父母的同事都来联系他们,问缘由,给父母出主意,媒体也想要采访他们。他们不堪其扰,压力甚大,于是再一次来到山上找我,劝我回去,给家人、老师一个交代。
我跟他们回到武汉,叔叔、姑姑等亲戚轮番来劝我。那时我不敢长时间住在家里,怕被熟悉的邻居撞见,印象中有几天是住在姑姑家。有一天,她终于和我谈起了她最关心的主题:“难道你一定要出家吗?”我和她聊了很久,我感受到她的焦急,而我只是陈述自己的理由,并介绍自己上山后的生活,尽可能让她放心。最后她似乎了解到不可能改变我的选择,脸上写满了遗憾,神情也很低落。表妹原本在旁边听着,后来也难过地默默转身走开。后来,叔叔也来了,印象中他与我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也失望地离开了。
那时,我的奶奶、爷爷、外公都已经离世,家里的老人只剩下外婆。外婆也很为我很担心,让我到她家去,苦口婆心地劝我。可是见我心意已决,她就问起我山上的生活怎样,吃的、住的好不好,山上有没有图书馆,我有没有继续学习、有没有时间看书。她虽然很无奈,但更在意的还是我在新环境中过得好不好。
我在武汉待了一周,除了见亲人之外,父母还带我去见了一位武大(武汉大学)的教授,据说是我高中的校长和老师们介绍的,因为这位教授对传统文化有所了解,他们希望他能劝劝我。父母带我来到这位教授的家里,我和他谈了很久。他说:“我们私下多次讨论你的事情。我觉得你的高中阶段是最辉煌的,大学阶段也还不错,但是现在你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我们很为你感到惋惜。”
他的观点,也代表了很多网友的观点,但这只是从外表看到的我,他们并不了解我的心路历程。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大家觉得最为引人瞩目的高光时刻——我在高三获得国际奥赛金牌的时候,我其实正承受着身体的痛苦与内心的迷茫、孤独。他们也无法理解,大学时我走上了一条成长与疗愈的道路,从困顿的低谷中逐渐找到了方向。
放弃大好前程,与青灯古佛相伴。大众的不理解和各种声音也曾令我有些慌乱,但我依然坚定地向前。如今再回首,对于当时的自己,那还是一条该走的路,是人生中必要的探索,我没有什么后悔的。
过去的成功,没有捆绑住我,因为我明白,外在的成就不足以代表生命本身。或许你、我,以及其他人的生命航道中,都有需要转弯之处。如果过于看重已经得到的和别人在意的,那些所谓的成就反而会成为沉重的负担。这时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人生需要学会放下过往,从新出发。
上山缘起
曾经,有人把我和数学家舒尔茨做对比。二〇一八年,三十岁的彼得·舒尔茨获得了数学界的最高奖项——菲尔兹奖。我们曾在斯洛文尼亚参加过同一届国际数学奥赛,但当时我并不认识他。
在北大,随着学习的深入,我感到高等数学以上的发展似乎越来越抽象,且走向细枝末节。一位老师告诉我,如果在他所在的领域发表一篇文章,全世界可能只有二十个人能看懂。一位高中学长早前则跟我说:“你从高中奥数中学到的数学,也许是数学中最精彩、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当你继续往下深入,你会发现许多问题过于艰深,或者过于脱离人的常识。”
我依然试图以简洁的方式,理解问题的本质,但已找不到曾经雀跃的感觉。我感到数学如空中楼阁一般,我也做过许多尝试和挣扎,但在当时的身心状态下,我发现自身力量有限,很难突破。
我的眼睛从高三开始就不太好,大一时最严重,直到大二下学期才逐渐好起来。眼睛的病痛,使我无法承受大量的计算,很多时候我都是在脑海中演算,雾里看花一般学习,让我不能从中找到练习的感觉和依靠大量经验训练对新领域知识的洞察力。这就注定会让我在成为数学家的道路上走得无比艰辛。数学看似是一条我该走的光明大道,但诸多现实却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未来。
数学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为我开启了一个精神王国。虽然它没有陪伴我一直走下去,但我从中感受到了人类文明的光辉,以及不断抽象,透过现象看本质,不断整合、升华的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数学中的许多定理的深刻、对称、不变,超越世俗的凝练之美,帮我建立了对生命、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一个懵懂的孩子,由此开始思考自己的一生所求。
杜甫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可能是我某些时刻内心状态的写照——怎么做才能找到一种方法、一种学问,令天下广大的人群身心安顿,获得内在的喜悦?我想,这对我来说是更为重要的追求。一直以来,我最感兴趣的是人心灵的成长和探索,而数学从最开始就不是我未来的全部。
