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上的梦
1
太阳光慢慢亮起来了，照在厚绿的茶叶上，叶片的表面似镶镀上了一层玻璃，闪亮闪亮的，又似无数的星星在跳动，洛美坐在茶地边的老树下，眯起眼睛看着这片长满新绿的茶叶地。
奶奶却舍不得休息，把采好的茶叶背到茶地边，又急着转身走进茶叶地里，等她再出来时，手里抱着肥厚嫩绿的猪草，草间鹅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
洛美帮奶奶擦去额角的汗水，奶奶的笑容融进深深的皱纹里，冬瓜猪(1)最爱吃这草，吃了长得肥。
“等冬瓜猪长大了，我们洛美就能到城里面读书了。”奶奶的眼睛里充满笑容。
洛美也跟着笑。
“阿皮(2)，城里在哪儿啊？”
“在山的那边。”奶奶指了指眼前那座高山。
“城里有什么？”
奶奶只是摇摇头，她也从来没有去过。
大山外面的世界，只有寨子里的小学老师安荷能讲一些。
安荷老师是从大山外来的汉族老师，洛美喜欢跟在安荷老师身后，恳求她：“老师，您再讲讲吧。”
安荷老师有时故作神秘，讲到精彩处突然停下；有时，她会讲很多很多关于山外的故事，洛美总会闭上眼睛，想象山外精彩的世界。
哈尼蘑菇房外，一年四季都有虫子的鸣叫，响亮的叫声断断续续。小小的洛美时常追着奶奶问：“阿爸阿妈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他们在哪儿？”
“在山那边的城里。”
“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
奶奶轻轻地叹息：“就快回来了，想他们的话呢……或许……我们洛美好好学习，将来到城里读书就能见到阿爸阿妈啦。”
洛美问得多了，奶奶便带她到茶叶地里，对着东边的大山使劲喊——
“阿爸……阿妈……你们在哪儿？洛美想你们啊……”
回声不断从山谷传来。
2
进城读书，就能看到你阿爸阿妈——这是奶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明亮的星星布满天空，蘑菇房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
一口大铁锅架在火塘上，白天采的茶叶，在大铁锅里翻炒，锅里的茶叶，由嫩绿变成了黄绿，“呲呲啦啦……”冒着白气，茶叶的香气飘满了整座蘑菇房。
奶奶用手在大铁锅里不停地翻炒茶叶，炒出的水汽很烫手，奶奶不时搓一下手，皱紧了眉。
“让我来吧。”
“你的手哪里经得住烫啊。”
炒好的茶叶倒在竹编的大簸箕里，洛美使劲揉着茶叶。
忽然，屋外传来邻居阿姐的喊声，还没看见人，就听到她响亮的声音：“见着了，见着了……”
阿姐走进蘑菇房，激动地拉着洛美的手说：“看见了，真美呀！”
“什么？”
阿姐笑了起来：“你瞧，我激动得忘了，我看见县城了！”
“那座山外的城？”
“是呀，真美啊，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说完，阿姐匆忙跑出蘑菇房。
县城到底是什么样？洛美越想越兴奋，屋外的虫鸣，像是在唱着一曲曲美妙的歌儿，偶尔有一两声清脆鸟鸣，在夜空下寂静的山谷里，悠悠地回荡……
直到后半夜，月亮升到南边的天空，洛美才迷迷糊糊睡着，听到阿姐的呼喊声时，天还未亮，洛美赶紧爬起来，背起竹篮，跑出蘑菇房。
跑上茶山的时候，茶山上一个人也没有，茶芽上沾满了亮晶晶的露水。
鸟儿们欢快地鸣唱，让茶山显得十分热闹，洛美和阿姐的脚步声，把一群鸟儿惊起来，鸟儿们的翅膀似乎受了潮，飞不高，又落到不远处的树上，继续欢快地唱着它们的歌。
洛美和邻居家的阿姐爬上茶山顶，茶山顶连在另一座更高的山腰上，山间的树林越来越密，周围鸟儿的鸣叫声，更加热闹起来。悦耳的、洪亮的、尖细的、孤声长鸣的，什么样的鸟叫声都能听到。
树林越来越密，头顶的天空已被树枝遮挡，偶尔从树缝间露出蓝莹莹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
她们要翻过这座山，才能爬上另一座更高的山。
山更高，眼前变得开阔，四周的树和草都不一样了，矮矮的，空气稀薄且寒冷。
爬上山顶，眼前出现了一片“妥底玛依”(3)，树高繁茂，树干苍劲、盘曲嶙峋，月牙儿似的叶子厚绿，只见密密匝匝全是花，粉红的花、火红的花，一团团、一簇簇，聚满枝头——这是云南高山间稀有的大树杜鹃。
她们爬上最高的那棵大树杜鹃——哇！整棵树有几座蘑菇房那么大，坐在枝头，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眼前的大山层层叠叠一直延续到天边。
天边有一片很厚的云。
“在那儿，那朵很厚又洁白的云里！”阿姐指着天边。
“县城就在那朵云里，昨天云飘走的时候，我看见了。”阿姐和洛美并肩坐在大树杜鹃上。
等太阳出来，等那朵云飘走……
3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棵大树杜鹃上，就在一瞬间，满树的花朵，一下子全都开了。
