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京城烟景
奕訢正在思考奕譞的法子是否可行,却被忽然醒来的师傅贾桢打断:
“恭亲王,皇上让你在此念书,就要内心安和,切不可胡思乱想。”
“回师傅,学生有一事不明。”奕訢道,“如今内有太平天国与捻军作乱,外有英法挑衅。我是先帝亲封的亲王,皇上也曾重用于我。如今皇上不顾国事而罢免我的官职,可为明举?”
“王爷只管念书即是。”贾桢道,“国家大事自有皇上和大臣们操心。书上的东西,王爷是已经吃透了的,但是治理国家可不只是吃透了书本上的知识。王爷也有所实践,必然不会纸上谈兵。但是指点江山是朝堂上的事情,而不是上书房的事情。”
“如今国家罹难,我却不能为国效力,实在令我痛心疾首!师傅是过来人,读过多少圣贤书,应该知晓我的心意。”奕訢道。
“恭亲王的心意,我懂。”贾桢叹气,“可是谁让你得罪了皇上呢?自作孽不可活啊!”
皇上此举非明君所为!奕訢心想。他很想好好出一口恶气,但是他知道这里时刻有人监视着自己。罢了,都罢了,奕訢心里苦笑。他不明白,明明他文武双全,才华横溢,先帝也宠爱自己,可是为什么先帝还是没有传位于他?他记得很清楚,先帝的遗诏上先提到封自己为亲王,再立奕詝为皇太子。既然先把封亲王的他放在前面,想必是先帝犹豫再三才做出的决定。可是……奕訢心里忽然有一个想法:按理说应该先提到储君,然后再提到别的册封。然而自己的名字在前面,莫非,遗诏是被谁偷改了?可是这样想来也行不通,谁有能力去改遗诏,又改得这样天衣无缝?就因为奕詝是嫡子吗?为什么他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比不上这个有残疾窝囊!想到这里,奕訢更是忧心了。
若是他当上皇帝,说不定可以马上将英法驱逐出境,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太平天国和捻军了。难道就是因为奕詝是嫡子?不,他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传闻孝全成皇后是被当时的皇太后赐死的。若是被赐死,想必孝全成皇后一定犯了什么大错。既然如此,那么皇位自然不会落到奕詝身上。想到如此,奕訢越发感觉当时遗诏存在疑云。
他文武双全,才华横溢,远胜于奕詝,然而先帝时常夸赞奕詝“仁孝”。难道是过去自己太锋芒毕露,令先帝以为自己圆滑?他分明只是为国操劳,难道先帝连这点儿事理都不知晓?不,他知晓。奕訢恍然大悟,先帝找的继承人不是图谋他皇位的,而要找一个至仁至孝的继承人。怪不得当年自己打猎收获众多却得不到赏识,什么都没有获得的奕詝却得到了极高的赞赏;怪不得先帝临终的时候问二人志向,奕詝会坚信“汗阿玛不会死”。奕訢心里苦笑,原来自己一开始就错了。才华横溢,反而弄巧成拙;文武双全,反而哗众取宠。愿为忠良,却被指认奸佞;愿为贤王,却被指认小人。军机被罢,职位被革,迁至上书,远离朝政,何以振报国之心,鸿鹄之志?
恭亲王,为什么要给他“恭”作为封号?奕訢回想,乾隆皇帝有两个弟弟,谥号都为恭,即和硕和恭亲王和和硕果恭郡王。“恭”是何意?兄友弟恭?恭顺?恭敬?反正无论是什么意思,他始终都在奕詝之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四皇兄,已经不是自己的四皇兄了,而是大清高高在上的咸丰皇帝!
咸丰?何以“咸丰”?何处无忧?何处温饱?奕訢安慰着自己,既然没有“咸丰”,自己的“恭”也坏不到哪里去。可是他也多希望大清可以“咸丰”。大清是天朝上国,可是如今,他感觉危在旦夕。
京城还是那样繁华,来过的和没有来过的,都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街道上无数马车来来往往,膘肥的马儿上坐着贵族,京城的人衣服都更加鲜亮,街道周围两旁无数生意摊子。每走一段儿还可以看见一群人围着,那里面是杂耍说书的。卖鸟卖蛐蛐儿的小摊儿总是逗得小孩子驻足观赏,而那些娃娃总想去挑逗,却总是被摊贩儿叫骂着要赶走。也不怪娃娃们好奇,这并不是平常的凡鸟,都是一些羽毛光鲜亮丽、歌声好听又灵巧的鸟儿,大多数还受过训练,会听话,蛐蛐儿自然也是如此——这都是卖给皇家贵族玩乐的。这些摊儿旁边一般还会有卖姑娘的,一些听话的穿着光鲜亮丽,不听话的只是穿得整齐,就绑在那里。一些大户人家若是看上了,就会买了去;若是一直看不上,也不知道会卖到什么地方去。一些精致的闺阁里面,常常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并上被迫缠足的姑娘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八大胡同里面的繁华丝毫不逊色于大栅栏儿,特别是胭脂胡同,两旁琼楼玉宇,还没走出百顺胡同就隐隐闻到一阵浓香。快走近时,就听见姑娘们的吆喝声。对楼的姑娘们争奇斗艳,楼上俯视的,是姑娘;楼下仰望的,是男人。偶然路过,便被花瓣抚弄,被香气缭绕,被绢子砸中。多少人想要去偷香窃玉,然而抱得美人归的又有几人?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呼酒唤客声彻夜震耳。胭脂胡同里面自然胭脂美人多,胭脂一般鲜红的美人每日都有香消玉殒的,花落犹似坠楼人,笑声哭声此起彼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避之不及的人几何,沉醉其中又几何?若是出了京城,到那郊外,以为不被香粉迷惑,然而却见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缺少的树皮儿,这儿一块儿那儿一块儿缺少的草根儿。破烂的衣裙,陈旧的补丁,黯淡的眼光,消瘦的脸颊,风尘仆仆,多少父母儿女生离死别。有的女儿倒进了内城,也许被牙婆卖给有钱人家做丫鬟、做小妾,也许便去了那花柳繁华地;那些男儿也好不到哪儿去,运气好的当了小厮当了太监,运气不好的也不是不可以进胭脂胡同——但可不是为了成为有钱人,或许是成了龟奴,或许也沦为了胭脂。不过生意最好的还是烟馆,自从洋人来了,每隔一里就会有一家烟馆,那里才是真正的灯红酒绿。多少达官显贵来往,气吞山河。你的烟枪是镶金的,我的烟枪是镶翠的,总有些人喜欢来攀比。伦敦的黑烟散不去,北京的大烟卖不完。熏黑了天空,熏黑了宫墙,胭脂变成了黑色,蟒袍变成了黑色。
