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与国王(时间与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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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侏儒

生和死是一个整体,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生离不开死,死离不开生。没有生就没有死,同样,没有死就没有生。人,以及所有的生命,都是生和死之间的一个过程。生死每天都相伴存在。

亲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住哪儿,不知道你是否活着,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存在过这样一个兄弟。人们说母亲生下我时,同时也生下了你,也就是说母亲生了对双胞胎。可是,我们是如此的不同——你六斤六两,而我只有二斤二两。你看上去健康正常,带给父母以喜悦;而我,简直不成样子,谁也不认为我能活下去。既然活不了,还留着干什么,于是我就被遗弃了。一个牧羊人把我捡回家,喂我羊奶,我竟然活了下来。但我长不高。我是一个侏儒。我不知道活下来是幸,还是不幸。不管幸还是不幸,这就是我的命运。后来我被送进宫里,成为一个小丑。我善于插科打诨,博人一笑。许多时候我只是说真话而已,在这个人人都说假话的地方,真话乍听上去自然显得可笑了。关于身世,其实只是一个传说,是否真实,无从考证。牧羊人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宫廷里。我怀疑这个牧羊人是杜撰出来的。因为我还听到另一种传说,说我是太后生的——我是太后的私生子。老皇帝早死了,太后生下我是见不得人的,于是就编了前一个传说。如果后一个传说是真实的,那么亲爱的兄弟,你就是不存在的。可我宁愿相信第一个传说,因为我希望我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你是另一个我,一个正常发育的我。人们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我不快乐时,你会忧伤,你疼痛时,我也能感同身受。有时候,我无来由地伤心,我就想,也许我那个兄弟有什么不幸。还有,前一段时间,我的肩膀很疼,也没有原因,我在想,兄弟,是不是你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肩膀?总之,因为有你,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就都能解释了。

亲爱的兄弟,有时候我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是谁会去听一个侏儒说心里话呢?在他们眼里,侏儒根本不是人,是另外一种生物。什么生物呢?这种生物名就叫侏儒。因为他们不认为我是同类,所以许多事情就不背着我。如此一来,我成为知道秘密最多的人。比如,我知道国君不喜欢女人,他有龙阳之好,这一点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估计朝中大臣也都知道,但谁也不敢公开谈论。如果谁谈论而又被举报了,就会以诽谤罪被处死。国君也不敢公开留宿男子,所以大多时候他一个人独睡。他每天晚上都会莫名其妙地从床上掉到地上。他醒时一定是睡在地上的。他认为这是神鬼对他的惩罚,所以从不敢声张。也许因此,他有所敬畏。每天早上他自己爬到床上沉思默想时,表情好玩儿极了,一点儿不像国君,倒像是个受了欺负无处诉说的孩子。比如,我知道执政大臣的身上长有鳞片,他一挠痒,白色的鳞片就会像雪花一样飘下来。他有超人的毅力,凡是有人在场,无论多痒,他都忍着,决不去挠。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他就借故上厕所,在厕所里一通狠挠。他常常挠得鲜血淋漓,可见有多么痒啊。疼可忍,痒不可忍。他喜欢杀人。身上剧痒之时,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刀。谁这时候触了霉头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再比如,执政大臣的女儿,嫁给栾将军的那位,叫祁。现在叫栾夫人。她年龄不小,儿子已长大成人,开始广交朋友了。她儿子叫盈。去年栾将军打仗时死了,她耐不住寂寞,与管家私通,嫌儿子盈碍事,就向父亲(也就是执政大臣)诬告儿子造反,儿子出奔宋国。执政大臣将盈的同党都杀了。栾夫人这样的女人真是天下少有,为了自己风流快乐,竟连儿子都不要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是不假。上午我见到执政大臣,对他唱了一首颠倒歌:

打起喇叭吹起锣,

听我唱支颠倒歌;

满天月亮一颗星,

千万将军一个兵;

河里石头滚上山,

母亲最把儿子嫌。

执政大臣看我一眼,脚步没停就走过去了。他听到了我唱歌,但没意识到我是专门唱给他听的。亲爱的兄弟,我敢说人们的心智大多是关闭的。他们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只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每个人在心里都认为自己对事物的判断最正确,别人的看法都是偏见。所以,侏儒唱的歌引不起注意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亲爱的兄弟,扯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对我有所了解。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了吗?侏儒、小丑。对,记住这就够了。我所有的生活都与此有关。因为身高的原因,我看世界看的是下边的部分。下边的部分和上边的部分很不一样,上边冠冕堂皇,下边则是真相。就拿栾夫人诬告她儿子造反这件事来说,执政大臣杀了许多人,理由是平叛,为国为民,可是真相是什么?不就是她床上那点儿事吗?说难听点,为她这点儿事,多少人头落地。这个骚女人,真该下地狱。亲爱的兄弟,请原谅,我之所以说脏话,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你没见过杀人的场面,如果你看到,你也会愤懑的。在校场上,一个个头颅被砍下来,滚烫的血,冒着烟,流成一条条热气腾腾的河。鲜血是属于下边的,屠刀是属于上边的,从来如此。直面鲜血的代价是我将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了。还有,我一天没吃饭,我吃不下去。

