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衣女子
世人皆赞棠陵州物华天宝,斑驳的明月被揉碎成一团拋落于皎河。我独自漫步于城中最繁华的一条道路上,在穿行过一座石拱桥的转角便触碰到了古城最具烟火气的街巷一一永昼巷,正值华灯初上,街头的酒楼饭馆竟相点灯掌烛,好不热闹,烟火漫着美食的香味便钻入我的鼻孔。
我独步登上一家名为轻尘里的客栈,店掌柜的素来与我相识,便招乎小二将我引上楼上一间临窗上等雅间,屋内摆有一张梨花木床,小二在摆上酒食后便作揖掩门退去。空气中隐隐有股木床的清香。昨夜才下过小雨,空气氲氤,如雾胧照于皎江之上。撑开窗子,街上打铁声,锅勺声,车马声,吆喝声便一股脑地从方方正正的小窗外涌了进来,刹那间便填满整间房屋。
我点了当地闻名的皎江鱼,雾糖饼,虎皮豆腐,再泡上一壶清茶,一个人坐在屋内的窗边,支起耳朵去听被街上从各种杂音过滤的若隐若现的人声。只听一人道:“我棠陵州如今人声鼎沸,商旅络绎不绝,实我大衍朝重商之功,前珏朝时,逢戌时便商贾闭门,旅人不行,寅时听钟楼响时,方可通行,坊市分隔,甚为不便。如今沿街设市,瓦舍勾栏,甚是便利。又听另一声音粗旷者道:“如今北方战事时断时续,至今已两三余载,人皆道我衍朝气数将尽。”又听一声急道:“恐隔窗有耳,望轻声言之。”那粗旷的声音又说:“又有何惧载,此世人皆有目共睹,我等如今虽处南方,偏安一隅,若战火烧至,则生民涂炭近在眼前。”接着便接连摇头叹气。
听不多时,月上树梢,街上虽灯火依旧,人潮渐散,也显得落寞许多。我解衣欲睡,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笛声,先是一首名为《轻隐》的曲子,再是一首叫《衣冠》的曲子,都是当时戏楼最流行弹的曲子。我听到笛音袅袅,一时睡意全无,便披上衣服,打开门向外走去。
只见一红衣女子倚在凭栏上,手指轻巧灵动地演奏出婉转的旋律,隐约能见银色的发簪和那红衣绫罗,衣袖被风吹得晃呀晃。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为了不打扰到她,我蹑手蹑脚地在一个黑漆漆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她在吹了好一会后把笛子啪地放在了桌上,把我的思绪从远处又扯了回来。
“喂,那边那个,你已经偷听了好一会了,是不是得评价一下我吹得如何?”她突然扭过头向我搭话。
“天籁之音,楼下的掌柜半夜起来如厕都得被你的音乐折服,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如望穿秋水……
“得了,得了”,我话还没编完,就被她的声音打断了:“你如果这么说,那我就当你在真心实意夸我喽。”
“那肯定是真心实意呀,真得不能再假了,另外我可没在偷听,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听。”我回答得理直气壮。
她径直向我走来,拉了把椅子在我前坐下,那鲜红的嘴唇和如水般的面容,就这样映入了我的眼帘。在她身上似乎有半分少女的俏皮可爱,又有半分的成熟稳重。
她可不等我想入非非:“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余音绕梁,不绝如缕都是客套话,我想听到的是你对音乐,对曲子的真知灼见。”
我们顺其自然就攀谈上了,她从它屋内弄来几杯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合而成的饮料,并将它递给我邀请我品尝,我喝了一口险些吐出来,实在是太苦了,我很吃惊问她为什么会喝这么苦的东西。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像教书先生那样板起脸,对我讲起了先苦后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我们接着便谈天说地,聊了聊棠陵州的美景美食,我也打听到她是趁此机会来这旅游来的,美其名曰查访民情,我说你又不是三品大员,访个哪门子的民情。她不乐意了,说了些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又说了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虽是一介小女子责无旁贷。