还有一个感触,来自一次义工活动。那是二〇〇七年秋天,在一次活动上,大家都分享自己的心得,有一个大姐令我印象深刻,她大约五十岁,文化程度不高,她谈到自己做义工,改掉了不少以往的坏习惯。以前她经常看人不顺眼,挑剔他人的毛病,现在知道处世先要做好自己,多看到他人的长处。以前她和老公、孩子关系不好,现在因为自己的改变,家庭关系也变得融洽了。朴实的话语却让我惊叹,我感受到一种不断成长的喜悦。那么多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人都在不断学习、成长,我觉得这在其他地方是很难想象的。她身上的朝气和希望感,让我很受触动。在性格和思维习惯已经定型的年龄段,她并没有被各种琐事束缚住,而是继续追寻喜欢的生活,不断提升生命的品质、心灵的高度。这个普通、平凡的大姐,在我眼里却那么可贵。
若干年后,我还能像他们一样不断提升心灵吗?如果没有环境和团队,我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不久,我萌发了出家修行的念头。
这是一个重大的、未知的人生选择。我不是没有纠结过,事实上,纠结的过程持续了半年之久。当时的大学里充斥着强烈的竞争与焦虑情绪,身边的一些同学拼命奔向前方,大家都在追求一个较同质化的未来——出国,其次是考研。而对除此之外的一切,很多人并不关心。相较而言,我觉得去修行,更适合我当时的生命状态。
我曾在北大旁听了几门哲学课程,系统学习和比较了中国和印度等国的东方哲学以及西方哲学。道家注重的是个人的心灵自由,较少谈怎么和他人相处,而我并不满足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快乐,我很渴望走进别人的世界。儒家的“忠恕之道”,以及一些具体的修身方法,补足了我在人际交往方面的短板。
在东西方哲学中,佛学最让我认可。在我眼中,佛教并不是宗教,它更像一门学科,一门探索人类心智和生命成长的学科。佛学讲述的很多道理,在我的生活中就能得到验证。它最吸引我的,是理性精神。与西方哲学不同,它是彻底没有预设的,没有任何先验的、绝对的存在,也没有一个全能的上帝。人人都可以通过修行而觉悟,这也给了我很大的精神力量。
上山,是在一个充满生机的夏天。
那时我马上要从北京大学毕业了,完成了毕业论文,课程基本结束了,我便以居士的身份到寺院常住。那时,男众居住的地方,是从山头向下挖出的空间,可以说是一个大的地下室。室内摆满上下铺,至少有七八十人吧。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却并未觉得难受,心中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及与他人结识、切磋的快乐。那时还有好几个与我一起发心的朋友,他们来自天南海北,都有各自有趣的故事。
最初的日子,过得自由、安心,且专注。
每日天未亮,睡眼蒙眬之际,约莫四点,清澈的打板声开始在清幽的山林、院落间回荡,凌晨四点半上早殿,六点一刻用早斋。接着,大家带着平和、喜悦的心境,开始一天的劳作与学习。十一点十分用午斋,下午一点一刻起床,各自用功,然后继续大众的劳作与课程学习。晚上五点上晚殿,六点用晚饭,七点开始晚上的课程。在晨钟暮鼓间,我的身心似乎回归田野,生命中只剩修行与思考。一个师兄告诉我,当我们的心慈悲而润泽时,身边的环境也会充满生机。他带我看古柏斜生的纹路,看叶子上长出的小果,他掰开果子那嫩绿的脆皮,露出里面的籽,我感到新奇而有趣。
北京的夏夜,天黑得很晚,晚上九点多还能清晰地看见不远处山上的翠柏与白石,映衬着近树婆娑的影。我有一种家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是属于这片土地的。
正如麻省理工教授的回信所说:“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认清自己的道路!”这一刻和之后的很多时刻,我都很清晰地知道,属于我的“道路”就在我脚下,在我心中。
方外生活
二〇一〇年农历九月十九,我正式开始了方外生活。
我承担了寺院的博客、微博运营工作,撰写有关佛学理论和日常生活的文章。此外,我还要负责拍照记录,用于发布微博。这个岗位比较类似于今天的新媒体运营。我将这份工作视为难得的学习机会,更视为支持和帮助大家的机会。通过访谈不同部门,我记录了不同岗位的人们如何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中修行、生活,如何在工作中保持觉察、慈悲和智慧。我采访了负责工地、厨房、有机农场等部门的师兄、同学,我会和他们一起工作,并记录他们的故事。对一个刚刚离开学校的毕业生来说,天南海北的人的故事,他们的经历、生活、心态,都极大地拓展了我生命的宽度。
二〇一二年冬天,我们着手进行一项庞大的文化工程:校释律典。
