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幼娘

大唐贞观十三年，五月，半夏。

夏渐入深，天气慢慢的燥热了起来，过了踏青最好的时光，如今的钱塘郊外，也慢慢的人烟稀少了起来。

当然，这个人烟稀少，指的是那些豪门公子，大家闺秀争相踏青出游，真正苦哈哈的田里人，依然是雷打不动的每日下地干活，缺一天都会影响自己的生计。

就如那郊外仙女湖，三四月间，湖中出游的花船琳琅满目，无数公子佳人在这里吟诗作赋，争相炫耀，以博佳人一笑。

而如今，花船不见踪影，在湖面上来回奔波的，只有为了糊口的船家渔夫们。

这不是坏事，至少，每日下田的农人和每日打鱼的渔夫们，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幸福的，甚至来说，能有如今这样的生活，对他们而言，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了。

毕竟，如今是贞观十三年，距离战乱结束，真正的天下大定，才不到十五年。

农夫渔夫不会去羡慕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才子佳人们也不会去羡慕农夫渔夫的简单生活，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烦恼。

“......所以说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需类比。”李豫如是说。

“可是，少爷不觉得世事荒唐么？！同为一城之人，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却奔波劳碌一生，临终连个归宿也无......少爷当真不觉得世道不公？！”

辛玥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的看着李豫。

李豫犯难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怎么去跟一个看着才不过十三四的小丫头解释呢？！

虽然这小丫头的实际年龄可能比李豫的祖爷爷都大。

李豫思索良久，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说道，“小月儿还小，无需多想......快看，那边有一只好漂亮的蝴蝶。”

“在哪儿，在哪儿？！”

小姑娘瞬间被漂亮蝴蝶吸引，拿着她心爱的小团扇，蹦蹦跳跳的扑蝶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李豫微微的松口气，总算是把这小丫头给糊弄过去了。

“先生倒是会哄孩子......只是妾身对此也有疑问，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李豫转头，看向身侧，微微皱眉。

来人确实是个美人，就是这个出场方式吧......有点让人无法接受。

湖边的水草之内，就很突兀的，毫无预兆的探出一个人头，乌糟糟的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整张面孔，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李豫。

紧接着，更加恐怖的画面出现了......随着这个人头的出现，水草丛中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人的躯干和四肢，随着水波和水草的摇曳，若隐若现。

整个一湖塘凶杀案抛尸现场！！！

哪怕见了几次，李豫还是不太能适应这样的出场方式，忍不住的吐槽道，“你就不能换个平常点的方式冒出来？！”

躺在水中的李幼娘，嘴角微微一撇，接着随手一挥。

凶杀案抛尸现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宫装丽人，出现在了李豫的身旁。

“老娘本就是水鬼出身，那般出现，又有何不对？！”李幼娘一边抱怨着，一边顺势的就往李豫身边一坐。

口称“老娘”，屁股着地，超没形象的一屁股坐下......好好的一个宫装美人，画风彻底歪了。

不过，唐代的宫装嘛，嗯，懂的都懂......李豫多少还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

嗯，就一眼......没办法，人之常情嘛。

然后，意识到不妥的的李豫赶紧目视前方，顺便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一下自己屁股下的小马扎。

得拉开点距离......这娘们不好惹，被发现了容易挨揍。

不过嘛，李幼娘大大咧咧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李豫的眼神飘忽，还在继续抱怨着。

“再者说了，这身装束，本就不合老娘心意，连大步走路都费劲，还要额外消耗法力......”

李幼娘的日常抱怨开始了。

这个李幼娘吧，其实是这钱塘县郊外仙女湖的神女......虽然很不可思议，但确实是真的，有大唐官府认证，天庭亲赐湖神印鉴的神女。

李幼娘的故事，说起来挺长的，得从五百年前说起。

五百年前，那还是东汉年间，李幼娘就是那个时代的人。

不过嘛，李幼娘确实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出身，她其实是盘踞在西湖地区的湖盗之女，打小过的就是打打杀杀，快意恩仇的日子。

然后吧，有次心血来潮的，李幼娘非要来到这个仙女湖，看看大家公子们游湖会友是什么场面......结果湖面突起大风，刮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等到风平浪静了，大家公子们没啥事儿，李幼娘却跌落在了这仙子湖内，成了湖中水鬼的一员。

这不新鲜，李幼娘确实善水，但善水者溺于水，也是常见的事情。

水鬼这个东西吧，大多都是枉死的，而且本来就不能离开自己死亡的地方，必须要有阴差引渡，才能去枉死城，在那边过完自己的寿元，然后再经过阴司审判，重新投胎。

但可惜，不是所有的水鬼都会有阴差来引渡的，而李幼娘又偏偏倒霉，她坠湖身亡的时候，正是某只猴子大闹地府后不久，各路阴差都忙着善后呢，实在没工夫来搭理这么一个倒霉枉死鬼。

