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婚
新婚宴尔,只恨良宵苦短。但魏玩牢记着母亲的教诲:“女孩儿在家是千金之体,一旦成了媳妇,可就天翻地覆了,公公婆婆晨昏定省、恭敬侍候,丝毫不能怠慢。对夫婿得体贴,对妯娌小姑得殷勤问候,夫家上上下下哪个都不能得罪,受埋怨了,你连分辩都不能。”清晨即起,带着重礼,先向婆母请安,又到各房里见了哥哥嫂嫂,最后是小叔小姑,一日下来,人大多识得了。此后,每日一早起来就去给婆母请安。白日里,带着雪梨几个,或伺候曾布,或熟悉家务,一天不闲。婆母见她模样俊俏,礼节周全,又眼里有活,倒也欢喜。
且说送亲的队伍在这里待了四五天后,就要回襄州了。这天刚过未时,他们又来到南源。朱夫人见了,忙将他们迎进上房,领队的舅舅却摆摆手,谢绝了,只让柱子搬几把小凳子过来,就在场院里坐了。魏玩知道舅舅体胖,素来怕热,且抚州又比襄州闷热许多,便依了他们,吩咐雪梨和青杏沏了茶送上。
魏泰这次也跟着长辈一起来送亲。他是年只八岁,胖胖的小身子上,着一件暗绿的丝质长袍,腰系一条枣红色丝绦带,脚蹬一双皂色的皮鞋,整个一个富家公子的打扮。因还正是玩的年龄,他先拿乌溜溜的眼睛扫了一圈儿,见大人们都在说话,没人搭理自己,便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大红的蹴鞠,踢了起来。只见他先拿在手上轻轻颠着,然后一个高抛,蹴鞠就落到地上,那一瞬间,他飞起一脚,接了,再抛到空中。这样一连抛接了两三个回合,就把躲在门边的德操和另外两个五六岁小孩儿的眼神勾住了。舅舅见状,伸脚将球截住,捡了起来,又瞪了他一下,令他在凳子上坐好。
魏诚把魏玩叫到一边,掏出一个扁扁的布包,低声道:“曾家的情况,小主子还得遭些罪。这是老夫人嘱我在这里替你买下的两百亩地,也充作嫁妆,预备着你将后过日子。”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地契,递到魏玩手中。
魏诚是魏家的老管家,深得魏玩祖母的信任,这次也来送魏玩出嫁。魏玩吃惊地接了过来,见地契上已写着曾布的名字。
魏玩在娘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年四季,吃穿用度,从没操过心,也未有难熬的日子。这到曾家才几日,已感到处处不适,人似乎整个儿悬着。先说这个地方,到处有山,起起伏伏的,和邓城一展平阳大不一样;再就是说话,也听不太明白;最不习惯的还是饮食,完全不对胃口。恍恍惚惚觉得这四五天,比四五年还长。有时又觉得有曾布朝夕相伴,又比四五个时辰还短。现在听了魏诚这番话,想到以后将独自待在这里,再也没有祖母、爹娘疼她,一下子慌了,说话就带了哭腔:
“你们这么快就要走?这地?怎么?……”
