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到达拉夏贝尔门的时候,一辆萨博敞篷汽车斜线超车,超了三条车道,完全不顾其他司机用车灯向他发出无声的抗议,离开环城大道,驶向开往戴高乐机场的A1高速公路。
“为什么总是我去机场接他们?虽然我们已经认识三十年,但我发誓他们绝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我。我太善良了,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们甚至根本就不会在一起。可他们却从未向我道过一声谢,一句简单的谢谢又不会崩断他们的牙齿,可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保罗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低声自语道,“好吧,我是乔的教父,但他们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皮勒格尔?绝无可能,再说,他的妻子已经是乔的教母了。我刚才说得很对,我总在帮助他人,我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帮助他人中度过的。我并不是想说,帮助别人让我感到不快,我只是希望别人也能稍稍关心一下我,这样我会很满足。比如,当我在旧金山生活的时候,劳伦就没有想到给我介绍一个住院的实习医生。在她工作的医院里可不缺少类似住院或不住院的见习女医生。然而,没有!她的脑海中从未闪过这个念头。当然,这些女医生的生活作息极不规律。如果我背后这家伙再用车灯烦我的话,我就来个急刹车,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必须立刻停止自言自语,阿瑟说得没错,再这样下去,别人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可话说回来,我不和自己说话,又和谁说话呢?和我那些小说中的人物吗?好了,快住口,这个样子会显得年纪很大。因为只有老人才会自言自语。当然,也只有在他们独处一室时。通常情况下,他们会与自己的同辈或孩子说话。我是否有一天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终有一天,我也会彻底老去。”
保罗说着,又朝后视镜里望了自己一眼。
萨博车在自动栏杆前停了下来,保罗取了一张停车卡,并在摇下车窗时说了声:“谢谢。”
宽大的电子屏幕上显示AF83航班将准点到达。保罗不耐烦地跺着脚。
第一批乘客已经陆续走了出来。然而,这批人的数量并不多,他们也许是头等舱的乘客。
在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以后,保罗决定将自己的建筑师事业暂时搁置一边。因为写作让他体会到一种无上的自由感。事实上,保罗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当初之所以开始写作,只是因为他很享受将白纸渐渐填满,在三百页后轻轻在键盘上敲上“完”的过程。每当夜幕降临之时,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保罗带入他自己所创造的故事中去,并且一旦进入以后就很难脱身,所以他经常在电脑前匆匆解决晚饭。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保罗又会进入一个臆想空间。此时,陪伴在他左右的是那些小说里的人物。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保罗慢慢地与他们结为挚友。在他的笔下,一切皆有可能。
当保罗完成这部作品以后,便把打印好的文稿随意摆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在命运的安排下,他的生活在几周后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那天,保罗邀请阿瑟和劳伦来自己家做客。其间,劳伦接到一个医院主管打来的电话,于是她便来到保罗的书房通话,留下另外两人在客厅里交谈。
和主管冗长的谈话让劳伦深感厌烦,百无聊赖中,她注意到书桌上的那本手稿,并随意翻阅了几页,谁料竟完全被保罗的故事所吸引,甚至忽略了正在进行中的通话。
当克劳斯教授挂断电话以后,劳伦继续完成她的阅读。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一小时,直到保罗把头探进自己的书房,询问她是否一切正常时,劳伦才缓过神来,嘴角挂着微笑。
“我没有打搅你吧?”保罗的这一问不由得让劳伦惊跳了一下。
“你知道吗,你写得太棒了!”
“你难道不认为在阅读之前应该先获得我的允许吗?”
“我能将这部书稿带回家看完吗?”
“正常人不会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
“你可经常这么干。我可以带走吗?”
“你真的很喜欢吗?”保罗露出怀疑的神色,问道。
“是的,很喜欢。”劳伦一边回答,一边整理着散乱的书页。
随后,她拿起书稿,一言不发地从保罗跟前走过,然后回到了客厅里。
“你听到我说可以了吗?”保罗跟在劳伦身后,问道。
然后,保罗走近劳伦,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让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瑟。
“可以什么?”阿瑟见两人回到客厅,起身担心地问道。
“我记不清了。”劳伦回答道,“我们走吗?”