所以，李幼娘就这么被困在仙子湖内，一困就是五百年。

其实吧，李幼娘也不是没有其他脱困的办法的......水鬼找替身这种民间传说，李幼娘也是知道的。

可这种事儿，还是有点超出了李幼娘的心理底线了。

李幼娘生前确实是水匪，但他们这一支的水匪，还算是有点底线，一般只劫财，从不伤人命，虽然也缺德，但终究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还算有底线。

如今李幼娘当了水鬼，也不是没有试过“找替身”这种做法，但......李幼娘倒霉，第一次找替身，就遇到了一个小孩落水。

看着孩子在水里挣扎，再看到船上那个明明不会水，却几次不顾阻拦要跳水救儿的母亲，李幼娘想到了自己那个五岁时就去世的母亲......一时心软，就把这个孩子又给推了上去。

孩子得救了，李幼娘“找替身”的机会也没了。

行吧，这次不行，等下次......可到了第二次，李幼娘又倒霉，偏偏遇到了一家三兄弟，老大落水，老二，老三奋不顾身的跳水救人，结果三兄弟一起在水里扑腾。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老三推老大，谁都想让对方活下来，但越推，三个人下沉的越快。

给李幼娘气的，三个旱鸭子，没事儿来水边玩干什么，谁都救不了，去偏偏谁都想着要救对方......李幼娘一生气，就把这三兄弟一起推上岸去了。

没办法，江湖儿女，就是讲义气，见不得这么兄弟情深的人死于非命。

第三次，第四次......反正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李幼娘都没能找成替身，反倒是接二连三的把落水之人给救上来岸。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救人这种事儿，是会上瘾的。

李幼娘在这个仙女湖内，救人救了五百年，这五百年里，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战乱年代，仙女湖内，就没有淹死过任何一个人。

仙女湖本来不叫仙女湖，因为李幼娘，它就变成了仙女湖。

李豫跟李幼娘的相遇，也是机缘巧合——他想在仙女湖边修一个水筑用来避暑，结果得罪到这位仙女湖女大佬了，经过一番斗智斗勇之后，两人达成了和解。

李豫帮助李幼娘获取仙女湖湖神之位，李幼娘同意李豫在仙女湖边修水筑，同时保证湖中湿气和夏日的蚊蝇不会影响到李豫的湖边小筑。

在李豫看来，这是一个交易——李豫修湖边小筑的时候，确实没有想过湿气和蚊蝇这种实际的问题，他光想着格调够不够了。

但在李幼娘看来，李豫对她有大恩。

诚然，以李幼娘如今的鬼修法力，以及她五百年来不停救人的功德，一个不过方圆十余里的小湖湖神之位，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从官方层面来说，李幼娘依然还是一个水鬼......一个地府阴差就可以轻易的剥夺掉她现在的所有。

所以，李豫通过一些关系，让杭州知府亲自给她立庙祭祀，获取正式的官方背景，再通过某个疯和尚上达天庭，获取真正的湖神印鉴......这对李幼娘来说，不啻于再造之恩。

李幼娘对李豫，是真的很感激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李幼娘没事儿就找李豫吐槽......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

“......我那庙里的泥胎塑像到底是谁给弄的，老娘好好的一个汉朝人，怎么给我穿这样的衣服？！这大唐的风气是不是太开放了一点，比我当年江上打劫的时候穿的都少！！！”

“还有那张脸，谁给我雕成那样的？！老娘长那样么？！老娘明明是标准的瓜子脸，现在好了，神像是方脸，闹得我现在的长相也开始跟着变了，这就是我亲爹来了都不认识我......”

“最要命的是.......先生，我以后就非得“妾身”这么自称么？！我就是一个水匪出身，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也就是在湖里救救人而已，怎么称呼有什么关系.......当神女是这么累人的么？！”

李幼娘的抱怨和吐槽，从来都是滔滔不绝的......尤其是遇到了李豫的时候，这点非常的明显。

至于她吐槽的内容嘛......不得不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没办法，谁让她这个湖神，是香火神呢......百姓需要什么样的神，是由百姓来决定的，从来不是由她这个“神”来决定的。

至于一开始她问的那个问题......她自己都已经忘了。

忘了其实也好，毕竟，李豫也不想去跟一个神话人物讨论那么严肃认真的问题。

而且，这也不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神，有鬼，有仙，有妖，也有自己的一套善恶理论。

世界观都不相通，结论自然也不会相同。

还是那句话，各有各缘法，无需多求。

而李豫，他今天到这仙女湖畔来，就只是来钓鱼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