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中国志怪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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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读闲书,先入乎其内,再徐徐图之,是岁月带来的宝贵教益。少年时代读《搜神记》,《三王墓》《李寄》《韩冯夫妇》《宗定伯》等名篇使人印象深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待事物的眼光自然有所变化,对这部书的理解也时时更新。

《搜神记》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影响深远:董永与七仙女、田螺姑娘等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可能都从此衍生,王乔登仙、琴高乘鲤等情节也屡次进入古代绘画世界。更不必说鲁迅曾以干将莫邪的故事为蓝本,写出《铸剑》这样精彩的“同人文学”。那么究竟应当如何认识以及阅读这部书呢?以下略述数语,聊为序引。

肇端于汉代的“小说”概念,并不特指完整的故事,只是篇幅短小、内容零散的杂记而已。在这一点上,《搜神记》与年代稍后的《世说新语》有着相似之处。不同的是,《世说新语》重在门阀贵族的言行,《搜神记》则重在大千世界里的种种异闻。它们的史料来源也大不一样。时至今日,刘义庆笔下那些美言懿行或奇谈怪论,仍旧能满足我们浪漫的想象;而干宝笔下那些与社会现实纠合的神怪思想及信仰行为,就不大容易亲近了。往昔如同异乡,身处灵异世界,会觉得有点魔幻,不知所措。掌权者看到方士势大,总要把人杀了;狐狸嗥叫,老鼠咬人手指,是家里要出事的象征;老人高寿,婴儿连体,又都是超越常识的异象……现代人从理智上收起“后见之明”也许不太困难,但真正以古人的眼光去理解这些事,谈何容易!毕竟,相关的生活知识早已被岁月的风吹成尘土,从历史这辆大车上缓缓跌落,再也难以寻求了。

而且,古人“写书”的概念和今天也不一样。干宝撰写《搜神记》时曾经一度缺乏纸张,上表向皇帝求纸,表文自称“臣前聊欲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自一贯,博访知古者。片纸残行,事事各异。又乏纸笔,或书故纸”。看来这项工作既要辑录旧文,加以润色,也要采访博闻强记之人,即有文字的求取文字,没有文字的亲笔记录。这样一来,出现在书中的故事,有的出于采集,有的出于写作,文字水平和风格时或微异,认识与趣味也难免参差不齐。如此,全面接触《搜神记》,就很容易给人一种走进历史丛林的感觉。看似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可能隐约折射了当时之人关于神异的各种知识和观念。今天已成常识的自然现象,当时解释不了,就被郑重记载下来。古人就是从这样的思想气氛中一步步走过来的。

书的主题和写作方式,简陋的现实条件,也许还要加上作者本人的意图与禀赋,都使《搜神记》的文笔未臻上乘。书中的部分篇目奇丽夺人,但多数文字比较朴茂。假如你和我一样,是在“美文”熏陶下接受古典文学教育的读者,面对这样一部书,就需要一种新的眼光。作为文学作品,《搜神记》确实只靠经典名篇熠熠生辉;可是假如把这部书看成一个“晋代的民间故事集”,则不难借助民俗学者的理论,从怪力乱神的情节后面看出共通的叙述法则,诸如情节完满、逻辑自洽、功能项封闭,等等(参见施爱东《故事法则》)。我想,读这部书,确实能够隐约接触到比竹林七贤、江左名士们稍早一点,可能也更为普遍一点的观念世界。

书里有一些大同小异的故事。譬如,《庐陵亭》《宋大贤》《安阳亭》《阿铜》《细腰》等几则都是讲某个房子成了鬼屋,胆大的男子入住其中,深夜作祟之物前来,男子与之周旋,天亮后破除妖异。其中,前三则都发生在“亭”,也就是当时的驿亭旅舍中。以文学的视角去看,读者或许会指摘干宝压根不曾对这些雷同的故事稍加甄选。但以“民间故事集”的视角,却能够隐约看出不同地区、不同身份的原始创作者,如何按照自身所处的实际环境来改造故事的模板。

更进一步,就可以把这部书放进历史时空的坐标之中,当成一种有点儿猎奇的史料来读。《由拳县》是一则恐怖故事,讲洪水来临时浙江嘉兴变成湖泊,全城的人都成了鱼。只有一个老太太,知道城门上有血就得跑,才没有被淹死。施爱东考索这个故事的模型,发现早在《淮南子》中就有其祖本,故事发生在安徽和县,细节更为丰富。等到了《搜神记》的时代,随着风俗习惯的改变,遗失了一部分细节。而唐宋以后的各个朝代,又以同一基础情节衍生出来新的故事,自然地增添了很多新的内容(参见施爱东《故事的无稽法则》)。

《搜神记》与《世说新语》被称为志怪小说与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它们大约相距百年,作者身份、写作意图都有所差异,所展现的中古世界简直有天壤之别,然而在某个特定的层面上,它们都是真实的。当我们在神怪故事中看到许多平民、佐吏、小鬼、小狐狸的故事,也许会觉得故事的原始版本可能来自比较“底层”的“社会大众”之口,与濯濯春柳、巍巍玉山的精英世界两不相涉。干宝的时代究竟如何,已经不可确知了,但不妨跨越千年,借助著名的《阅微草堂笔记》稍作想象。纪晓岚科考成功,身居高位。可他笔下的灵异和鬼怪故事素材,既来自同一阶层的同事、朋友,也来自各家仆从下人。谈狐说鬼的风气可能真正跨越了阶层,广泛流行。只不过说和听的人,永远比写的人多(参见王东杰《探索幽冥》)。

今本《搜神记》,主流面貌多为二十卷,然而已是明人辑录之作,早非旧观。李剑国先生付出卓绝努力,尝试恢复最初三十卷本的旧貌,其新辑本代表了《搜神记》研究的最新成果。本次译注即在李辑本的基础上进行。尽管原书流传过程磕磕绊绊,仍不难设想,它之所以能够传到今天,必然有其独特的吸引力。不少故事以出人意表的情节,攫住了历代读者的心。

我们喜欢书里的什么故事,与自身的性情、趣味密切相关。《搜神记》的故事中,我曾经最喜欢有几分无厘头精神的《宗定伯》,后来所爱的篇目大大增加了。《胡博士》《斑狐书生》,主角都是爱读书的狐狸,极其可爱。《獭妇》里,那只变成娇俏小妇人的江南水獭也很有趣。我还喜欢王子乔,当他升仙离去时,对人间犹有眷恋。喜欢丁令威,他化为白鹤离家千年,还是想回来探视,却见人世兴衰如转毂……可以说,《搜神记》是一片很丰饶的沙滩,不同趣味的读者都能在岸上快乐地踩下脚印,拾起自己喜爱的贝壳。

由于时间匆促,这部书或尚有不足之处,万望读者指正是幸。

陆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