还未等到保罗有任何反应,阿瑟和劳伦已经站在楼道里了,感谢保罗让他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此时,又有一批乘客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次人数多了一些,有三十余人。可保罗仍旧不见他要接的那两人的身影。
“他们在搞什么鬼!他们难道在飞机上用吸尘器打扫卫生吗?自从我到巴黎生活以来,真正怀念的到底是什么?在卡梅尔的那所房子……那时,在他们的陪伴下,我经常在那里欢度周末,在海滩上欣赏落日。距离这段时光,马上就要过去七年了。这些年的时间到底都去了哪里?其实,我最想念的还是他们。虽然我们现在可以视频聊天,这当然比断了联系要好,可在自己的怀中拥抱我们所爱的人,感受他们的存在,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好吧,我确实该和劳伦说说最近老犯的头痛病,这是她擅长的领域。不,还是算了。她一定会逼迫我去做这样那样的检查,这太荒唐了,我只不过是有些头痛,不是每个头痛的人脑子里都长了恶性肿瘤。唉,还是到时候再看吧。我的老天,他们到底还出不出来了?”
格林大街上空无一人。当阿瑟把福特牌轿车停稳在停车场后,便为劳伦打开车门。随后两人一起走进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小房子,爬上最后一层,两人居住的公寓就在这里。很少有夫妇在相遇以前就居住在同一所公寓里。关于这一点,当然又是另一个故事……
那天,阿瑟需要完成一个重要客户的图纸。他向劳伦解释自己今晚无法陪伴她,然后亲吻了她一下,便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开始工作。劳伦则迫不及待地钻到被窝里,重新开始阅读保罗的书稿。
整个晚上,阿瑟不止一次地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笑声。每一次,他都望一眼自己的手表,然后重新拿起铅笔。可在半夜时分,他却听到了抽泣声,这一次他终于起身,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发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两人的床上,忘我地读着什么。
“你怎么了?”他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合上了书稿。
说罢,她在床头柜上拿了一张纸巾,重新坐直了身体。
“我能知道是什么让你感到如此难过吗?”
“我并不难过。”
“你的某个病人情况不好吗?”
“不,他们的情况很好。”
“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而哭泣吗?”
“你不过来睡觉吗?”
“在你向我解释为何到现在还不入睡之前,我是不会过来睡觉的。”
“我想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睡眠时间吧。”
听到这话,阿瑟一下坐到劳伦面前,决心一定要让她说出实情。
“是保罗。”她终于“招供”道。
“他生病了吗?”
“不是,他写了……”
“他写了什么?”
“在我告诉你之前,我必须先征求他的同意……”
“保罗和我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还是有秘密的。好了,别固执了,快睡觉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第二天晚上,保罗在事务所接到了劳伦的紧急电话。
“我有事要和你说。半小时之后,我就可以下班了。你马上到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里来找我。”
放下电话后,保罗感到很茫然。可他还是穿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巧的是,他在电梯前碰到了阿瑟。
“你去哪儿?”
“去接我的妻子下班。”
“我可以陪你去吗?”
“你病了吗,保罗?”
“我一会儿到路上再向你解释,快点,你动作可真慢!”