我看到身边的同学因对戒律有困惑而不安,本着为他们答疑解惑的目的,也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学习、生活,我成了这项工作最深入的参与者,这一做便是三年。从书籍使用标准的制定,到行文的表述方式,因为缺乏可用的规范,我们必须自己一点点摸索。面对有些混乱的局面,我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些问题。在这条曲折而漫长的道路上,我始终坚定地前行。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天津。那是居士提供给我们居住的一套普通公寓,八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却要住八到十人,最多时十一人。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有时上厕所都需要排很久的队。在狭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是那样局促和平凡。周围是老旧的居民区,楼道里很阴暗,有许多污垢和杂物。唯一值得投入心力的地方,只有略显枯燥的工作。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去,也就忘了其他。艰涩的律典,也能铺开思想的画卷,人深入其中,便有许多收获和成长。当时,我写了一首小诗聊以自勉:
明月常朗照,夕阳永慈悲。
长江万古流,飞雪沁我心。
以永恒的事物为伴,就如李白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二〇一四年年底,我主动申请组织律典校释的最后一轮工作,并和另两位同仁合作起草了校释标准。其实,当时已经校注过两遍了,但因大家水平参差不齐,且没有一个人接受过专业的古汉语或校释训练,书稿质量堪忧,很多工作几乎需要重新再做一遍。我很清楚,自己面对的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搏斗。和自己的身体搏斗,也和各类难题搏斗。因为过度劳累,眼疾与咽炎复发了,身体抖动的状况也达到顶峰。仅凭几位同仁带头是不够的,还要培养一些校释人员,而他们中几乎没有一个是中文系毕业的。现在想想,那真是我人生中最拼尽全力的时候,我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其中了,“宁舍阳寿二十年,令南山律典广布人间”。
我希望把自己忘掉,全然地投身于这项伟大的事业中,此刻它就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
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内心常升起一轮红日。那是同我一起工作的后辈带给我的力量。我感受着他们的需要,也感受着他们的坚定和虔诚。我知道,在追求理想、叩问生命答案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是多么难能可贵之事。当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小我的生活中时,却有这样一群人,试图净化社会人心,不管他们的理想能否实现,不管他们的做法是否有效,这股纯粹本身就极可贵。我很感激曾置身于这样一群人中。
二〇一五年七八月份,校释工作终于进入繁琐的收尾阶段;十月,书籍正式出版,一共三十二本。我终于卸下重担,我想,如果这时离开世界,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多少未曾分享的艰辛、多少未及流出的泪水,不就是为了书籍出版的这一刻吗?但是在这一刻,我又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和方向,进入极度耗竭的状态。三年的校释,令我身心俱疲,不知接下来自己要走向何方。研究枯燥的文字、学理,并非我的兴趣所在。我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即便要研究一些问题,也希望是和人的心灵相关、关乎他人福祉的问题。当初我放弃走数学的道路,是因为它让我感觉孤独,越来越抽象,脱离真实的生活、生动的人群,而此时的研究工作,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种生活与我最初的理想,已经有了较大的距离。
二〇一六年,在母亲的推荐下,我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籍和课程,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想到,这也为我日后下山埋下了伏笔。
初探心理学
母亲开始关注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也是从我出家之后开始的。受我的影响,她也希望多了解人的心灵,这样更能理解我,也能避免我走上歧路。她当时参加了好几个心理学工作坊,还考取了国家心理咨询师的培训证书。一直到现在,她还会经常向我分享学习心理学过程中的各种收获和心得。
