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对于义体来说,起初可能还算不上是喜欢吧。
她单是坐在那里,金发颓丧的垂在两侧,虚掩着淡紫色的眼睛,苍白得异于常人的肤色——或许不能单凭苍白来形容,简直像是透明的。眼下透着血色,蓝紫色的血管,搭在细长的指骨间,她是不能被触碰的,一碰就要碎了,消失了。
只是路过病房,了解实验体状况的时候多看那么一眼罢了——是的,每天都会经过5号病房。而她好像一直就那么坐着没有动过。按理说,实验体经过筛查,一定要是肢体残疾,但智力精神均正常才对,可能是碰巧呢,她就爱在这个时候发呆。她跟人交流会怎样呢,还没看清过她的脸呢。档案本里,23号床位的实验体……腿部肌肉萎缩,实验部位:下肢更换。一时半会还轮不到制作她的义肢——算了,直接搭话也没什么。
义体拿着纸笔站在23号床位前:“今天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很好。”她没抬头,也看不出动静,就像这个声音是从别的什么地方飘来的。义体像是在纸上写了什么。
“最近心情怎么样?”义体越过镜片看着床上的实验体。
这个问题?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站在床前的人,对上那对直勾勾的绿眼睛,她马上把目光转向别处,看隔壁床位的护士,却又和她对上了视线,她慌忙看向义体身后的墙面。今天到底怎么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那个问题:“额……”他刚刚问了什么?
这个神色,好像有点眼熟。“心情不好吗?我们聊聊?因为……”义体走近了点,似乎想要看清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有吗?”
义体和那惊异的目光再次短暂接触了一下。
“你……您一定是记错了。”
“这么肯定吗?”义体顿了顿,这样还有什么可说呢。“好吧,那就明天见!”
她不得不抬头直视那对绿眼睛,笑着告别,而余光里,周围的人好像都看着这边。义体终于背对她时,她逃也似的垂下头,不敢再多与任何一对眼睛对视了。他居然会记得,而他之所以这样留意自己,大概是想寻难堪吧,辍学在大街上乞讨的人,这下来中心科学院当体面的乞丐了。
明天,明天该说点什么呢?她这么肯定,应该就是记错了,有点尴尬呢。真可惜,刚刚居然忘了问她叫什么。不过至少今天看到她抬头了,第一次见她笑。
“23号床位的实验体需要什么特殊安排吗?听说你把对位的护士换掉了。”蝶关上门,站在门边。
“不——用。”义体拎着笔往桌上一扔,将转椅背对碟。
“那您……”
“为什么突然去一个实验体是吗?就是……找点乐子。”转椅又转了回来,他继续摆弄那支笔。为什么突然去找她,是因为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了解一个人,再说,他是一个探索欲如此强的人,探索一个人,和探索那些自然和机械有什么区别呢?
“请问怎么称呼你呢?”这次他甚至没拿纸笔。
这个问题必要吗?她皱了皱眉:“紫金”
“紫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你的名字和你一样美。”——义体,你也不要太直白了。
“是吗?额……没有吧。”紫金别过头,也是受不了,那双绿眼睛在余光里也格外显眼。
“没人这么夸过吗?”
“没。”她想换个姿势,别着头坐着很别扭,但她不敢动,他怎么不说话了,他到底还要说什么?