被杀的人中有一个叫叔虎。他是叔向的弟弟。叔向你应该知道吧,人们说他是我们国家最具智慧的人。有一次我国和齐国打仗,大家都忙着喂马,磨刀,准备攻城。他却说不用忙活了,没仗可打,齐军夜里溜了。大家不信。他指着城墙上的乌鸦说,听,它们在说城空了、城空了。大家将信将疑。有胆大的去打开城门,确实是一座空城。你说,他是不是很聪明?当然,他的智慧不仅仅是表现在根据城头上的乌鸦判断城空了这点上。之前,他让人在山头、树林里插了许多旗帜,又让军车拖着树枝,弄得尘土飞扬,还让战车左虚右实,也就是齐军能看到的那一边有人,另一边是空的。据说齐国的国君登上城头,看到这番景象,以为漫山遍野都是敌兵,吓破了胆,夜里悄悄跑了。史官写下“齐师夜遁”四个字。这就是叔向,他看到城头上的乌鸦时,肯定心里在笑,敌人中计了。叔虎被杀,叔向被抓了起来。叔虎被杀,是因为他和盈交往亲密,被认为是盈的同党。叔向被抓,是因为他是叔虎的哥哥,连坐。他多半也要被砍头。这有先例。我今天去看叔向,他在睡觉。监狱里,他竟然还能睡着,而且睡得正酣,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把他叫起来,他怪我扰了他的梦。也许他在梦里享受着自由,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等他将梦做完。我说,我国最有智慧的人,也落到了这步田地,你的智慧哪里去了?他说,我至少还活着,难道这不是智慧吗?活着算什么智慧。他说,优哉游哉地活着本身就是智慧。我嘲讽他,他没听出来吗?也许他听出来了,所以才这样搪塞我。或者,他根本不想和侏儒谈什么智慧。牢房里的气味很难闻,连猪圈都不如。他神态自若,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该吃吃,该睡睡,连“优哉游哉”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如今,大家都认为能救他的人只有王鲋了。王鲋是国君的宠臣,只有他能给国君说上话。这个王鲋,我经常见到。但他从来不屑于看我一眼,他的眼睛向上翻,看不到我这么高的人。亲爱的兄弟,你知道什么叫志得意满吗?只要看看王鲋的样子,你头脑中就会留下关于这个词语的永恒形象。他红光满面,趾高气扬。有的人是眼睛放光,他则是脸皮放光。亲爱的兄弟,你绝对想象不到,今天王鲋也到监狱里来了。他当然还是那副样子,眼睛向上翻,根本看不到我。他是来见叔向的。牢房里的气味让他皱了皱眉头,他应该捏住鼻子的,可是没有。他对叔向说,我可以为你向国君求情。听他那口气,叔向的生死完全操控在他手里,他叫你生你就生,他叫你死你就死。他不知道发了哪门子善心要来救叔向。

亲爱的兄弟,接下来发生的事真让人难以理解。叔向闭上眼睛,对王鲋不理不睬。一个将死的人有必要这么傲慢和无礼吗?尽管我很看不惯王鲋的样子,乐意看他被一个死囚这样怠慢,但为叔向考虑,这样值吗?不管怎么说,我很佩服叔向,他让这个趾高气扬的人下不来台。这就是叔向,有骨气,不怕死。叔向做得更绝的是,王鲋离开时,他也不礼节性地拜一拜。看到叔向这样对王鲋,我就不再为叔向刚才搪塞我而不快了。王鲋大概气坏了吧,有人如此不识抬举,出乎他的意料,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不放光了,一团灰暗。王鲋走了之后,我对叔向说,大傻瓜大傻瓜,你是我见到的天下头号大傻瓜。叔向说,何以见得?他现在又和颜悦色了。看得出他有兴趣和我讨论问题。我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叔向说,王鲋救不了我。我说他可是国君跟前的红人,他若救不了你,就没人能救你了,你是不是已做好被砍头的准备?他说,没有人不想活着。我说,你就是在找死,王鲋救不救得了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想让你死却很容易。王鲋这种人,我太了解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亲爱的兄弟,我就先给你说说后边发生的事吧。我说过我知道很多秘密。国君喜欢和王鲋在一起,他们又到一起时,国君问王鲋,他怎么看叔向的罪。王鲋说,叔向这个人一向重兄弟感情,他弟弟造反,他不可能不参与。你听听,这话不是一支毒箭是什么?这种人,巴巴地跑去说要救人家,人家不领情,他就在背后害人家。小人,标准的小人。人们说我是小人,只是说我个儿小。而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叔向,那么智慧的人,应该能猜到这种结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得罪王鲋。