当劳伦出现在医院的停车场时,保罗飞快地向她走去,并一把抓住了她。阿瑟在远处观察了他们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走上前去。
“我们回家见。”劳伦对他说道,“现在,我和保罗有些事要谈。”
两人撇下阿瑟,径直走进了那家咖啡馆。
“你读完了吗?”等服务生走远以后,保罗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的,我昨天晚上就读完了。”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我还发现书中有许多与我相关的内容。”
“我知道,我本来应该首先征得你的同意,再下笔。”
“是的,你确实应该这么做。”
“好在,除你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读到这个故事。”
“这正是我找你来想要讨论的事情。你应该把这部书稿寄给出版社,他们肯定会出版你的作品,我敢肯定。”
保罗对这个想法很抵触。首先,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作品会让任何一家出版社产生兴趣。其次,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让一个陌生人阅读自己书写的故事。
劳伦费心规劝,用尽所有可能的说辞,但保罗仍旧不为所动,坚持己见。在与他道别之时,劳伦询问保罗自己是否可以和阿瑟分享这个秘密,可后者却装作没听到她的话,一言不发。
回到家后,劳伦马上就把书稿交到阿瑟的手中。
“给。”她一边伸手一边说道,“等你读完了,我们再一起讨论。”
这次轮到劳伦不时地听到阿瑟在阅读期间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在读到某些章节时神情激动,心灵上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三小时以后,阿瑟走进客厅,坐到劳伦的身旁。
“怎么样?”
“这部小说的灵感很大程度上来自我们的故事,但我还是很喜欢。”
“我建议他将这部书稿寄给某家出版社,可他就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可以理解他。”
促成保罗的小说公开出版,几乎已经成为这位年轻医学博士脑海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每当劳伦碰上他,或是在电话中与他通话,都会情不自禁地向他抛出同一个问题:是否寄出作品。然而每次保罗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并央求她别再坚持这一荒唐的想法。
一个周日的黄昏,保罗的手机响了。这次,打来电话的不是劳伦,而是一个来自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公司的编辑。
“阿瑟,你的玩笑很好笑。”保罗说道,语气中略带恼火。
听到他的回答,对方颇感惊讶,回答说自己刚读完了他写的小说,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并很希望能够见一见作者本人。
然而,误会并未就此结束,保罗继续和电话那头的“阿瑟”开着玩笑。至于那位编辑,面对保罗的打趣,他先是觉得好笑,后又感觉有些不快,便干脆提议自己明天就去保罗的办公室拜访他,这样他就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玩笑了。
听到这番话,保罗终于开始相信对方的话,停止打趣,问道:“您是如何获得我的书稿的?”
“您的一个朋友代替您,将手稿交到我手中。”
在和保罗确认完碰头地点后,对方挂断了电话。而保罗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他开始若有所思地在公寓里来回踱步,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在原地思考,便跳进那辆萨博轿车,驾驶着汽车横穿城市,来到旧金山纪念医院门口。
保罗在急诊大厅里要求马上见到劳伦医生。护士瞥了他一眼,说他看上去并无病容。保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想所谓紧急情况,并不仅仅局限在医学的范畴。他威胁对方如果不马上呼叫劳伦,他就要大闹一场。护士随即向保卫处发出求救信号,眼看一场风波就要被挑起,好在这时劳伦看到了保罗,便径直向他走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有一个做编辑的朋友?”
“没有。”劳伦一边回答,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就是阿瑟有一个做编辑的朋友?”
“他也没有。”劳伦轻声说道。
“这又是你们对我开的一个玩笑?”
“这次并不是一个玩笑。”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并未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要知道,选择权仍然在你手中。”
“你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吗?”
“我的一个同事有一个做编辑的朋友,于是我便把你的书稿交给他,好让那位编辑对此书做出客观、独立的判断。”
“你根本就没有权利这么做。”
“以前,你同样也未经我的准许,做了许多事情。然而今天,我却对你充满了感激。保罗,我只是借助命运之手,推了你一把。可是这又如何?我再重复一遍:选择权在你自己的手中。”
“什么选择权?”
“你可以选择是否和其他人分享你所写的故事。虽然你不是海明威,可你的故事也许会给阅读它的人带来些许快乐。哪怕他们只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享有快乐,就已经不错了。好了,我先走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说罢,劳伦转身离开,在推门而出之时,她又补充道:“对了,你可千万别感谢我。”
“感谢你什么?”