“老夫人早就有这个准备了。你姑母家不是每年都往这里贩山货嘛,有些门路。早托人请了得力的牙侩,觅得这些好田。又通融了里长,我这次来,忙了几日才办妥手续。按官府规定,已登到户主他二哥名下。这边我也补了嫁妆单子,一会儿会交给你婆母收下。快别哭了,让你爹娘知道,也要流泪了。”
魏玩的眼泪早涌了出来。听魏诚这样说,赶紧取出帕子拭了拭。姑母见状,过来轻声嗔道:“你自己想要的远嫁!”然后抚抚她的背,“天下女子远嫁的多了,想想你祖母。结了婚就是大人了,再不许人前流泪了。有雪梨几个陪着呢,慢慢就习惯了。”原来,姑母曾有意将魏玩牵线给她夫家的大侄儿罗霄,庆襄夫妇也同意,却被祖母和魏玩双双拒了。
“这两百亩地,一年可打八百石粮食,若吃一半卖一半,就按中等粮价,管你们小两口,外加雪梨四个,也绰绰有余。只是农忙时要请人,这个你不会,到时让柱子干行了,我都交代他了。”魏诚将这笔账细细算给魏玩听后,又将柱子几个叫了过来,虎着脸道:“你们几个,可不能让小主子受苦。亏了她,你们也没好果子吃。”
柱子是魏诚的长子,自小在魏府长大,比魏玩年长了四岁。他和雪梨、青杏以及魏玩的乳娘刘妈此番随着魏玩来南丰,临走时,老夫人有言:四人算作陪嫁。
魏玩的眼泪止不住又流了出来。她怕人看见,忙低下头,使劲将眼泪擦了。
曾布在一旁默默看着,也有些动容。又说了会儿话,一行人起身告辞,再怎么也留不住,只好将他们送到村头。魏玩心里不舍,这下见他们越走越远,最后只有弟弟的胖手挥了两下,就再也看不见了,顿觉心像被挖了一块,眼泪唰唰直往外淌。青杏年方十四,从未出过远门,此刻也哇哇大哭起来,把雪梨和刘妈的眼泪也勾了出来。
曾布瞥了一眼魏玩,见她白净的脸上,泪珠连成了线,鼻子还不停地一抽一抽,不禁心疼起来,悄悄将她的手握了。魏玩回过神来,娇羞地瞥了他一眼,想甩开他的手,可哪里甩得动,曾布面上不动声色,手里却暗暗用着劲。雪梨眼尖,碰了碰柱子和青杏,几个人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
下人都在,魏玩害羞,又挣不脱,只好被他拽着,往路口的一条小岔道走去。岔道约有两人宽,左边一溜植着树木,绿荫匝地,右边临着一道渠,齐岸的水,哗哗流着,显得甚是清幽。渠不宽,隔不远就拦着一个篾笼,这是庄户人用来网鱼的。小小的鱼儿游进了篾笼,感觉不对劲,就使劲跳了起来,银白的肚皮一闪一闪的,让魏玩忘了刚才的伤感。
往前走了一段路,左边的小山丘上现出一个凉亭,上面写着碗大的两个字——荷风。魏玩正思忖这二字如何得来,眼前猛地一亮。只见百步开外,一片偌大的池塘,堤上岸柳袭烟,水中莲叶田田,又有芙蓉点缀其间,接天映日。轻风拂过,满池的绿叶拥着粉花随风起舞,池中顿时起了一道无边的碧浪。好一幅出尘的美景!
魏玩的离别之痛刹那间烟消云散。她只在邓城的鏖战岗一带,见过这么多的荷花。但因平素祖母管得严,很少在人多时去玩。不像现在,池塘边上有人,池塘里也有人,正摇着小船,在采莲蓬。
曾布见魏玩一脸羡慕,有心要讨她欢喜,便笑着问她:“要不,我们也去采?”