还回到正题上,我问叔向,王鲋救不了你,你认为谁能救得了你?他说,只有祁奚能救得了我。祁奚,这个名字我倒听说过,只是没见过他。听说他现在走路都困难。他退休十几年了。他退休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权力,所有人都喜欢,一般人不到咽气那一刻不会撒手。这老头儿不一样,他说撒手就撒手。他辞官时,国君让他举荐代替他的人,他举荐了解狐。国君很吃惊,那不是你的仇人吗?他说你让我举荐能代替我的人,他正是合适的人选。可是解狐没这个命,任命还没下达,他就得急病死了。国君于是又让祁奚举荐,他说祁干可以。国君说,那不是你儿子吗?他说你让我举荐能代替我的人,除了解狐,祁干是合适的人选。这个故事人们津津乐道,说祁奚这老头儿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我搞不明白,叔向怎么想到了这个老头儿。这老头儿,恐怕抱孙子都抱不动,逗逗孙子倒可以。他多少年没进宫了,指望他救你,你可真敢想。我说,你的脑袋是不是让门板挤了,坏掉了,不指望王鲋,却指望这样一个老头儿?叔向说,能救我的只有此人。我说,你头脑发热吗?说胡话哩?叔向说,他救我我则生,他不救我我则死。哼,说得那么肯定,好像他洞悉一切似的。我说,就算是这样,可是这老头儿十多年都没出来了,没听说他管过什么闲事,你是他什么人,他会为你的事而出山。叔向说,你不懂,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杀而不管的。我真的不懂,且看下去。

亲爱的兄弟,先把叔向放一边,我给你说点儿八卦。这是我在大街上听来的。这个案子牵扯那么多人,街头巷尾全是议论此事的。人们说叔向母亲是个母老虎,叔向他爹娶了一个漂亮的小老婆,这母老虎就是不让他们同房。叔向他爹也够老实的,不让同房就不同房。你想想,放着这样一个美人,不能享受,叔向他爹该有多难受啊。就像给你嘴边放块肉,却不让你吃,你能好受?叔向看不过去,劝他母亲。他母亲说深山大泽,容易生龙生蛇,这个女人美得不祥,我怕她生龙生蛇,祸害家庭。叔向自然不信,还劝。他母亲倒是听儿子的劝,将丈夫让给这个美人一宿。叔向他爹没浪费这个机会,下了种,发了芽,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这小子越长越好看,既威武有力,性格也好,人们都喜欢他。他与执政大臣的外孙盈交往密切,这就遭了祸,被砍了头。人们都说叔向的母亲要坚持不让丈夫和美人睡就好了。真不知道叔向家里的事人们是怎么晓得的。兄弟,我给你说这个八卦,是想让你知道知道都市里的人多么爱嚼舌根子。

亲爱的兄弟,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与叔向在探讨生死问题。场景还是牢房,白天那股难闻的气味在梦里又出现了。这是牢房特有的气味。我在梦里还是侏儒,但不再插科打诨,而是一本正经。可能这样才配和叔向讨论问题吧。我问他怎么看待生死。这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似乎每个人都明白,但没人能真正说得清楚的问题。我想听听叔向怎么说。我奇怪我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我说,你现在面对的就是死亡,你不可能不想这个问题,既然想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还有,你怎么能够那么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你心里难道没有恐惧吗?叔向会心一笑,从容、平静。内心多么强大才能这样啊。他说,生和死是一个整体,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生离不开死,死离不开生。没有生就没有死,同样,没有死就没有生。人,以及所有的生命,都是生和死之间的一个过程。生死每天都相伴存在。你活着的每一刻是生,但须臾之间,前一刻就死亡了。生是当下的生活,死亡是过往的生活。人们都知道死亡在前边等着我们,却不知道死亡也被我们抛在身后。生,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前边是死亡,后边也是死亡。转眼之间,前一个我已被死亡掳去,这一个又正在扑入死亡的怀抱。死,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既然每时每刻都经历着死,那么,死有什么好怕的呢?这是通常意义上的生死。更高层面的生死则超越了这些。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仅是肉体的生命,还有更高形态的生命。你记住一个人,那么他在你的头脑中就是生。你忘掉一个人,那么他在你的头脑中就是死。所以圣人说死而不亡者寿。人,虽然肉体死亡,但仍可以活在许多人的头脑中。从这点来说,那些立下奇功的君王,那些立下不朽言论的哲人,那些立下道德标准的圣人,是不死的。他们因自己伟大的功业,而在人们的头脑中永生。肉体的生命是短促的,但另一个生命却可以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如果明白了这些,面对死亡还有必要恐惧吗?再者,我们只能改变可以改变的东西,不能改变的,就坦然接受吧。恐惧有用吗?难道恐惧能改变事情的结果吗?命运,已经发生的,不可改变的,注定到来的,都是命运。人,不是要屈服于命运,而是要接受命运……