岳晓东博士的《登天的感觉》是母亲推荐给我的第一本书,这本书记载了十个心理咨询的实际案例,来访者在咨询之后,都有非常明显的变化和成长。书名“登天的感觉”也寓意心理咨询能帮助人走出现实的迷茫,登上心灵的高峰,解开心结,领悟自己的人生,这种感觉犹如“登天”般美妙。在书中,我发现了一条新的道路——在自我成长的同时,助人成长。读完后,我对心理咨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实,我最早接触心理学是在高中。当时我希望掌握一些面对考试、调节心态的方法,并期望更好地帮助身边的同学。有了这两点考虑,每周我会去一次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我的一些观念与很多人不同,他们认为去做心理咨询,意味着自己有问题,乃至说明自己是“神经病”,而我却把学校的心理咨询视作数学与传统文化之外的一种自我探索的方法及帮助自己成长的重要资源。
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里,竞赛中的紧绷状态、童年的经历、与同学相处中的困惑一点点化解开。在最初的几次咨询中,我确实有很多收获和成长,但失望与怀疑也随着咨询的深入而不断累积。我似乎看到心理咨询的有限性,一些问题和内心的纠结并没有在咨询中得到解决,成长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高三上学期,我因为和心理咨询师的一些观点不同,而终止了咨询。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看好心理咨询。时光匆匆,再推“门”进入心理咨询室时,我已是一名僧人。
二〇一六年上半年,我开始进入校勘《大藏经》的文化工程,对这项工作我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曾经在南山律典中耗尽心力,身心俱疲,好不容易稍获喘息,我不想再深入一项宏大的工程了。那时,我是一个小组长,带着两个同学,调研相关的各种期刊、著作、研究成果,也学会了使用知网、万方等数据库和网站。但我更喜欢和两个同学聊一聊他们的生活和成长,我们在休息的时候,一起在阳台上散步,眺望远处的山峰与城市。能给他们一些修行上的帮助,我特别开心。而领导交代的工作,我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工作之余,我也会学习一些母亲推荐的心理学课程。
到了夏天,寺院需要老师开课讲学。当时,我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工作。由于我的课程颇受欢迎,到我离开为止,听我讲课的学生前后加起来有两百多人。授课的过程,满足了我的两个心愿:一是深入人群,真正地帮到一些人;二是通过教研的过程,深入研究一些有意义的问题,涉及古代的经典,也涉及人的内心。我的教学中,始终贯穿了传统文化与心理学的双重视角。
在此过程中,借助心理学这个新的参照系,我对身边人的修行心态有了许多的反思。
第一点是,不少人修行之后,骄慢心却越来越大。为什么呢?因为他有一种优越感,不知不觉中,和家人、朋友乃至领导相处时,他无形中在告诉他人:我的生活方式、习惯、见地等是最优越的,要远超于你;或者你们都是无明的众生,需要我来帮助你们。其实,这种优越感是非常有害的。
对心存此种优越感之人,有的人会毫不留情地批评,认为这是在帮助他人减少傲慢之心。我也曾学着用这种方式批评后辈学人,却慢慢感到不对劲。被批评者虽然一开始会因信任而选择接受批评,但长久便会生出抵触心理,乃至通过伪装将自己保护起来。而批评者则自视高人一等,容易滋生傲慢。如此,批评者和被批评者都没有得到真实的利益。
其实,通过行为与心理学的对照,我知道了,傲慢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们在生活中会遇到一些傲慢的人,有些人看心存傲慢之人会不顺眼,于是加以批评、指责,但这种做法其实不一定妥善。世界上有太多的评判和比较,有很多的挫折,让我们感到难受,这时总需要有一种方式让自己好受些。而傲慢,就是通过高人一等的心态,让自己感觉好些。如果有人通过批评、打击别人,把他们内心的屏障去掉,让其很痛苦,他们可能会去别的地方寻找一种心理平衡,证明自己还是比别人强的,自己不是一无是处的,重新建立内心的屏障。
我在心理学的学习中体会到,真正克服傲慢的办法,是营造一个平等、友善、包容的人际氛围。在这种氛围中,我们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自己,不需要用骄慢心去保护自己,因为做得不够好也是被允许的,是被大家接纳的。我们会感到这个场域很安全,别人都很尊重自己,既不用刻意地去赞美和夸奖,也不用担心遭到贬低和打压。在这样的氛围中,大家会自然而然地将自我防御放下,也就不再需要傲慢。在这种氛围中,每个人都能逐渐得到疗愈。
第二点是,关于“中道”的理解。所谓“中道”,也就是不偏不倚:既不偏于苦行,折磨自己的身心;也不偏于放纵,沉溺于欲望。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很多时候坚持的偏于严苛的苦行,已经偏离了“中道”。就像我们说的“惜福”,类似于提倡节约。这本是一个很好的习惯,但有些人的做法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我曾遇到有居士要求我们吃饭一定不能剩,说不能浪费十方信众的供养,有时也确实造成一些不方便。还有一个居士,曾以柿子供养僧团,后来看见垃圾桶里的柿子皮,对我们说:“柿子皮你们怎么扔了?!柿子皮也可以吃啊,佛门里不是讲惜福吗?”这搞得大家从此以后吃东西都很谨慎。