“好呀!”魏玩脱口而出,却猛又觉得不妥。自己才结婚几天,还穿着婚服,再看远处已有人指着自己窃窃私语了,便羞怯地一低头,转身欲走。
没想到曾布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别怕!有我哩!”说完便强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柱子三个,相互挤个眼,高兴地跟上了。
这是庄子里的荷塘。眼尖的村民见曾家五郎带着新娘子过来,早给他们备了一只采莲的小船。待他们走近,就招呼他们上来,然后,用力一划,船就往湖中去了。
池塘里水面透润,荷荫清凉。魏玩已顾不上羞涩了。她立在船上,四处打量,见那些密匝匝的荷叶,长出水面的,似一把把翡翠伞;伏在水上的,则像一个个碧玉盘。它们中间,莲花有的含苞,有的怒放,时而还送出阵阵清香。魏玩兴奋不已,玩兴大发,伸手就采了一朵莲,拿在手里玩赏起来。
雪梨见了,也想去采,可惜胳膊短了些,老也够不着。柱子见了,冷不防将脚使劲一跺,船立马往一边歪了。雪梨反应不及,大叫一声“啊呀”,就一头栽了出去。曾布一把拽住,总算只打湿了一片衣袖。
雪梨惊魂未定,举起拳头就朝柱子身上打。柱子干了坏事,也不吱声,只抱着肩膀,傻笑着,左一跳右一跳躲那拳头,引得船也摇晃起来。魏玩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一点歪倒。雪梨见得,慌忙扭身将她抱住。这船本身不大,又失去平衡,到处乱撞,竟把四周密密的荷花撞得纷纷飘落。曾布见她俩身上,顷刻间蒙上了一层粉纱,阳光下,竟漫射出柔媚的金光,衬得二人越发玉面花容,不禁暗喜,伸手将魏玩揽了。
晚上,躺在床上,曾布因今天太累了,搂着她闹了一阵儿后,便睡了。魏玩想着白日,怎么也睡不着。那万千片荷叶、千万朵荷花,是她嫁到这儿后,见到的最怡人的景致。她脑子里跳出唐人的那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来,越发觉得心中荡漾不已,就赶紧起身下床,举了蜡烛,移到桌边,取了纸笔,移动手腕,一首《菩萨蛮》写出:
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
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
曾布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手没摸到人,一下醒了。睁开眼睛,见外间有烛光,便蹑手蹑脚地过来,见魏玩正在写着什么,就将脑袋凑过去,竟是一首词,读了一遍,有点儿不敢相信,睁大眼睛上下打量起娘子来。
魏玩脸红了,推了他一把。曾布将纸拿在手上,又扫了一眼,嘴里道:“这是娘子写的吗?这是娘子写的吗?”
魏玩笑笑。想魏家也是官宦世家,祖上以读书、藏书为乐,百年来,家中早收藏了上千卷图书。自己自幼年起,便在祖母和先生的指导下,读完了《诗》《礼》《孝经》《女诫》等书,又遍读了唐人诗歌、传奇,赋诗填词也渐已入行。不过相比诗,自己更爱填词。一则因它长短不齐,结构上更显活泼;二则词能唱,又都是古人定下来的调子。在固定的调子内,不同的人可以填出不同的内容,就像是同题比赛似的,着实有趣,所以闲暇时常填上一首两首。
曾布见她一脸矜持,猛然想到她带来的整整五箱书,什么《孝经》《论语》《孟子》《礼记》《春秋》,还有《文选》《初学记》《六帖》《韵对》《音义》《尔雅》《尔雅释文》等等,又想起邓城她家那间藏有三千余卷书的“汉北山房”,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赞道:“娘子果然好才学!想象丰富,意境也优美、清丽。不过……”
魏玩听曾布夸赞,正开心,突又听他转了口气,便问道:“不过怎的?”
曾布将词放到桌上,低头想了一会儿后,字斟句酌:“诗词是性灵之作,用心深了,便会得到妙句,当不得真。我明日就回书院去了,家务事,还望你多帮娘。”
魏玩点点头。这几日,曾布的介绍,以及雪梨、青杏四人打听来的消息,她对曾家的情况已了解了八成。曾布的父亲年轻时曾任过多地知县,奈何他不善应酬,人又迂直,最后竟被革职,赋闲家中十年。家大口阔,坐吃山空,艰难苦楚不必细说。好容易时来运转,得朝廷重新任用,却在赴任路上,溘然长逝,留下婆母及同父异母的六子九女,且半数还未成人,一时家里天塌地陷一般。众子女中,四个大些的儿子均已成家,陆续有了孩儿,也都各自开了小灶。与曾布一母同胞的,除他和曾肇两个男丁外,头上的三个姐姐已嫁人,脚下还有三个未出阁的,七妹、八妹和九妹。
这一大家共三十余口,却没有什么进项。家里原本还有百十亩地,这些年坐吃山空,已陆续卖掉不少,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亩了。种些粮食、菜蔬,勉强够全家人吃半干半稀的饭,至于茶、盐、药、衣料等,却要靠曾巩开书馆,还想法四处贩卖自家产物,赚些差价买回。农忙时,全家人一起下地;劳作之余,兄弟几个还依着祖训,日夜苦读,以图东山再起。由于经济拮据,婆母身边,只有一个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吴婶帮忙干些粗活。但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所以,三个小妹分了工,帮吴婶做饭,或洗衣扫地。
魏玩盘算着将后的日子。她嫁过来,家里一下子就增加了五口人,不说别的,连吃饭的地方都嫌小了。至于干农活,雪梨、青杏虽说都是下人,但从未挨过农活儿,指望不上多少,只有柱子要辛苦些了。
“吴婶那一块儿,以后刘妈可以帮忙。家里的浆洗补连、拾掇打扫,雪梨和青杏帮着,这样可以把八妹九妹替下,让她俩多读些书。至于柱子,平时可以干些使力气的活,也可以跟着你服侍。”魏玩一口气说了这些,顿了顿,又道,“明日先带我去地里看看。”
曾布听了,暗暗吃惊。他没想到魏玩这么短的时间就对家中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安排得样样在理,不禁欢喜,偏过头来要亲她,魏玩却将身子一闪,又用手指指窗外。
曾布脸热了一下,遂对魏玩正色道:“你才嫁来几天,到田间去做什么?”