她这答非所问的问答令我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她便有了困意,端起茶盏,向我友好地道了个别后便起身回屋了,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又关上。像一首乐曲中恰到好处的休止符。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在尘埃肆意舞动的角落里,似乎有个声音颤抖着想告诉我什么,却又没说口。同许多历史上出名的传奇史诗一样,历史的车轮转动于某个不知名的时间点,而大衍朝的风云变幻,惊涛骇浪却是由一盏泛黄的苦茶,一盏昏黄的烛火而掀起。对于大衍王朝末代的记录来说,后人无不添油加醋地描述起这个初遇平静夜晚,将其附带上了某种玄幻传奇的色彩与意味。但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只是一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夜晚。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街道安静详和,万家灯火就沉醉在这安静的氛围,偶尔远处会穿来几声犬吠。北方的战事对南方似乎没有一点影响,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逸的环境。
我顺手捧起了一本关于介绍的棠陵州看了起来,书中记载棠陵州以棠花最为著名,东面临海,初为渡口,沐朝时发展航运贸易,造船业尤其发达,通东洋南洋,在沐朝时一跃成为商贸最为繁盛的地方,珏朝时官府禁对外通商,禁船入海,渔民内迁,棠陵州的商贸航运一度倍受打击,来往船只纷纷改入港赢寰岛,本朝时重开商贸,经济有所恢复。此地产瓷,产茶,丝纺产业也名声显赫。
随着一声鸡鸣,不知不觉中天已泛白,那是一种黑蓝白红层次分明的场景,它宣告着新一天的到来。
我轻轻地吹灭了烛火,轻烟漂泊无定地逃窜,不一会便消失在这黯淡的黎明。而谁能想到衍朝延续了五百年的好光景却也将在未来如同这烛火一般将在我的手中熄灭。
第二天午时,日上三竿,我在迷迷糊糊中支起了身体,南方的初春仍有点凉意。小二也按时将餐送了过来。我在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后,将餐具堆叠在一起,轻轻放入编筐中。然后我更衣下楼,发现外头竟下着小雨,空气雾蒙蒙的,石板路上散着泥土潮湿的气息。烟雨蒙胧地江南给了我别致新颖的体验。
掌柜是一个高高胖胖粗嗓门的人,满脸胡鬓,胡须张牙舞爪地向外刺,他大喇喇地牵这客人的马进来,一边招呼客人坐下。楼下略显空旷,只有四五个人坐在大堂上。掌柜见到我,对我说:“小伙子你醒啦,前台那给你们准备了免费的羊肉热汤,快去舀一碗来暖暖身体。”我说:“掌柜大气,简直暖到了我的心坎里了。”
走到那里刚把勺子升进去,一只手就很自然而然地搭在我肩上。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就从后背传来:":好香啊,让我看看你在偷吃什么。”我转头一看,果然是昨天的那个红衣服的姑娘。她水灵的脸直接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便失望地说:“原来是羊肉呀,我说怎么有股骚味。”我提醒她说:“你刚才说的可是:好香啊……然后我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在喧闹一阵过后我说:“你要不要羊肉汤,免费的,我可以勉为其难发扬君子风度帮你盛一碗。”她做了个鬼脸说:“这玩意我之前天天吃都吃腻了。”她嘴上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架不住锅里的香味和江南阴雨潮湿又冷的气息,最后还是同意让我帮她舀一碗,并坐一旁叮嘱我多舀肉,少盛汤。我说你这行为和掰开包子皮挑陷吃有什么区别,她反驳我说她可不是只吃陷,也会吃点少量的皮,且羊肉汤和肉包子不具有可比性。
于是乎,不一会儿她就在旁边大快朵颐起来,嚼得不益乐乎。我在旁边边看边想,这个女子是有两副面孔——品茗如此优雅,吃相却如此凶残。她似乎是注意到她嚼得声音有点大,且我正在看她,咳嗽了一声赶忙收敛了些。