在佛陀时代,曾有一个富家子弟,因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出家后非常不适应,很难坚持修道。佛陀知道后给他安排了一间非常豪华的房间,让他在里面修行。这个富家子弟因有了更适合自己的修行环境,很快就获得了证悟。这说明,修行重在修心,而不在于外在的物质环境是多么苛刻,更不在于对人心灵的打压。过度苦行会压榨身体,压抑内心,使修行无法顺利进行。学习心理学,则强化了我对这一点的认识:只有基本需求得到合理满足,我们心中才更有空间,更有力量去修行。从“中道”思想中,我看到了对人类基本需求的尊重。
第三点是,我从心理学中学会看到和表达自己真实的诉求。很多人强调“忍辱”“调心”,认为生气属于“嗔心”,是烦恼,于是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有些人甚至走上错路,变得是非不分,极为幼稚,容易上当受骗;面对别人的伤害,一味地压抑情绪,试图将问题归于自己,但愤怒并没有消失,而是隐藏在心中。其实,以上所有的方法,都重在保护我们的心,避免心被负面情绪伤害。如果表面压抑住了自己的愤怒或诉求,乃至唯唯诺诺,不敢坚持自己的主张,内心却很拧巴,依然有许多不甘,如此不仅达不到修行的目的,烦恼反而更多,自我伤害反而更重。修行,可以帮助我们更加辩证地看待问题,所谓“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如果我们能从伤害和挫折中成长,从长远来看是有收获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上当受骗,允许自己被伤害。我们要有明辨是非之心,敢于捍卫自己的权益。
我们捍卫自己的权益时,更要守护自己的内心,不要让内心为愤怒、仇恨所蒙蔽。我们应基于慈悲地发心,既悲悯自己,也悲悯他人。推己及人,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健康和幸福。在自己获利的同时,我们也为他人留有余地,尽可能不去伤害他人。
看到他人真实的情感和需要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能只想着教条,只想着去改变别人,而忽略了每一个人真实的痛苦和快乐。真正的慈悲,首先要理解和回应每一个人内心的诉求。有的人在面对他人的求助或痛苦时,总想用道理或教义改变对方,甚至认为只有让对方完全遵照自己所认可的标准行事,将他纳入佛法或其他某种规范之中,才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偏狭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很容易激发对方的逆反心理。
最后,我们常说不要有贪心、嗔心,但有时却对自己苛求和期待过高,急于获得某种结果——其实,这也是一种贪心。而在做不到时,否定和打压自己,自己排斥自己,这是一种嗔心。所以,真正修行的状态,是保持平常心,如实地面对自己,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在自己和他人做得不够好的时候,学会坦然接纳。
从前,我为了心灵探索、不断成长,找到了佛学。此刻,心理学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下山归来
二〇一八年七月稀松平常的一天,凌晨四点钟,我准时起床,赶在破晓前吃完早饭,收拾好行李。六点左右,我搭乘一辆小轿车下山,回看峻拔的大山,青翠的山林,蒙蒙亮的天空,我内心感慨万千。此刻距离上山,已有八年之久。
汽车沿着陡峭的山路行驶,身后的建筑如同一条青色和红色的长龙,沿山谷的一侧向下延伸,如此巍峨雄壮,又如此亲切。想到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们在这山坡上轮番抢工,在刺眼的工地灯光下搬石头和水泥,正因这一砖一瓦的努力,才有了今日的繁荣。
汽车抵达北安河地铁站,随后我经4号线抵达北京南站,踏上开往天津的高铁。自此一别,物是人非。
我下山的消息很快被媒体知道,再次成为新闻热点。但真实的情况是,下山之后,我成了人间的漂泊者,在北京、天津、苏州、河源多地徘徊,辗转于酒店、居士家与亲戚家间。因为长年的劳累和本身身体底子较弱,此时我的体重仅有九十多斤。身上背负着他人的期待、社会的期待,以及自己的期待,我能做些什么呢?脱离社会八年,我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我急需通过某种方式和社会接触,为大家做点什么。
白天,我会见一些学者、心理学老师,参加一些心理学工作坊。这些对别人而言无比正常的事,于我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渴望交谈,希望结交朋友,但身体却很容易疲劳,讲一小时话就会感到疲惫。
夜晚,我的睡眠不好,时常困于睡眠瘫痪症,头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动弹不得,窒息感扑面而来。我常在一片漆黑中醒来,四下无人,唯有孤独与无助充盈心中,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需要时间。因为接纳,在这困顿的时光中,我仍心怀希望。