魏玩莞尔一笑,并不言语,径自往床上去了。
曾家的地并不远。第二日一大早,曾布和魏玩给母亲请了安,又草草喝了点稀粥后,便往田里去了。走了半个时辰,曾布指着脚下的一个充作界碑的石桩:“从这儿,到那儿。喏,山岗那边,”他的手往远处一指,“就是我们家的口粮田了,一共二十三亩。”
魏玩先看了眼青石界碑,上面写着“曾”字,字迹已有些漫漶,又顺着曾布所指,打量起来。田地的西边是条小径,北边临着一个馒头状的小山岗。因是夏天,此刻太阳升得老高,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的田里,稀稀落落的一些稻子,无精打采地站着;近处,是一种类似家乡竹节草的菜,一拃多高,嫩绿嫩绿的,倒长得欢。
魏玩蹙了蹙眉,有些不解。来的路上,好多地里的稻谷都长得根根粗壮,密不透风。
“水边地都卖了,只剩下这些坡田,实在种不好。这是蕹菜。”曾布低声道。
魏玩恍然大悟。
“蕹菜只种了这两块?”
“种那么多干吗?并不好吃,还不如白菘。”
魏玩听曾布这样说,倒一下想起邓城大街小巷叫卖的紫菘了,心里动了一下,但未说什么,只让曾布带着,往自己的嫁田去了。
嫁田要继续往前走,再转过一道小土岗。这里是另一番景象。魏玩按着柱子的指点,见这田宽广得看不到边,褐色的地里,稻谷已经熟透,黄灿灿的,一直向远处延展,中间有一道水渠弯弯曲曲地伴着,真可谓柴方水便。
这地原本是城中一富户的。他家遭了灾,也嫌这片离城远,就将它卖了,没想到却被里正牵线给了魏家。富户卖之前已将稻子种上了,讲好收割后,就把田还过来。
却说曾布几个一早出门,就被人盯上了。他们一出村口,九妹德操就跑到母亲房中,大声道:“娘,娘,五哥到哪里逛去了?咋不带我?”
正过来给婆母请安的大儿媳肖氏听了,嘴一撇:“还说是好人家的女儿,怎的这样不知道规矩?才进门几天,就让夫君领着乱跑,以后还得了?”说完拿眼睛瞟婆母。
七妹德克正在母亲房中帮着收拾屋子。她比曾布小四岁,和魏玩同龄,团团脸,身子微丰,尚未婚配。听大嫂这样说,不由得蹙紧眉头,瞪了九妹一眼。九妹不解其意,嚷道:“他们出去玩,你瞪我干吗?”又看着肖氏,问道,“大嫂,五嫂是到哪里逛去了?”