“十八九,来一口,活过神仙九十九。”一位红带子由一群人伺候着抽大烟。
“十五六,来一口,至少活到一百六!”一位黄带子抱着一个十五六岁打扮风流的姑娘,烟气呛得那姑娘直咳嗽。
屋子里的是烟鬼,屋子外面的还是烟鬼。满大街的烟鬼,东边是,西边是,南边是,北边是,到处都是。地上的男儿骨瘦如柴,床上的女儿醉生梦死。
“来一口,活到九十九喽!”鸦片贩子喊道。
多少人慕名而来,有的只是为了试一试,尝尝鲜,却被拉入了深渊,真正的醉生梦死。他们不想醒来,也不愿醒来。
醒不来的只有百姓吗?
乐素棠走在街上,处处都是大烟鬼。她心里忍不住叹气,明明是止痛、涩肠和镇咳的良药,如今却被滥用。她记得祖父说过,在雍正七年(1729年)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英国人卖鸦片,政府就第一次颁布了禁烟令,但是当时没有成效,吸食鸦片的范围还不是很广。以前自家药铺开药的时候,阿芙蓉都是严格定量的。既然良药滥用可以害人,政府胡乱作为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剑。只是这是把双刃剑,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乐素棠提着药包,她要去给一个大户人家送药。
这是一个富商家,家里的主人姓刘,受了点儿风寒。因为天冷,因此风寒来开药的人也多,因此药也紧缺。上次富商请自己伯父去看病,伯父看完后回来拿药发现药不齐,便让堂兄去送,然而堂兄去了被骂了一顿,现在药齐了,也不敢再去,便将这烫手的山芋交给了乐素棠。乐素棠提着药进了内院,一进去便看到这位刘老爷歪在床榻上抽着大烟,一旁的夫人刘王氏正伺候着题抽大烟。刘老爷一连陶醉,然而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面色枯槁。刘王氏注意到了她:
“你就是乐家老铺来送药的丫头吧?”
“是的,夫人。”乐素棠恭恭敬敬道,“这里有大腹皮、白芷、紫苏、茯苓各一两,半夏曲、白术、陈皮、厚朴、苦梗各二两,藿香三两,炙甘草二两半,在使用时,需加入生姜三片和大枣一枚,煎汤送服。”
“好的。贵儿,去取银子来。”刘王氏道。
“夫人,为了老爷的身体,最好还是不要再抽大烟了。”乐素棠斗胆进言,“抽大烟对身子不好,实在是……”
“你一个送药的丫头多嘴什么!”刘王氏打断,“你是什么身份,老爷是什么身份!老爷腰缠万贯,经商是要费头脑的。老爷兢兢业业,身子累了,放松一下怎么了?”
此时刘老爷也稍微恢复了一些神志,依旧是沉醉享受的表情,用舒适却又虚弱的声音道:
“这是福寿如意膏,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吸一口,可以活到九十九,赛过活神仙!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拿了银子就马上走!”
“老爷若是继续抽鸦片,很小的病症也永远好不了!”乐素棠道,“到时候哪怕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
“你一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刘王氏怒道,“贵儿,快把银子给她,然后把她赶出去!”
乐素棠知道劝不住,只能先拿了银子便要走。忽然那刘老爷似乎忽然发了疯,狂笑起来,嘴里胡言乱语,可把刘王氏吓坏了。这时候的刘老爷不再虚弱,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便举起凳子向刘王氏砸去。刘王氏吓坏了,连忙躲闪,乐素棠也慌忙离开。
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是岂止是着一家?
乐素棠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每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一个烟鬼。
“我家世代为医,虽然医术高明,但是恐怕无法化解这鸦片的毒性。我们救得了身子,可救得了心?”乐素棠心想,“成日里醉生梦死,丝毫不顾及自己已经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大烟只有没抽过和抽过很多次两个选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戒掉了鸦片。多少人都在抽鸦片,曾经驰骋沙场的八旗兵已经不在了,曾经的盛世变成了内忧外患。可悲啊,可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