掌柜的寻声而来,大声问我好吃吗,虽然我觉得寡淡无味但看在是免费的份上还是抬头称赞说好吃。后来我们还不尽兴,又叫了盘肉,和一些下酒菜,酒足饭饱后我们便心满意足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她突然冷不丁的问我:“你想要跟我去皎银湖去看一看吗。”她没有用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的请求的口吻,而是问我想要吗,仿佛我跟她去是种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事,仿佛是她的恩赐一样。
“鬼才愿意在这样的又冷又潮的又下雨的鬼天气出门呢,你去皎银湖干啥,看彩虹吗,还是看别人手拉手?”皎银湖是棠陵州的一个著名的景点,几千年来无数靓男俊女都愿意在那瞎逛,杨柳斜风细雨这么一吹,爱情地滋味噌噌地往上冒,留下来了许多为后人称道的爱情故事。
“你不去算了,我自己罢。”她似乎在嫌弃我的不解风情。说完她便门外走去,刚踏出没几步突然又想到忘记带油纸伞了,便折返回来取。
她取完伞后在经过我身边时还不忘伸出伞绊我,油纸伞上画了一枝红梅正好和她的红衣服相配,灼灼其华,初春的寒意似乎也被冲淡了。老板见状心中已了然,别看人家胡须长得四仰八叉,实则粗中有细,不然也取不出这个轻尘里细腻温婉的名字做为他客栈的招牌。他像拎小鸡似地把我夹在咯肢窝中夹起我把我运了出去:“人家小姑娘想要你陪你就去吧,你就当舍命陪君子了。”他还冲红衣女子“嘚”了一声,那神情仿佛在说老夫只能帮你帮到这了。
过了一会我便讪笑地和她坐上了乌蓬船,而她在旁边阴阳怪气起来:鬼才愿意在这鬼天气出门呢,您这一表人才的君子,怎么也跟我这女鬼一般见识呢。莫非?您也是尘世一鬼,暗中勾人钱财……她越说越离谱我忍不住打断她说:“你怎么不说我勾人性命呢?我实则乃白无常,专门勾下雨天出门看湖身着红衣的女子。”她说:“我是女鬼,可不是女子,咱俩实则同行。我答:“谁跟你同行,我是当差的鬼,而你是孤魂野鬼,你说下雨天一红衣女鬼伫立船头远处的人看见了得多吓人呐。”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船便开到了湖中,棠陵州水道交错,四通八达,最后汇入了皎银湖。渔夫专心地撑着船,在撑开一丛芦苇荡后,眼前便豁然开朗,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而我们则躲进床篷里烤起了炉火,她不知从哪带了一只鸡腿专心地啃了起来。
湖中央有个小岛,初春时岛上的林木已经滋滋地往外冒绿芽了,岛上有个亭子,我们便登了上去,那亭子是个攒尖顶的亭子,里面有两位老者正在边烤火边对奕,一白发老者笑呵呵地望着对面,而一黑白交杂发色老者则眉头紧锁,举棋不定,用手托住了下巴。
那白发老者看到我们上来便主动招呼我俩:“两位小友这么有闲心来这游玩呐。”我瞥了她一眼,正欲开口,没想到她却笑嘻嘻地说:“这不您喜欢听笛吗,我这专程给您来吹笛来了,等您二老下完我让您二老听够,您二老才是真有品味,不似某人说我这曲耗子听了都嫌。”说完白了我一眼。我便意思到原来他们认识,没来得及回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便被她拉着一把坐了下来。
这里我想说明的是,她拉我坐下并不是直直地坐在硬梆梆的石板上,而是一黄色绣着红边的蒲团。对局仍上继续,棋盘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棋子们的移动变化莫测,棋子的战争极尽惨裂,但这对我们两个看不懂棋的人来说,倒是置身事外悠载地赏着景,就像衍朝北方的战争对南方来说没有一点系,只是这样的美景又能维持多久呢?我不禁触景伤情起来。
红衣女子——在没搞明白她叫什么名字前我们暂且就先这么称呼她,她从套中取出一只洁白的笛子,吹奏了起来。她的笛声如同我的心情一般凄凄切切,衰婉着,动人的,时如春雨浸润,时如秋雨连绵。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时而娇嗔,时而衰愁;那两位老者又是什么人呢,黑白相间发色的老者“啪”的一声落子后,便得意地向白发老者看去,似乎是在等着对方说“此棋甚妙”。湖心亭,对弈的老者,吹笛的红衣女子,待在船上没跟我们上岸正在钓鱼的夫,以及为了掩饰尴尬假装喝茶的我,我身处这样一幅画卷中究竟是自然还是别扭,我也搞不清楚,渔夫等了半天终于掉起了一只小鱼,之后他将鱼扔进筐里后又恢复了掉鱼的资态,像个入定的僧侣,又像个安静的塑像。就像往湖中扔了快石子又很快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