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一年，你在哪里，做什么？
1
几天前，我回老家，和表弟相约去看奶奶。
奶奶八十八岁了，耳聪目明，思路清晰；除了路走多了需要坐会儿轮椅，在这个年龄段的人群中，她算得上是健康标兵。
那天，风和日丽，窗外蓝天白云，我和奶奶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
我们聊天气，聊电视节目，聊我的近况、她的身体；又聊了聊所有熟人的近况，所有亲人的身体，一个小时后，发现没话说了。
也是，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世界完全不同。她感兴趣的，我没有感觉；我关注的，她完全不懂。剩下来的时间，奶奶用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我的手。至于表弟，身为理工男的他，进门打了招呼，表示对奶奶的关心，又亲手为奶奶剥了一个橘子，并把橘子瓣儿一瓣瓣塞进奶奶的嘴里。之后，他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听我们说话，听着听着，就开始玩手机了。
于是，我第一千零一次地问奶奶一个问题：“1949年，你多大？在哪里，做什么？”
“啊，1949年啊，我十八岁。”奶奶摩挲我手的力度加大了，“那年，我还在利辛，在一户姓张的人家做童养媳。”
奶奶腾出一只手，捋她的白发；少顷，她把刘海全部拨到耳后，两只耳朵露出来，满是皱纹的额头也露了出来。显然，她陷入了回忆。
“什么？利辛？姓张的人家？童养媳？”表弟忽然出声，这几个关键词吸引了他。我们交换一下眼神，我在他的眼里读到了好奇、困惑，和我第一次听说它们时一样。
“是啊，利辛。”奶奶放开我的手，喃喃重复。
这时的她，已不是和孙子孙女们脱节的八十八岁老人，而是像以前给儿时的我们讲故事的那个人，她的故事总是充满悬念，总是给我们带来惊喜。只不过，这一次，她讲述的是自己的故事。
接下来的时段，表弟放下手机，和我一起围着奶奶，由她带我们回到七十多年前。
七十多年前，十三岁的奶奶被娘家人从安徽颍上送到不远的利辛县做童养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奶奶和她的伙伴们一起在田间地头庆祝。第二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消息传来，奶奶义无反顾去了县城，成为当地践行自主婚姻的第一人。
“哇！奶奶，你太了不起了！”
“当地妇女有没有把你当作偶像、英雄？有没有大队人马跟着你去离婚？”
“你当时怎么想的？哪来的勇气？”
“然后呢？你从那户人家出来，靠什么生活？后来，又怎么遇上爷爷的？”
我们不住赞叹，不住提问，奶奶不厌其烦地回答。
蔚蓝的天渐渐变暗，成墨蓝；白云朵朵融在空中，直至消失近无，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2
那天，我和表弟陪着奶奶吃完晚饭才离去。
回去的路上，表弟显得极为兴奋。他不住地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什么叫“每一个老人都是一部活的现当代史”。他还有些唏嘘，说：“姐，如果你不是凑巧问了，奶奶也不会说，我就不知道，她这样的普通老太太，还有如此传奇的青春岁月呢！”
我白了表弟一眼，我不是凑巧问的。
“19××年，你在哪里，做什么”是我的黄金问题。
其实，关于1949年前后奶奶逃婚的故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
每一次，她的讲述都略有不同。有时是情境，有时是对当时心理活动的描述，有时情节本身也发生变化。
比如，一次，奶奶告诉我，她是在妇女干部下乡普法过程中觉醒，决意解除婚约的。今天，她的说法又变了，她主动去县里打听，能不能离婚，怎么离婚。
比如，她从前只说，娘家的兄弟是她离婚最大的阻力。今天，她又补充了细节，她试图说服娘家兄弟退回彩礼，才引发了家庭内部的分歧，大吵大闹，以至于和他们断绝关系，恢复来往已是很多年后的事儿。怪不得，我到十几岁才知道颍上有亲戚。
再比如，她之前只字不提在张家的五年生活。这次聊天，她加了几句，“他们家都是好人”“可我不想在利辛待一辈子”“也不想嫁给他家大儿子”。可见，往事在她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落在怪时代，而不是怪某个人上。
……
细节越来越多，细节前后略有冲突，可那又如何呢？
重要的是，我们聊得很开心，勾起了奶奶的表达欲。祖孙其乐融融，在高质量的交谈中，彼此都有了新的认识，尽管我们自出生起就与奶奶认识。
其实，不只1949年，我能想到的，奶奶这个年纪的人所经历的至关重要的年份，我都问过类似的问题：“1945年/1949年/1960年/1976年/1978年……你多大？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总会带来一长串故事，都会引发奶奶和她的听众，包括我，一长串感慨和叹息。
其实，不只奶奶，几乎我遇到的所有老人，比我年长许多的人，我都会找一个他们一定经历过的大事件，与事件相对的明确年份，问一声：“你多大？在哪里？在做什么？”
1945年、1949年、1960年、1976年、1978年，分别对应的是抗战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年困难时期、粉碎“四人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对于这些明确的时间节点，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人人都有珍贵的记忆，各自生活的变化都值得记取。
其实，也不只老人，比我年长许多的人，同龄人我也会问。每当想加深感情，聊完正事后还想多点对对方的了解时，我就会问我们这个年龄段，一定经历过的大事件、大的时间节点——
1999年，千禧夜，你在做什么？在哪里？谁和你在一起？
2003年，非典疫情暴发时，你怕吗？你在哪里？
2008年，汶川地震，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有震感吗？
……
而同龄的熟人之间，时间节点还包括——你离开家乡那天。
你刚到北京那年。
你结婚那天。
毕业吃散伙饭那个晚上。
……
“相信我，‘那一年，你在哪里，做什么’这个问题，人人有话说，每个故事都动人，因为那是我们真实经历过的岁月，有温度，有细节。人人都爱听，因为说到底，人需要抱团取暖，我们愿意交换温度，交换细节。”我对表弟总结道。
3
表弟沉默了。
他把我送回家，还要赶下一场聚会，初中同学毕业十年的聚会。他给我看群里直播的照片，他的一帮同学已经喝高了，在微信群里提醒了他好几回，让他快点、快点赶过去。
“看大家的头像，朋友圈晒出的照片，很多已经和过去长得不一样了。这些年，大家也都没联系，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去了聊些什么，现在知道了。”
“聊什么？1949年？”我笑起来。
“不，我清楚地记得，1999年千禧夜，我们一起去爬山，在本城最高顶，迎接新千年，我们一起高呼，一起喊友情万岁。那是我们经历的大事件，是共同记忆。今晚，我就问他们每个人，1999年，还记得你在哪里吗？那场聚会中，你印象最深刻的事儿是什么？说完奇怪，想到这儿，我心里竟像流着温泉。”表弟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我下了车，和表弟挥手，表弟离去前，给我丢下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姐，汶川地震时，我在四川，你给我打了电话。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今天是继那次后，我们聊得最久的，你还记得吗？”
恭喜他，找对了时间节点，找到了黄金问题。
我的心里竟也流着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