“谁知道到哪里逛去了。”肖氏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听说这弟妹识文断字,自然是游山玩水去了哟。”说完身子一扭,挑开门帘走了。
朱夫人黑着脸,一言不发。九妹知道闯了祸,赶紧溜了。七妹边收拾着屋子,边愤慨道:“五嫂出去走走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她这样背后褒谈?不就是嫌五嫂给她的礼物不如给二嫂三嫂的多吗?她怎么不想想,她大房的人比二房三房少得多哩?况且她今日穿的这身紫绸衣衫,还是五嫂送的哩!”
朱夫人听了,一言未发。她知道,德克说得没错。不光肖氏,就连自己身上穿的这身墨绿色双绣绸衣,德克身上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还有德操身上的翡翠色撒花绢裙,俱是魏玩嫁来后以新妇的身份送给大家的。但她越发不能拿这来说话。在这个大家庭,言语稍有不慎,轻者会让人心生嫌隙,重者会直接引起纷争。她嫁到曾家时,易占已有四个儿子,最大的曾晔比她还大两岁,另外三个曾巩、曾牟、曾宰也只比她小了十来岁。在曾家二十年,易占撒手西归,她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长辈。虽说是长辈,但四个儿子中,老大两口子年龄比她大,大儿媳又事事都要占个先,一张嘴不饶人;三儿媳付氏,仗着娘家富裕,话里话外,都在表功;其他的也各有个性,她少不得受些冤枉气。日子一长,几个儿媳在她面前说什么,她都不怎么表态了。
听德克说完,她仍没有言语,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往厨房走去。
厨房在院子的西南角,是间偏厦,也很旧了。风一大,便能听到墙皮扑簌扑簌往下掉。它一分为二,一半做了灶屋,一半支了一张桌子,几把凳子,没客人的时候,全家就在这里吃饭。
吴婶快五十了,围了条蓝花围裙,正在灶上忙碌。
朱夫人扫了一眼,锅里正咕嘟咕嘟煮着稀饭,锅沿上,一碟子咸菜丝、一盘煮白菘,这是家里每日的早餐。
“你一个人在忙?”朱夫人冲着吴婶弯着的背影问道。
“哎呀!夫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我一跳。”吴婶猛地回过身来,顿了顿,又没好气道,“可不是我一个人怎的?人家是照顾自家小娘子的,哪管别人。”
朱夫人看着吴婶花白的头发,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
魏玩几个在地里转了一会儿后,曾布因明日要回书院,还得买些书,也心疼魏玩在乡下憋了这些天,又赶巧天阴着,不热,便提出再到城里去转转。
南丰县城不大,但恰逢双日,是当地的热集。提着篮子叫卖吃食的,挑着担子叫卖蔬菜的……倒也颇为热闹。
四人随了曾布走。青杏凡见到卖吃的,都要停下问上一番,柱子则挨个儿打听各种蔬菜的价格。走了一会儿,因关心的东西不同,几个人便兵分两路,各自逛去了。
书肆在城中心一处两人高的牌坊后面,门额上一块黑底金字的木匾,上面写着“林家书肆”四个字。魏玩随曾布走进,见书店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木柜上满摆着书,有《论语》《史记》《经典释文》《老子》,还有郭象注的《庄子》《文苑英华》《韵略》等等,种类并不比襄州书肆的少。魏玩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页就舍不得放下,原来是“上图下文”形式的《道德经》,她之前竟没有见过。曾布凑过来看了看,道:“喜欢就拿上。这书好像是建阳版的。”店主一听,喜形于色:“看来相公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这正是建阳版的书。建阳版的书刻印精美,是书中珍品,就是不看,收藏也是极好的。夫人若喜欢,我这店里还有几本。”说完又拿来几卷《齐民要术》,也是图文并茂的。
雪梨也识得些字,看这书主子喜欢,就要付账。魏玩道,别慌,就又踱到另一排书柜前,仰了头去看。找到一卷淡黄封皮的《诗品》、两卷温庭筠的《花间集》,又看到两卷柳永的《乐章集》,心里顿时一喜。