天啊,他说起生死来真是滔滔不绝。他的话我并不完全理解,但又似乎是明白的。如同一盏灯,照亮了黑暗的屋子,我看到了屋子的内部,知道有什么家具,什么物品,但有影子,我还看得不是很清楚。我怕忘了他的话,夜里爬起来我就把这些记了下来。记下之后,我在想,梦真是奇怪,这些话不可能是我说的,只能是叔向说的,可他是怎么进入我梦中的呢?梦,这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什么神奇的事都会发生。人可以变形,死者可以复活,侏儒可以和最有智慧的人交流。我的兄弟,我真希望我能梦到你,在梦中看看你是什么样,你怎样生活。我对你的好奇不亚于我对整个世界的好奇。乡村的生活可以想象出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纯、平静,没有是非,没有争斗。冬天围着火炉看漫天飞雪,想到来年的收成,心里会溢出笑声。秋天瓜果飘香,空气像醇厚的酒一样让人陶醉。夏天骄阳似火,树荫下则是天堂,在那儿乘凉,别提多惬意了。树上有鸟叫,还有蝉鸣,池塘里蛙声一片,草垛边公鸡追逐母鸡,路上鸭子大摇大摆地散步,村头大白鹅仔细梳理着羽毛,猪一身泥水从水塘里上来,志得意满如凯旋的将军。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啊。春天大地像铺上了毛茸茸的地毯,柔软鲜艳,让人想在上面打滚儿,村边的某棵树一夜之间变得明亮耀眼,那是花开了,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煞是好看。兄弟,我不能再想象了,越想象我就越羡慕你的生活。就像梦中叔向说的——命运。我的出生,即我的命运。侏儒是我的命运,小丑是我的命运,在宫廷里是我的命运。在你,命运应该就是:健壮,劳作,收获庄稼,娶妻生子。兄弟,我多么想过你那种生活啊。

亲爱的兄弟,我还是回来给你说说叔向的生活吧。说他的命运。他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他。这个人就是祁奚——一个连路都走不动、快进棺材的老头儿。前边我给你说了,祁奚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美名。但那是多早的事啊,距今有十八年了。也就是说他离开朝堂有十八年了。十八年足以让人们忘掉一个人。但叔向没忘这个人。我想,如果叔向不是关在牢房里,他会想起这个人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换作别人,即使关在牢房里,朝中大臣想遍,大概也不会想起这个老头儿。这个老头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想见识见识。