义体站了一会,大概是在欣赏……她披着金发的后脑勺?“你也在中心学校上过学吗?哈哈,我在问废话,所有人都在那所学校上过学,只不过……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你上了多久……啊不是,这个问题不重要,我这样说只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我知道的,我们可能共同待过的地方了。我是说,如果在此之前你没遇到过我本人的话……那你是某个老前辈?我还没长本事的时候你就毕业了,哈哈。”
只要在同一个学校就必须认识他?“我没有资格当您的老前辈。您之前上学的时候很出名吧。”毫无疑问,他在为他的身份地位沾沾自喜,炫耀自己在学校就已经年少有为了,称她这样的人为“老前辈”是嘲弄罢了,她眼里的麻木疲态,确实是老人才会有的。
“哈哈,倒也没有,我可能太自恋了点,也不是待在同一个学校就非得认识我,我承认,我老是以为所有人都会注意到我,真无药可救。”他看起来有感到尴尬:“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化学,我学业一般。”
“你认识……那个卷头发,戴眼镜的化学家吗?我在那的时候,你们专业最厉害的应该的就是她了。”
“她就坐在我旁边。”
“我知道了!原来我是在学校里见到你的,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这么早之前就见过了。”
“真巧。”紫金把脸转了回来。原来义体是在学校里见到她的,或许他在街上那时确实没看到呢,可是紫金的母亲把她的手扒下来时,义体正好回头了,或许是在跟身后的朋友讲话吧,但她的确记得,义体好像就是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说真的,我还经常去你们那边呢,你真的没见过我吗?不过两耳不闻窗外事是好事。话说你坐在她旁边,就没听她提过我吗?她没提过我,也应该提过她那个叫机械师的朋友吧——这名字真蠢,哈哈,其实说是朋友,他们俩其实是一对的,机械师是我朋友,所以我经常被他拉去你们那边……”义体说话总是摆动手,像在做演讲。
“不记得了,我不清楚这些事。”
“人们都会给自己找点乐子吧,你有什么爱好吗?”
“没有。”
“可能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一直寻求乐趣,抱歉,我又以己度人了。那能让你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呢?”
“……发呆。”她沉默了一会说。
“那看来你每天都很快乐嘛。”
义体和那个带点恼怒和烦躁的目光短暂接触了一下,没有得到别的回应。
“不好意思,今天可能打扰你太久了,好好休息。”
她感受到周围的目光在义体转过身的那时收敛了许多,这声望真令人骄傲啊。对,就是之前从未有人夸过她又如何,她可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稀罕夸赞。他觉得整个学校的人都应该知道他,那么如果她就是不知道呢,很令人尴尬吧。他居然天真的认为每个人都能有他那样那奢侈的乐趣,什么也不想,是相对痛苦而言最快乐的事,她活的像死人一样快乐。
除非她连校园报都没看过,什么活动都没参与过,怎么会不知道学校里有义体这号人呢?或许也有另一种可能,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有什么意义呢?这个行为的目的是什么,找不到原因,那就排除这种可能吧。难不成她每天真的只是在发呆?这样活着真无聊,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但这样无聊到极点的人也真是格外有趣。下次该了解什么,如此呆滞无聊,应该有什么成因吧——心理创伤,对,她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有心理创伤的人,她的腿,对,一定和她的残疾有什么关系。义体推开控制室的门,背对门口的蝶抽动了一下。
“怎么了?又在给我下毒?”
“没有!呼……您不要总是拿这种事开玩笑。”蝶按着胸口陪笑。
“哈哈,只有你知道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义体坐下来,翻了翻桌上那几本书:“你之前是学什么专业的?哦对,你学的是管理层那套。你学过心理学吗?”
“您需要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吗?我不精通这个,但图书馆里或许有。我帮您找还是……”
“一起。”义体马上起身出门:“所以说你学过吗?”
“您要解决什么问……”
“你学过吗?”
“没有学过这个课题。”他们并排站在下降的电梯里,蝶想问,但职业习惯告诉她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电梯门开了,义体把跟出门的蝶塞了回去:“你应该帮不上忙。”接着按了控制室的楼层。
蝶按下了病房的楼层,5号病房,她站在门口。
护士推门,看了她一眼:“你也来看23号?好奇你的上级迷上谁了吧?进来进来。”
“没那回事吧,你知道他爱找别人乐子的。”蝶无奈这些爱传闲话的家伙。
“他怎么不找我的乐子,怎么不找……你的乐子?”护士神秘的笑了笑。
“别提了,他天天戏弄我。”
“你知道他对23号说了什么吗?‘你跟你的名字一样美’哎呦,他和你说过吗?别说了,她都看过来了。”护士拍拍蝶,回到紫金旁边的那个床位。
勾着头一动不动,枯黄的头发垂在脸边,缝隙里透着眼睛的紫光,她透过头发看着蝶。真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奇怪的人,可惜蝶没有这么强的好奇心,她出了病房。
蝶按下电梯,电梯从控制室的楼层下来,里面居然还站了个人,义体?
“啊哈,忘记出电梯了,你都把我送下来了。”义体合上那本书:“学太入迷也不好,对吧。”
“额嗯,说的也是。”蝶按下控制室的楼层。义体的目光并没有像蝶期待的那样重新移回书上,而是在背后抵着她。
“你觉得呢?”