魏玩是从好友莹莹那儿知道柳永这个人的。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北风呼呼刮着,魏玩正在家中暖阁里看书,莹莹突然来了。还未坐定,就叽叽喳喳讲起她才去过的汴京来,什么夜不闭客的商户、满街满巷的货物、随处可见的丽人,还有勾栏里的杂耍、说书、唱曲儿等,那种繁华热闹,真叫人舍不得离开。说到激动处,莹莹又拿出一卷薄薄的手抄书来。魏玩接过,见封皮上写着“柳三变词作”几个字,也不知是何人,就随意翻开。未想只看了一眼,再也收不回眼珠,只觉得纸上的字,长了钩子一样,把人的眼珠儿都钩住了。如那句“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还有“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熄。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真是清新俊逸,又别开生面。
当时莹莹见魏玩看得眼珠儿一错不错,就得意道:“这是我娘从别处得来的。我也喜欢。”说到这儿,又压低声音,“听说这个人写的歌,在汴京红透了。”说完轻声唱了两句: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莹莹天生一副好嗓子,平日说话就好似鸟语,唱起歌来,更是黄鹂一般,婉转动听至极。魏玩正听得入迷,莹莹却不唱了,悄悄道:“娘说这是勾栏女子唱的,不让我学。”说完扮了个鬼脸。
魏玩自从莹莹那里知道柳永的大名,处处留心,后来就在襄阳城的书肆里觅到一卷《柳公乐章》。现在见有他的雕版书卖,自然心花怒放。那边曾布挑了一本新出的《国子学试卷》,一本《九经书疏》。店主殷勤地把书擦拭干净,雪梨便付了钱,把书拿上走了。
几个人还是清早喝了点稀粥,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已经饿得饥肠辘辘。魏玩不好意思说,曾布边走边翻他新得的书,也不说吃饭的话,雪梨地方不熟,对曾布也还惧着,正觉无计可施,柱子带着青杏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一迭声地道:“可找着了。找了好几圈儿。主子们……中午就吃书?”
曾布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指了个不错的餐馆。柱子冲在前头,到楼上张罗了个小阁子,让魏玩、曾布二人进去,他和雪梨、青杏在楼下散台坐。魏玩笑笑,从雪梨手里拿了一本书就上楼去了。
魏玩自从离开襄阳,先在船上半个月,吃饭只能是凑合,到曾家又半个月,有客没客,均是抚州风味,咸鲜辣居多。襄州菜比这里清淡,魏玩不习惯,吃饭只算点个卯。嘴里寡淡,背地里靠回味家乡菜解馋,已不知偷偷滴落了几多泪。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魏玩虽然年轻,也经不住这么长时间的煎熬。这下闻得菜香,蓦地就想起家乡的美食清蒸槎头鳊和月英醉黄酒。它们一个用汉江里的名鱼,一个用上好的糯米发酵而成,味道鲜美醇厚,极其可口。这香味似曾相识,魏玩的眼眶一下竟湿了。
店小二肩搭一条手巾进来,口齿伶俐地报起了菜名。魏玩饶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抚州土话,还是大半听不懂,便沉默不语,看着曾布。
曾布已知魏玩对南边的饮食不习惯,便打断了店小二的话:“我且问你,你家可有不酸不麻的菜?”
“哎呀客官,这里是东京赫赫有名的长庆楼的分店。我家主子,祖籍西京,也不吃酸和麻,所以小店大半的菜品,吃奶的小儿都吃得。您二位可算来对了。”
曾布听了,便令他将不酸不麻的特色菜品拣几样送来,又给楼下的一男二女送一份。小二打着喏退下,阁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曾布初为人夫,正沉浸在两性相悦中。见阁子里无人,便将手伸过来,替魏玩取摘了面纱。见她粉脸上两朵红晕,兼黛眉如画,再看细长的凤眼里,似有水波滚动,一时有些痴醉,喉结上下滑动。魏玩被他呼出的气息灼着,有些羞涩,便娇嗔地白他一眼,随手拿出才买的《花间集》,佯装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突然掩了嘴笑。曾布好奇,也探了头来看,见是首温庭筠的《菩萨蛮》: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曾布颇为纳闷:“这有什么好笑的?”