“保罗,准时去赴约吧,别固执了。还有,关于此事,我对阿瑟仍然只字未提。”
最终,保罗还是与那个欣赏他作品的编辑见了面,并同意他的提议。然而,每当他听到编辑把自己写的书称为“小说”的时候,总是很难将自己在艰难时期用来填充孤寂夜晚的故事与“真正的小说”建立起实际的联系。
保罗的小说于六个月后正式出版。在作品公开出售的第二天,保罗在公司的电梯里看见两个建筑师同事手里拿着自己写的书。两人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而保罗则面部僵硬,机械地回应着。等到他的同事一走出电梯,保罗便按下通往底楼的按钮。到达底楼后,他走进一家咖啡馆,每天早晨,他都在这里用餐。恰巧店内的服务生刚买了保罗的新书,于是便请求他为自己的书上签名留言。保罗双手颤抖着完成了她的请求,随即结账,回到家中,重新开始阅读自己创作的小说。每当他翻过一页,他的身体就会在扶手椅中陷得更深。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深陷在这把扶手椅中,再也不要起来。他在书中,赤裸裸地向读者袒露了一部分自我,毫无保留地述说着个人的童年、梦想、希望和失败。并且这一切是在他毫无意识、从未想到会有其他人阅读自己小说的状态下完成的。更可怕的是,在这一未知的读者群中,很多都是他每天都会见到的熟人,或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在日常生活中,保罗声音洪亮,为人亲切。而这一切都是表象,掩盖了他真正的性格。事实上,保罗生性羞涩,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此时,他在自己的公寓中睁大双眼,摇晃手臂,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像他创造的小说人物一样,成为一个隐形人。
保罗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把自己正在市面上销售的那本小说全部买下。想到这里,他抓起电话,拨通了编辑的号码。可还未等保罗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编辑,后者已率先发话,向他表示祝贺:在今天早晨的《旧金山纪事报》上,刊登了一篇评论他作品的文章。虽然,这位文学记者不留情面地指出小说诸多的不足之处,可总的来说,这篇文章仍然不失为一段绝佳的宣传文字。听到这番话,保罗当即挂断电话,冲向最近的一家报亭,买下编辑刚才提到的那份报纸。他翻到那篇文章,贪婪地读了起来。作为新手出版的第一部作品,记者指出许多硬伤。然而更让他羞愧难当的是,文章的作者赞扬保罗敢于袒露心声,表现出适当的柔情。撰写本文的记者在文章最后这样总结道:在如今这个厚颜无耻凌驾于智慧之上的时代,我们也许可以把该书作者的写作方式当成一种对抗粗鄙的勇敢行为。读完文章后,保罗感觉自己正在死去。不是那种一蹴而就的暴毙(如果真是这种死亡方式,他反而会感到如释重负),而是缓慢、令人窒息的垂危。
他的手机铃声开始无休无止地响起,屏幕上不断出现陌生的号码,保罗每次都拒绝接听来电。最后,他干脆拿掉电池板,关闭手机。他就这样窝在自己的家中,没去参加编辑为他筹备的庆祝酒会,也没去公司上班。一天晚上,一个送比萨的小伙子拿着一本书想让他签名,并兴冲冲地补充说自己昨天在晚间新闻里认出了他的照片。当同样的插曲又在附近杂货店里重新上演后,保罗决定彻底把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就这样过了几天,直到阿瑟敲响他的家门,强行将他带出“洞穴”。与保罗的态度恰恰相反,阿瑟对他的成功感到欢欣鼓舞,并又给他带了很多好消息。
保罗小说的独创性让他的作品一经出版就吸引了媒体的目光。建筑事务所助理莫琳充满感情地为保罗制作了一份媒体手册。事务所的大部分客户都已经读过他的作品,并纷纷来电向保罗表示祝贺。
一名电影制片人慕名来到建筑事务所,想要亲自拜访一下作者本人。事实上,阿瑟把最好的消息保留到了最后才向保罗透露:他从他经常光顾的巴诺书店得知,保罗小说的销售量大得惊人。在硅谷,小说也同样深受读者欢迎。巴诺书店的相关工作人员确信,如果按照这样的趋势继续发展下去,类似的成功例子将蔓延到整个美国……
随后,阿瑟将保罗强行带入一家餐馆,并在餐馆的露天座椅上规劝他,是时候该刮一刮胡子,注意一下自己的仪容,回复编辑在事务所留下的二十条留言了,更重要的是拥抱这份生活赐予他的幸福,而非哭丧着脸,整天无精打采。
保罗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由于身处公共场合,他更加无所适从,不知应该如何作答。此时,一位女士认出了他,并走上前去,打断两人的午餐,询问保罗的作品是否带有自传的色彩。这一插曲,使原本沉默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最终,保罗还是鼓起勇气,用一种严肃的口吻告诉阿瑟,经过一周的考虑,他决定将建筑事务所全盘交给阿瑟打理,自己则离开公司,休假一年。
“你休假的目的何在?”阿瑟问道,神情激动。
彻底消失。保罗暗想道。然而,为了避免亲朋好友对自己进行无休无止的“思想教育”,保罗找到了一条无懈可击的理由:尝试创作第二部作品。阿瑟又怎能对这个想法提出异议呢?