“啊?什么?”
“你觉得她看起来怎么样?”
“谁?”
“23号”
“哦,实验体,抱歉,我记不住他们每个人。”
“哈哈,你们这些人,慌张的样子真好笑,有好奇心怎么了,搞得好像我没有一样!说吧,你觉得她看起来怪不怪。”义体探着脑袋看蝶的表情。
“还好吧,有点……虚弱?”蝶走出电梯。义体总是这样的,让她感到有点不安,即便他从未责怪过她。她做了责任之外的事情,他知道,他戳穿,但他好像一直都这样包容,这是赔罪吗?
“这倒是,不过我是说,精神层面的,你不觉得她太爱发呆了吗?”
“他们也没别的事可做吧。”蝶推开控制室的门。
“她居然说她的爱好是发呆,连比发呆更有意思的事情都没有?至少我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能说出点能让自己快乐的事,她应该是抑郁症吧,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真有趣。诶,能让你快乐的是什么?”义体坐下来。
“我……完成任务?就是成就感吧。”
“真无聊,你喜欢别人命令你干这干那?我不就是你的快乐源泉?”
“不是喜欢被命令,而是喜欢把任务完成好,我有自己的标准。”
“那如果不给你任务,你不就是没有快乐了?”
“我会让自己学点什么吧,立个小目标,完成了就会有成就感。”
“你可真是……积极向上啊。不过我也差不多,好奇什么,解决好奇心,就会有成就感。你说她的成就感会是什么?”
“可能……抱歉,我不清楚,或许没有?”
“啊对!她可能失去成就感了,她的生活就没有目标和希望,所以如此迷茫呆滞!”义体站起来:“那我就给她找点事干看看,我已经开始期待明天了,下班,睡觉!”他把书一掀,回了房间。
蝶将桌上摊开的几本书叠起来,笔盖盖上插回笔筒,草稿纸,或许有用,先不动,文件,分类插回架子里。这个……一口没动的茶水,即便蝶并不忍心,他还是起了疑心,她果然还是太善良了。凭什么这个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当时就是忍心呢。或许在斗争中就该果断才会胜利吧,他要是优柔寡断,也不会有今天。
“紫金,换个地方发呆怎么样?”义体推来一辆轮椅。
“在这里就好。”她不想多麻烦了。
“去阳台,那个后山的悬崖,走吧!”
这显然是一个指令,她只好用手把自己挪动到床边,周围的人都看过来了!看她那笨拙可笑的模样,连下床都下不利索,连自己细瘦的躯干都撑不起,他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果然,像她这样弱小的人就注定成为别人的玩物,受制于人。她甚至不敢说自己不乐意。
隔壁床的护士熟练地把紫金架起来放在轮椅上,意味深长的笑看紫金一眼,又看义体,义体也笑着,但皱了皱眉。真是个八卦的家伙,但不得不说,她确实挺识眼色。
义体推着轮椅出了病房:“后山上的悬崖,是个发呆的好地方,你就站在上面,还有个望远镜,整个负环都看得到,人们在下面忙忙碌碌……我甚至看得到我以前住的地方。你之前住在正环还是负环?”
“负环。”
“那你也能看到你以前的家呢。话说,来这里,你想家吗?”
“额……我没有家。”
“这样啊,抱歉。你来这里之前也都是一个人住吗?”
“是。”
“那在你成人之前呢?谁照顾你?”一个人住,没有家,小时候也得有监护人吧。义体把轮椅推进电梯,上升过程中迟迟没等到紫金的回复,可能她在欣赏上升中看到的科学院景色吧。
“……我爸,他死了。”电梯停了,她轻轻地说。
“你妈呢?”义体打开控制室的门。
“我……额,不知道。”她似乎想说别的什么,但又以不知道为理由放弃了。
义体打开阳台门,把轮椅推到那架望远镜前:“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你妈呢。”
“我不想知道她在哪。”她没抬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
“不感兴趣吗?你们今后不会有关系了?”
“她不会来找我的。”
“为什么?”