挂在花瓣上的露珠，沾满了花的香气，味道也很香甜，成群结队的蜜蜂，各种各样的鸟儿，漂亮的蝴蝶，全都飞到这棵大树杜鹃上，一时间，树上热闹非凡。
洛美把脸凑近花朵，吸花蕊里的蜜水，喝得饱饱的，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晚霞染红了天边的云彩，那朵云一会儿变得金灿灿的，一会儿变成淡粉，一会儿变成蓝紫……
可那朵云还在那里，与天空中的云连在一起，洛美忍不住感叹：县城在那遥远的天上，在一朵云里，躲在云朵里的城也会变色吧，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啊！
“我一定要到那里去读书。”洛美对着阿姐的耳朵悄悄说。
杜鹃花丛里传来咯咯的、欢快的笑声。
想去城里读书，需要攒钱，可以采很多茶叶卖钱，可以采山间野菜卖钱，可以爬树采野果卖钱……为了尽量能多采一些，洛美珍惜每一秒钟时间，走路的时候，尽量奔跑。
洛美喜欢奔跑，她奔跑在梯田间、茶山小路上、碧绿的芭蕉林中，她粗粗的麻花辫，从哈尼头巾下露出来，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她奔跑的速度很快，阳光照在新长出的芭蕉叶上，碧绿明亮，洛美从叶子下面跑过时，整个人似乎都被染绿了。
从小，洛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奔跑，并且喜欢奔跑，只要一放学，她迅速跑出学校，往奶奶劳作的地方跑去，抓紧时间，才能帮奶奶多做些活计。
她奔跑的时候，挂在哈尼族服装上的银铃铛，在山林间清脆地响着……
春天来了，放学后洛美想赶在太阳下山天黑之前多采一些茶叶，她跑到茶山的时候，黝黑的脸颊早已红扑扑的，挂满了汗珠。
天黑以后，才回到寨子，奶奶心疼地擦着眼泪，她只是笑笑，拉起奶奶的手，坚定地说：“我要到住在那朵云里的城里去读书！”
周末赶街日，天不亮，洛美便背着晒干的茶叶去卖，她一路奔跑到集市，卖完茶叶，舍不得休息，又一路奔跑到茶山去采茶芽。
天气渐渐热起来，茶叶长得很快，不及时采，叶子就长老了，到了夏天，哈尼人家就不再采茶叶，采茶只在春天一个季节。
整个春天，洛美把卖茶叶攒下的钱，装在竹筒里，她有一个很长的竹筒，睡觉的时候，竹筒都要放在枕头边。
暑假，安荷老师带着好消息来到洛美家，洛美的奶奶不识字，汉话也讲得不太好，却把那张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借着火塘里的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粗糙且结满厚茧的手不停地细细抚摸着。
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转身回到里屋，从床头小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颤抖着递给洛美。洛美接过一看，在泛黄的黑白照片上，是三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的脚边有两个黑白相间的足球，背景是昆明某学校的运动场。由于年代久远，字迹十分模糊。
“这是你阿妈年轻时，在昆明和她寨子的姐妹拍的照片……”奶奶指着照片上中间的那个人说，“这就是你阿妈，左边是姐姐，右边是妹妹……”
洛美接过来仔细端详着。
安荷老师也围了过来：“她们是在踢足球吗？呀，你跟你阿妈长得一模一样呢！”
洛美这才注意到，阿妈年轻时候也是娃娃脸，有浅浅的酒窝。她回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从照片中走出来的一样。洛美会心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开学前一天，哈尼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送洛美，一直送到寨门外。洛美朝送行的相亲们挥手告别：“等我回来……”
普斯阿波(4)陪着奶奶一起把洛美送到学校，到那个住在云朵里的城。
车子越开越远，送行的相亲们载歌载舞，唱的都是祝福平安的调子。
洛美一直看着窗外，随着车子开动，人群渐渐远去。直到乡亲们的歌声渐渐听不到了，哈尼蘑菇房渐渐模糊了，洛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悄悄抹着眼泪。
这是洛美和奶奶第一次走出红河南岸的高山，第一次进城，洛美对那座住在云朵里的城满是期待……
(1) 云南特有的滇南小耳朵猪，身体圆滚滚的，肚皮很大，形似冬瓜。
(2) 哈尼语：奶奶。
(3) 哈尼语：大树杜鹃。
(4) 哈尼语：寨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