“如果这确实是你所期待的生活,我当然支持你。我没有忘记,当我状态不佳,前往巴黎生活的时候,是你全权负责了公司所有的事务。你打算去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保罗脑中还没有任何想法。可他却脱口而出道:“去巴黎。你向我说了那么多关于这座光明之城的美好事物:它的小酒馆、桥、充满生气的街区和那些迷人的巴黎女郎……谁知道呢?如果我运气够好,或许那个你经常和我说起的美丽的花店店主还在那里,不曾离开。”
“也许吧。”阿瑟简短地回答道,“然而事实上,一切并不像我所描绘的那样美好。”
“那是因为当时你状态不佳。而我这次去那里,只是想换一个环境……为的是激发我的灵感,你知道吗?”
“如果真能激发你的灵感,我当然鼓励你去!你打算何时出发?”
“今天晚上就在你们家组织一场饭局,邀请皮勒格尔和他的妻子,这样一来,我们这帮朋友也算聚齐了,大家也好借这个机会为我送行。然后明天一早我就出发前往法国,拥抱美好新生活!”
保罗的计划让阿瑟感到很悲伤。他本可以极力反对,抱怨这个决定太过匆忙,劝说保罗在事务所耐心工作几个月,再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然而,最终还是两人的情谊占了上风。如果有一个相同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保罗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他实现梦想,事实上,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实阿瑟的这一想法绝非空想。至于工作上的事,他一定也能和保罗一样,找到可行的解决办法。
在和阿瑟道别以后,保罗回到自己家中,感到惶恐不安。这个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前往巴黎生活,而且还是孤身一人!
保罗在公寓里来回踱步,开始为这个疯狂、难以理解的想法寻找合理的说辞。既然阿瑟曾经将这个想法化为现实,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他的第二个理由是关于那些迷人的巴黎女郎,第三条理由是他可以在那里尝试创作另一部小说……当然,这部小说不会公开出版,或是仅在国外出版。这样一来,等现在第一本小说的风头过了以后,他就可以重新回到旧金山。保罗思考了半天,最后将所有的理由都汇聚成了一点:作家……美国……单身……巴黎!