“因为对她没好处,我只是个累赘。”
“或许不是呢,只是你自己这么想。”
“你不了解。”她始终没抬头。
义体叹了口气,抬头:“这样抬着头,让地平线消失在视线里,就好像自己正朝着蓝天飞去。你看,那个云看起来很厚很软,要是我能像鸟儿一样一头扎进去就好了。”
紫金也抬头,当地平线在她眼里消失的那一刻,义体感受到手里的轮椅抽动了一下,她又低下了头。
“你怕高吗?”义体依旧看着天。
“这里为什么不装栏杆?”
“栏杆太影响视野了,看不到那种自由的感觉了,不是吗?别担心,我会抓稳你的。”义体拉着轮椅往后站了站。“就当这是平地,不跨过前面那条线,也是很容易做到的吧,栏杆?恐惧的产物罢了——当然排除狂风暴雨还站在这上面。”他沉默了一阵,静静地吹风。“如果你说,我不了解你的事情,那么你说说你自己吧。”
“说什么?”
“关于你的任何事,比如……你的残疾是怎么来的。不过如果说这些会勾起你不好的回忆,那就说点让你开心的事吧。”
“我的残疾,就是得病吧,也不知道原因。我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每天都一样。”
“但是至少,你来这里,和以前不一样吧。”
“一样,我哪也去不了,离开学校之后,就是坐在床上,发呆和睡觉而已,在学校的时候,也不过是听课写作业,每天都一样。”
“至少今天,和之前的每一天都不一样吧,你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整个负环。”
“确实,只是今天不一样。”紫金抬起头平视着地平线,往后靠了靠:“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么多。”
“不只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都会不一样。就算我们每一天都在这里观察负环的人们,也不会每天都看到同样的景象。”他在平台上走了几步,伸了个懒腰。
紫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什么……特殊的人性实验吗?”
“你在说什么是实验?”
“你问我那么多,是在做实验吗?”紫金抬头直视着他。
“只是好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虽然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存在,但是我只想了解你。”义体把目光移向正在下降的太阳。
“我以为就算我活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人能比我更平凡无用了。”紫金也看向那个,把云染红的太阳。
“你看,世界尽头的云层,像不像倒过来的,布满岩浆的火山口,像不像末日的样子,哈哈,世界末日到了,我注意到你了。”
紫金笑了,夕阳给她苍白的脸上了色,她第一次因为他的话而笑。义体回头看她,却注意到蝶已经把餐盘端到桌上了,正看着他们这边。
“啊,都到饭点了。”义体把紫金推回控制室。
“你们一起吃?我去把她的饭端过来。”蝶转身准备出门。
“不用了麻烦了,我回去吃吧。”紫金推着轮椅到了门口,蝶帮忙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端着餐盘的护士。
“那个……我看到23号没有回去,想着应该在您这边,就送来了。”护士不好意思地笑着。
“正好,我们一起吃吧。”
他们吃饭的时候没再说什么话了。紫金拒绝了饭后一起散步的邀请,因为她实在累了。她从来没有和哪个人说过这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虽然她和义体说的也不多。在此之前,她的每一天确实如她所说:都一样。义体问她开心的事,她想不起来,是因为不记得,还是的确没有过呢?就算生活中有逗她一笑的场面,也总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她总是看着别人玩闹,自己好像在这个世界里渐渐隐身了,没有人能看得到她,直到她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便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残缺无用,整个家笼罩的悲哀,是她的投影——为什么偏偏只有这时候有存在感呢?义体显然相反,学校中玩闹的主角总是他,给大家(给她)带来快乐的也是他,然而他一定不会回到家就不得不面对悲哀的自己,相反,他的家人一定都以他为傲,他应该也以自己为傲吧。对于他来说,每天都有乐趣,每天都不一样,是因为,他是闪闪发光的主角,而紫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这个世界少了她,就像少了一粒灰尘,但如果这个世界少了义体,却像少了一个太阳——毕竟,他是中心科学院的建立者,是人类世界的掌权者,人人都该围着他转!如果她就这样消失了呢?或许她的消失,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干净美好吧。她哭了,为什么哭,因为害怕自己真的消失吗?还是舍不得这个世界?还是不甘心自己的渺小?她不知道,她从来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哭,这种感觉就像生理产生的,而不是心理,一点痕迹都没在脑子里留下。她甚至连翻身把脸埋起来都难以做到,只能用被子把脸盖上,好像自己真的死了一样。
窗外的阳光已经照进来了,看来她昨晚睡得格外沉。浮在空中的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闪烁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