最初,北京的一个居士提供了一处商住两用的住宅,我和一个朋友暂住在那里,并为有这样一个落脚之处感到很开心。有一天,居士来家里突击检查,之后就不让我们住了。他拍了一段视频给我:家里的花枯死了,床铺和桌子没有收拾好,厨房的锅没有洗,里面有蟑螂。就这样,我们失去了在北京的落脚点,与我同住的朋友也离我而去。后来我想,这确实是我们的错误,其实在生活方面,我是比较弱的,不太会照顾自己,总是专注在工作上而忽视了其他。我仍要感谢那个居士,以及当时许多朋友对我的帮助和提醒。
二〇一八年七月,我第一次提出了“佛系心理服务项目”,并开始在网络上帮助来访者。同年底,在王铮老师、徐凯文老师、曾海波老师等心理学大咖的支持下,我们有了一支技术过硬的心理咨询师队伍。二〇一九年,我们推出免费的心理疏导服务,我用自己微信公众号的打赏负担咨询师的劳务费,帮助一些付不起咨询费用的来访者,最多时每月进行一百多人次的免费心理疏导。其中很多人写留言向我们表示感谢。二〇二〇年三月,我们又推出免费的“心音心理服务热线”(4001255525),希望帮助到更多有情绪困扰的朋友,这条热线目前已经增开了三个座席,到现在已接听了超过一万三千次来电。二〇二一年下半年,我和徐凯文老师、宋彦老师主编了《社会心理服务工作手册》等系列图书,供工作内容与心理相关的医护人员、社工、教师等使用。
我还开发了许多课程。二〇一九年初,我推出了“菩提之友”项目,试图将心理学与传统文化相结合,探索出一条将西方心理学本土化的道路。初期由于我身体的原因,只是推荐书籍、文章供大家阅读打卡,后期我讲授了“基础心理学”“心理咨询实操课”等课程。可以说,下山的这几年,我的事业发展得还不错。
与此同时,僧衣越发成为我的枷锁。我渴望接近人群,但时常感到我和大众之间有一层隔膜。他们总是先关注我的身份,而后才关注我的话语。他们也常因我的身份而不能接受我的声音,在社会上行走,各种顾虑真的很多。
犹记得住在天津时,我出门买菜,周围人总会露出奇怪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怎么出家人也会买菜?后来,我每次都用蒙着帆布的手推车装菜。僧衣不得脱下,事实上,哪怕脱下僧衣也不能随意,我们坐、立、行、言样样都有规范。而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渴望做真实的自己,也许是一个疲惫的自己、孤独的自己,但同时也是坚强的自己、纯真的自己,从来没有忘记初心的自己——我希望人们能接受这样的我。
因为出家人身份的限制,我不可从事与经营、赢利相关的活动,所以我们的多数课程、活动都是免费开放的。然而像“菩提之友”“明心慧爱”这两个项目,每年都需要一两百万的支出,全靠居士的善心捐助。这种捐助+免费的形式,在实际推进的过程中,为多方都带来了不稳定性,课程和咨询的实际效果也未达预期。
一方面,对参与者来说,稀缺效应意味着,越容易得到的,越不会珍惜。对免费的课程和服务,很多受众会带有一种随意、轻忽的心态。反之,参与者付出越多,则越会珍惜。心理学行业的收费,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来访者对心理问题的重视程度,以及自我改变的动力,而纯免费的心理服务、心理课程,一般效果都会打折扣。
有一次我为一个网友做完免费疏导,也反馈了他的一些问题,并给出了建议,但他却不重视我说的,还说:“要不您还是给我介绍一个正规的咨询吧。”当时我很委屈。其实我已经做了许多,充分地理解了他的问题,也给出了专业的分析和建议。我相信他也是有一些感触的。但他并不认为这样就能帮到他,可能以为我只是在和他闲聊。
我们还经常遇到来访者迟到、缺席的情况,或者只是想随便聊聊,并不想改变和成长。疏导师也常有这方面的抱怨:在来访者不够主动、有些轻忽的情况下,很难开展工作。
另一方面,对与我并肩作战的团队来说,他们的生活压力并不会因为做好事而减轻。他们也需要在这个城市生存,年轻人渴望有自己的家庭,年长者也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而我无法给他们一份理想的薪酬,让他们的生活获得安顿。有一次过完年,一个工作人员流着泪对我说:“这回过年,我想给我爸一千元的红包都掏不出钱来。我东拼西凑,也只能孝敬他八百八十元。”那一刻,我心里很难过,不知如何去安慰他。
还有疏导师质疑说:“你介绍的这个来访者明明很有钱,比我有钱得多,但他就是不愿意花自己的钱做咨询,而我却要为他提供公益服务。”面对这些非议,我也很无奈,只能尽力去安抚大家的情绪。
追寻理想的路上,倘若无法收回开展事业的成本,做出实际的经济产出,团队成员的收入就无法得到保证,无法留住高素质的人才,也无法提供更多的课程类型、更高的课程质量。当时我就意识到:这种模式是很难令事业持续发展的,更难推广。这样的实践领悟,一定程度上促使我还俗后加入华夏心理时,采取免费+付费并行的产品模式。