今天,我到了祁奚家。他的家倒不难找,街上一问就问出来了。敢情很多人都知道他住哪儿。人们很乐意帮助一个侏儒。一位大娘还送给我一个炊饼,不要都不行。这就是当侏儒的好处。人们会把我当孩子一样看待。我见到祁奚的时候,祁奚正准备出门。这个老头儿可真够老的,胡子雪白,脸上的皱纹里能藏千军万马。他的皮肤和用旧的马鞍子一个色。他看上去慈眉善目,是一个好好的老爷爷。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老爷爷。兄弟,我想你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爷爷吧。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愿望也应该差不多。祁奚坐在椅子上,仆人在为他套马车。他站起来都困难,只能坐着。他平时不大出门,所以我在街上从未见过他。他穿戴很整齐,也很正式,看来是要出席什么重要活动。亲爱的兄弟,我提前告诉你吧,他是要去见执政大臣。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一个侏儒出现在他家院子里,当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招手让我到跟前,笑着对我说,孩子,你是来为我唱歌的吗?我说我很好奇,我来看看你是不是三头六臂。老头儿乐了。亲爱的兄弟,说出来这样的话我自己都感到很吃惊,这会儿舌头不听我的,它自己说的。可能叔向的话影响了我,他那么坚定地认为老头儿能救他,我潜意识里就把老头儿想象成神话中的英雄。老头儿乐了,说,你不光会唱颠倒歌,还会说颠倒话。老头儿成精了,连我唱颠倒歌的事也知道。我说,歌可以颠倒,话可以颠倒,是非也会颠倒吗?老头儿抚着我的头感叹,人都说人小离心近,果不其然。仆人套好马车,请示走不走。祁奚从身上摘下玉<王央>对我说,这是老夫随身所佩,今天送给有缘人。他竟然送我玉<王央>。兄弟,君子配玉。玉可不是一般的礼物,不是老大娘的炊饼。素昧平生,他竟送我玉<王央>。送一个侏儒玉<王央>。我热泪盈眶。他说,你看这玉有缺口,不完满,世界是这样,人生是这样,是非也是这样。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他送我玉<王央>的深意。只是他送我玉<王央>,这行为本身是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的。要知道在宫廷中没有人把侏儒当人看待。你也许会问,那么他们把侏儒当什么看待?我告诉你,他们把侏儒就当侏儒看。在他们眼里侏儒是既别于人又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种生物。这种生物就叫侏儒。老头儿示意仆人,仆人将他抱上车。仆人拍拍马臀,马车启动了。老头儿回头看我。他的目光中有你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是爱。兄弟,你说他像不像爷爷?也许只有爷爷看孙子才会有这样的目光。这目光让我相信了叔向所说的话,他说,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杀而不管的。我相信,我完全相信。我看着马车消失在大街上。我干什么来的,我想告诉他有一个人说只有他能救他。可是我没说。叔向没让我传话。他去见执政大臣了,去为叔向奔走。

亲爱的兄弟,祁奚见执政大臣的情景和他说的话,史官都记下来了。引经据典的话文绉绉的,你大概听不懂。他主要是说叔向是国家的柱石,谋略和道德都是一流的。楚国宰相曾感叹,不能与晋国争霸,因为晋国有叔向。祁奚说到了三个典故。第一个是说治水的,估计你听说过。说的是古时候天下发大水,舜派鲧治水,鲧用堵的办法失败了,舜将鲧流放了,又让鲧的儿子禹治水,禹用疏的办法,挖山开河,将水导入东海,成功了。你看,做的是同一件事,儿子并没有延续父亲的错误。第二个典故说的是商朝的事,伊尹当宰相,国君太甲荒淫,伊尹将太甲赶往桐宫,让他反省,三年后太甲变好了,伊尹又将他接回来,让他继续当王,太甲没有因为这件事恨伊尹。你看,这对君臣,他们心中相互没有疙瘩。第三个典故,是说周公的两个弟弟管叔和蔡叔造反,周公将两个弟弟杀了,继续辅佐成王。你看,兄弟也是不一样的。祁奚说杀那么多人有啥用,难道为了叔虎的事,就要杀叔向,不考虑国家利益了吗?你当执政大臣,谁敢不尽心尽力,杀那么多人干啥?祁奚说的话,执政大臣听进去了。叔向可不是一般的人才,杀了太可惜。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将叔向杀掉,心里本来就是犹豫的。祁奚这老头儿说得这么明白,何必一定要杀叔向呢。他那会儿痒病没犯,心情很好,就吩咐备车,让祁奚坐他的车,他们一块儿进宫,请求国君赦免叔向。本来这事儿他就能定,之所以多此一举,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给国君个面子。

亲爱的兄弟,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悬念。国君当然清楚,所谓的叛乱,差不多是执政大臣的家事。执政大臣为了女儿,将外孙赶走了,将外孙的朋友都杀了。叔向只不过是受牵连而已。叔向是国家的宝贝,不杀最好。于是国君赦免了叔向。我回来还赶上叔向被放出来。这个人,也没见他多高兴,他的表情还和在牢房里一样。你不佩服不行,他真是个人物。祁奚也不含糊。这老头儿救了叔向之后,也不见叔向就直接回家了。叔向知道是祁奚救的他,也不先去给祁奚说一声我被赦免了,就直接上朝。这两个人,他们不照面,心却好像交流了一千次。兄弟,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词——相知。从他们这儿,我懂得了这个词的含义,也知道了这个词的分量。

亲爱的兄弟,这就是叔向和祁奚的故事。一个关于生死,好像又不仅仅是关于生死的故事。不知道你是否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你若感兴趣,我还会给你讲其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