魏玩脱口而出:“浅俗。”
曾布新婚,才领略男女风情,看到“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一句,已联想到洞房光景,正觉得恰如其分,却听娘子说“浅俗”,顿时一脸不解:“温八叉写男女之情,素有盛名。娘子如何说他浅俗?”
魏玩愣了一下。自己受祖母指点,六岁诵诗学琴,七岁学赏画,已大体懂得雅俗。她所说的“浅俗”,乃见这词全是容貌饰物和房中陈设用品的描写,根本不见人的情绪。且这些饰物和房中摆设,什么玻璃枕、鸳鸯锦,藕色、红色、绿色……一股脑儿地堆在一起,实在艳俗。不过这只是她个人的看法,还不敢让别人认同。现在明白曾布的意思,脸红了,一时与他也有些说不清,又听见小二敲门的声音,便收了书,准备起饭。
五个人一顿饭食,连吃带休整,又花了一个时辰。魏玩惦记着回家,几个人都吃得太饱,全身倒没了力气,柱子早去找了辆牛车,一起坐了回家。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曾布就起了床。他今日要回书院了。魏玩随后也起了身,洗漱完毕,往婆母房中请安,却见门敞着,室内空无一人。
这么早,能到哪里去?魏玩心里嘀咕着,刚回到自己房中,雪梨就猫一样溜了进来,压低声音道:“糟了,家里断炊了。刚才听九妹在外面嘟哝,说要卖了南山的地哩!”
“卖地?”魏玩大吃一惊。
“是哩。听说牙人一大早都来了,现在看地去了。”
魏玩恍然大悟。她略一思忖,便让雪梨唤了刘妈进来。刘妈和吴婶在一起时间多,或许知道些情况。
“老天爷!我们初来乍到,哪知他家日子过得大窟窿小眼儿。你想想,就靠那二十亩薄地,一年也打不下几粒粮食,哪能管这一大家人的开支?老天爷!五郎六郎要读书,几个小娘子要吃饭穿衣。听吴婶说,往年还凑凑合合,今年花销太、太大了……”刘妈长得慈眉善目,张口闭口“老天爷”。
魏玩自然明白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万没想到已经到了断炊的地步。她忆起婆母这几日愁眉不展,又想到近日家里每天两顿饭都是以杂粥为主食,还以为是南方习俗,却是家里揭不开锅了。
魏玩心里沉重起来。她想起了曾布的叮嘱,便让雪梨把柱子找来,议了一番。柱子去了。
几个人饿着肚子。雪梨懂事,脸色平静,青杏哭丧着脸,又不敢说什么。魏玩想着心事,加上自嫁进来一直吃不太习惯,倒没觉得饿。
日上三竿的时候,柱子坐着一辆牛车回来了,车上驮着两包大米和几条新鲜的猪肉。大米每包最少也有百八十斤。刘妈见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断念叨:“老天爷!老天爷!”颠起脚把猪肉从柱子的手里接过来,又颠颠送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朱夫人带着吴婶和德克从田里回来了。刚走进院子,就闻到满处窜的香气儿,和吴婶对视一眼后,朱夫人快步进了厨房,见刘妈正戴块碎花头巾在灶台前忙活。沿锅边放着几个瓷菜盘,上面都用陶碗扣了,锅里还咕嘟咕嘟响着,散发出浓浓的香气。朱夫人将锅盖揭开,一团白汽腾地升了起来,锅里,正煮着排骨。
朱夫人吃惊不小。刘妈喜滋滋道:“多亏了玩儿,有好吃的了。”
魏玩此刻正在房中,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连忙走了出来,见婆母和吴婶一起看她,便心中明白,但也不想多说。自定下曾家这门亲事后,祖母就耳提面命,教给她不少持家之道。丰年如何储蓄,富日子怎么过,穷日子怎么过等。现见了婆母,忙福了礼,道:“娘辛苦了,都怪儿媳眼拙。地千万不要卖,我来想办法。现在快吃饭吧。”
八妹九妹还是小孩儿,闻得饭香,早已欢呼雀跃,奔到桌上坐了。朱夫人心头一酸,看了魏玩一眼,啥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