二〇二一年下半年,是我最彷徨的时候。最初,还俗只是一个偶然浮现的想法,如同飘落的雨滴;渐渐地,雨滴汇聚成一条溪流,时常徘徊在我的心中,使我不能不去面对、去深思。在某一刻,我惊讶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更适合我的选择,尽管,这是许多人不愿意看到的;尽管,我自己也很难接受它。
那时,我思虑过很多。还俗之后如何应对媒体的压力?如何面对曾经相信我的人?找什么样的工作?要不要结婚、生孩子?如何养老?这些我都和朋友、老师认真讨论过。最后我想清楚了,我的选择在短期内肯定会让一些人难过,但从长期来看,真正重要的是我实际的身心状态,是我所做的事情,而非我的身份。真理是超越身份的,善行也是超越身份的。与其继续成为大众心中的一个念想、一个符号,我更希望真正活出自己,保持更好的生命状态。我希望抛下一些包袱,和志同道合者相互支持,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如果有人真的重视我,他应该会从我所做的实际的事情中获益。同时,我身边团队中的伙伴们,也是众生中的一员,我也希望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面对许多人的伤心、不理解,我只能对他们说:“我依然深爱着你们,我依然希望为你们多做一些事情。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也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脱下僧衣,云淡风轻
有半年的时间,我常常问自己:到底什么才是修行?什么才是适应这个时代的修行方式?这是为众生,也是为我自己。我曾经将自己与宗教绑在了一起,希望凭一己之力,做出一些改变,让其适应时代,更好地服务于人。但只要披上僧衣,我便似乎成了异类,不得不暴露在万众瞩目之下接受审视。人人期待我做出高尚的或与众不同的举动。大众对方外之人,一般只有两种看法:神或者骗子。居士们则对我们有两方面的期待:一方面希望我们是大彻大悟的圣人,会各种神通变化,通晓世间所有学问;另一方面希望我们常常陪伴他们,满足他们的各种需求。这些情况以及现在事业上的身份不便,让我不断思索,什么才是适合我的路……有了还俗的想法后,我问了许多人,了解他们的看法,并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还俗的利弊。我考虑的主要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对身心状态及修行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对大众的影响,因为我是公众人物,我担心自己的选择会让许多人对信仰失去信心。
在那段艰难抉择的时光,所幸有几个朋友和长辈,一直通过网络陪伴着我,见证我的所思所想。当我纠结、低落的时候,他们只要有时间,都愿意陪伴我。我问:“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好?”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以前我以为你很好,不想打搅你,只是远远地祝福,相忘于江湖。但其实我一直都在。”“本以为是清净之地,却怎知你十年沉浮其中,身心俱疲,无处安放这孤独、伤痛的身心……”
有一天早上九点,我给这个朋友的微信陆续写下了以下这些留言:
今天又开始有些抑郁了。陷入一种悲观绝望之中,觉得这个世界太苦了。
还有一种特别无聊,百无聊赖的感觉。
我的绝望可能来自,想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改变,实在太困难了。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九点二十六分,我写道:
嗯,刚才想到孔子,虽处于陈蔡绝粮的逆境之中,仍然从容自若。
九点三十六分,我写道:
佛教的本义很简单,无非是了解自心,回归自心。一切宗教都是从一心中开演出来,也需要回归心性,而非外在的形式。当今世界,需要的是对话与融合,而非相互区隔。是帮助每种精神传统成其为它自己。
也帮助每一个人,成为他真正的自己。
与古今一切圣贤为友,以一切人类的优秀精神传统为养料。
圆融无碍。
十点零八分,我又写道:
现在我不抑郁了,我找到出路了!
知道你在上课。虽然你没说什么,但谢谢你的见证。
我觉得我的抑郁也代表了很多人在精神探索中的抑郁。所谓“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我思想的转向,也是在为大家探索道路。
我由数学入道,由道入儒,由儒入佛,由佛入心理,最后走向星辰大海。
还俗之前,我希望抓住最后的时间,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讲授了公益课程“禅智慧与心理学导论”,并组织了一些讲座,为“菩提之友”和“明心慧爱”项目画上句号。
我向所有的朋友逐一告别,通知他们我即将还俗。不久之后,不再有释贤宇。
有许多人挽留我,乃至有些人批评我。
有一位老法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您还年轻,已具众多资粮,为他人所无,假以长时学习,前路宽坦。
辛苦中奋勉前行,何人不是如此?