如今,保罗在巴黎已经生活了五年,并又创作了五部新的作品。五年来,他逐渐厌倦了与巴黎女人之间转瞬即逝的爱情,她们反复无常的个性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于是他选择处于单身的状态,并暗自庆幸这是他的自主意愿而非被动的无奈之计。
他的五本新作既没有在美国也没有在欧洲取得他期待中的成功。然而,却在其他地区,尤其是在卡尔马尼[1]反响甚好,这一点至今仍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几年来,保罗一直与他的卡尔马尼翻译保持着恋爱关系。每年,可咏都会来巴黎看他两次,每次都不超过一周。事实上,保罗对这个卡尔马尼女人用情不浅,可他却不想承认这一点。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每当面对可咏时,他总是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
可咏喜欢安静,但保罗却惧怕沉寂。他经常暗自思忖:如果他没能用笔来去除寂静,没能用墨水来填补空白,自己在面对沉寂时,又该如何应对。可咏和他每年在一起度过十四天半,这十四天半还包括了往返于机场的时间。当可咏在自己身旁的时候,保罗总会长时间地凝望着她,无法分辨她究竟是一个真正的美人,还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面庞是如此特别,眼神是如此深邃,以至于当两人做爱时,保罗总想着自己是否正和一个外星球的生物同床共枕。
两人很少见面,因而仍然都保有自己的习惯。每当可咏来到巴黎时,她都喜欢前往阿波利奈尔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好像这座影院本身比里面播放的影片要重要很多;也喜欢徜徉在艺术桥上,或是来到贝蒂咏冰激凌店品尝一根雪糕,即使在严冬时节,也不例外。另外,这位卡尔马尼翻译还喜欢阅读法国报纸,流连于各家书店中,在马海区和列阿莱街区的步行街上散步,随后步行登上前往美丽城的斜坡(事实上,走下斜坡要比登上斜坡省力不少)。可咏还经常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来到夏普戴尔街上的浪漫生活博物馆,然后坐在博物馆外的花园里慢慢品上一杯香茶。蒙梭大街上的卡蒙多博物馆也是可咏常常光顾的地方。除此之外,巴黎让她留恋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她喜欢保罗送她鲜花,并在回去的路上将这些花捆扎成一束;喜欢在保罗家楼下的瓦诺店铺买奶酪,喜欢那位店铺老板凝望着自己,渴望着自己。其实,她喜欢保罗小说的程度远远低于上述事物,可正是这些作品使两人紧紧联结在了一起。
当可咏不在的时候,她的音容笑貌也时刻占据着保罗的思想,他对她的情感甚至变得更加强烈。为何在他眼中,可咏是如此风雅迷人,为何他对她的思念是如此强烈?
每当保罗完成一部作品时,可咏就会来到他的家中。通常来说,任何人经过十一小时的飞行都会感到劳累不堪,然而,可咏每次出现在保罗面前时,都依然显得光彩照人。在前往保罗住所之前,她都会先吃一顿便餐。几年来,这顿午餐的内容从未发生任何的改变:蛋黄酱白煮蛋、一片面包和一杯啤酒汽水(这三种食物的组合也许是一颗抵抗时差的神奇药丸,兴许有一天这一配方还能得到科学的认证)。事实上,不仅午餐的内容如出一辙,就连午餐的地点也一成不变:可咏总是选择在布列塔尼大街和夏尔勒大街拐角处的一家咖啡馆里用餐。也许,我们还应该询问一下市场咖啡馆的老板,他们做出蛋黄酱白煮蛋的母鸡到底产自何方,以防哪一天那家农场突然倒闭。来到保罗寓所后,可咏总是先洗个澡,然后坐到保罗写作的书桌旁,开始阅读他的新作。每当这个时候,保罗会坐到床沿一角,面朝可咏,凝望着她。时间悄然飞逝,可咏在阅读时总是面无表情。有时候保罗甚至觉得可咏对小说的评价,直接决定她下次是否再来巴黎与自己相会。在他看来,两人是否情投意合,完全取决于一句“我是否喜欢你写的那些章节”。事实上,每当可咏翻译完一部作品,她都会写一段意见鲜明的评论,这段评论直接影响保罗的收入。毋庸置疑,保罗当然十分看重自己在卡尔马尼的收益情况,可他却更在意可咏阅读自己小说的时光,因为只有在那时,他才能体会到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他喜欢写作,喜欢在国外居住,喜欢可咏每年两次的探望。其余时光他总感到孤独寂寞(这也是他匆忙决定的代价),除此之外,保罗认为自己的新生活简直可以称得上完美。
玻璃门终于打开,保罗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阿瑟推着一辆行李车缓缓而出,劳伦则在一旁挥舞着手臂。
注释
[1]卡尔马尼是作者虚构出来的国家,下文提到的瑞塔为卡尔马尼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