小小挫折、辛苦,正好锻炼心志,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看三十、五十年。看三十、五十世。自然小小失败、辛苦,不足挂心。
他连续发了十几条这样的劝导,苦口婆心,我几乎流下泪来。
还有许多类似的留言,也曾让我黯然神伤。但我没有犹豫,没有后悔,只是感到遗憾。毕竟我要脱下这一身曾经最珍爱的行头,放下期待,重新出发。我将用依然不退的发心,继续行走人间,做我该做的事,成为我该成为的人。
我将想要还俗的想法告诉母亲,她用轻松且高兴的语气说了声:“太好了!我们支持你!”然后又说道:“过年应该和家人团聚,一个人在外面太孤单。回来的票要早一点买,学生放假后就不好买了。票定了就告诉我们,到时候好去接你。”
二〇二二年一月三十日,农历腊月廿八上午,我通过网络,远程联系了出家的朋友,做了最后的忏悔,接着说出“我下定决心还俗做五戒居士”,便完成了身份的转换。是的,成为僧人需要很多繁琐的过程,但是还俗仅仅需要一句话。接着我便换上俗服,回归红尘。
一切风轻云淡,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还俗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前往牡丹江市,调研当地社会心理服务体系的情况。因为曾经主编的《社会心理服务工作手册》等系列图书就是我与当地的老师合作编撰的,所以也首先提供给当地使用。回北京后,我开始投入到心理咨询行业中,后来一家老牌的心理咨询公司——华夏心理,邀请我做华夏心苑事业部的合伙人,创建了一个新部门,继续推广我此前研发的心理课程。
融入大众的生活,我并无多少不适,反倒有一种超脱之感。我已经出过家,世间早已没有太多可以挂碍的事物,如果让我随时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天地广阔,我不过是人间的过客,匆匆来去,只希望尽可能为世间留下一些美好、一些启迪。
最初的几个月里,我感到放松,可以真正做自己、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那段时间,我经常沉浸在一种喜悦的心情之中,得以休养生息,我也胖了八公斤,看上去壮实不少。
但作为居士,我仍持在家五戒。
我住在通州一个精舍里。早上七点起床,骑自行车到地铁站,然后乘地铁一个半小时去单位上班,晚上再乘地铁下班。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辛苦,反倒很享受一路春日的美景。
我保留了很多出家时的生活习惯。我准备了一个捕虫网,用来放生误撞进房间里的小动物。不管是蜜蜂、飞蛾,还是苍蝇,当它们在房间里惊慌乱撞的时候,我会趁它们飞行缓慢之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网住,用手指捏住网兜,快速走到阳台上再松开,那些小生灵就会重归自然的怀抱。
但还俗后,我的身份发生了转变。某种程度上我以“创业者”的身份,成了中关村写字楼里万千上班族中的一员,必须学着理解自媒体时代的直播逻辑与大众话语体系。心理实操课的报名人数翻了好几番,对团队管理、课程质量、销售代理质量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有任何一环跟不上,都会导致最终的结果受影响。这段经历再次让我意识到:一个好的商业模式,才能走得稳、走得远,才能在这个时代更多地普惠众生。
我每天的日常很简单,早上八点钟左右起床,晚上六七点钟下班,有时晚上处理些工作,和其他上班族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不同是,心理咨询行业在周末还有来访者或者课程,所以我的休息时间在周二。
最初,在工作上,我有点不适应这样快速的节奏和规模,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但我相信一点,最宝贵的资源是我内心的状态,只有内心能面对这个焦虑的世界,能够找到自己的心安之所,我才能把更多力量传递给大家。我逐步调整自己的节奏,在外在的要求和自己的身心状态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这时,我发现过往所有的磨难,都成为今日难得的经验和养料。我早已适应了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多年来,应对压力和疾病,我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学会了及时照顾自己的身心。
有一天,我做了个吉祥的梦,醒来后我写下:
紫色的夜空庄严而深邃,如同一片平静而圣洁的海洋。明月的光亮透过树木褐绿色的枝杈照射下来,明月如同一颗丰硕而璀璨的珍珠,辉映着珊瑚琼枝,在深邃的海洋里悬浮。树叶在月光下呈半透明状,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那一刻,我的心也如花朵般绽放,满是喜悦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