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观点(6)
珀金夫人只是点了点头,把手稿放到他书桌的右手边:“埃伦·利弗打电话问关于合同的事。”她告诉他。
“埃伦·利弗总是打电话问所有的合同。”他愤怒地说:“她想控制每一个人。叫帕姆处理这事。”
珀金夫人离开办公室,杰拉尔德转过身来面对着文字处理机的屏幕,瞪着它灰色的空空的荧光面,他怎样去填满300页的稿纸?他一点主意也没有。但他知道他必须在下个月底之前完成它,这样他才能拿到预付金。他的无毛的双手紧张地搓着,转过脸去看着办公室的巨大窗户。在川流的人群中,他必须找到愿意花23美元买他的书的50万人,因为在这个时候,为了挣钱,杰拉尔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手稿:急急忙忙地交上去,悠闲自在地被退回来。
——奥立弗·赫福德
奥珀尔·奥尼尔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街道拐角走着。为了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她停下来查看牌号。她一向不喜欢街道上标上牌号,因为数字没有个人特色,没有个人特征。但她想:也许整个纽约都是这样。
她慢慢地沿着破旧不堪的棕色石头建筑物和公寓走着,试图辨认出女儿住的地方,但是所有的大楼看上去都一样。她曾经来看过特里两次,但是最近三年没有来过,因为没有那么多额外的钱。泪水模糊了奥珀尔的视线,她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她不想当着别人的面流泪。有好一会儿,因为看不清路,她不得不站住。走着走着,她看见一个标有黑体266的大楼入口,对,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她曾经寄了那么多长长的充满爱意的信的地方,这个她女儿死了的地方。
奥珀尔是从电话里得知特里的死讯的。打电话的是一个女警察,奥珀尔只得相信。但是很多天来她一直不能接受它,她宁愿相信特里遭抢劫或者甚至被谋杀了,而不是自杀了。可是,即使是在电话里,那个女人的话也十分令人信服。她说:既没有人破门而入,也没有搏斗过的迹象,只有一些被仔细地粘在墙上的退稿信,这是自杀的明显标志。而且,那个女人还说,似乎还曾有选择自杀方式的迹象。显而易见,40岁以下的妇女在自杀时大多选择上吊。有一刻,奥珀尔甚至想知道过了40的妇女喜欢用何种方式自杀,但她马上就把这种想法从头脑中驱赶出去。有这种想法是玩世不恭、卑劣可耻的,奥珀尔不想这样,她只想做一个善良可爱的人,一个善良可爱的母亲,但现在看起来,她根本就谈不上是个好母亲。
奥珀尔摆平肩,走下通往低于街面的大楼入口的三个台阶。特里曾经写信告诉奥珀尔,在纽约,不动产界管这叫半地下室。可是,奥珀尔觉得,似乎看起来不加上“半”,径直称地下室就很合适。她仔细检查旅行包,掏出她藏在边上口袋的盒子。警察把特里的钥匙寄给了她,并要求她处理放在中心街停尸场的特里尸体,把特里的个人物品收拾走。
奥珀尔在打开大楼前门的锁时就遇到了麻烦。锁看上去松了,好像曾有一百万把钥匙试过,但最后她还是对上了,门在她的肩膀压力下让步了。一股潮气迎面扑来,没有门厅,也没有休息室,只有一条黑黑的走廊,经过一扇门,向上走过用金属包边的阶梯,就到了后面特里的房门。当奥珀尔正在试着把第二把钥匙插进第二把锁,把门打开时,一个声音制止了她。
“喂!真见鬼,你在干什么?该死的你是谁?”
奥珀尔挺直她的将近五英尺高的个子,在昏暗中,她只能看见他弓着的轮廓:“我是奥珀尔·奥尼尔,我来拿我女儿的东西。”
这个男人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是否要表示尴尬,然后决定用不着:“嗯,好吧。”他勉强地说,就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奥珀尔只是稍微朝他点了点头,跨进女儿最后生活的地方,把门关上了。
这是一间令人悲哀的屋子。一张磨损的桌子,一个沙发兼卧铺,只能一人容身的空间,一把装填得满满的椅子,奥珀尔置身于其中。不知怎么回事,上次她来看特里时,一切还没有这么冰冷。为什么她以前没有注意到?是否聪明伶俐的女儿的到来冲淡了屋子潜伏的黑暗?虽然外面有点冷,可是阳光明媚,而屋子却像地洞一样阴暗。暗蓝是非常不好的颜色。奥珀尔摸索着找到了灯的开关,头顶的枝形吊灯突然大亮,她的眼睛忍不住要躲躲闪闪地看特里打上绳套的地方,可马上就移开了。殡仪馆的人已经从停尸场运走了特里的尸体,明天就要火化,后天她将带着骨灰回伯明顿。那是她们的家,一个街道标有名字而不是数字的小镇,一个她不该让特里离开的地方。
奥珀尔打开大手提袋,拿出折叠在里面的帆布拉链包。她走到梳妆台,拉出了第一个抽屉,里面是半打白内裤,一双没开封的女用连裤袜,几件女睡衣,两个奶罩,还有一些避孕用的子宫帽在塑料盒子里。当奥珀尔想起警察检查过女儿的私人用品时,她的脸刷地红了。但奥珀尔不是个假正经,她知道特里有一个情人,至少一个,而且她并不反对。虽然她是印第安那州54岁的图书管理员,但她认为自己是个现代女性。事实上,她只反对婚姻,并不反对情人。在她的经历中,男人好像只是在另一个男人为他举行了结婚仪式之后才开始变坏。她摇摇头,把抽屉里的东西倒空,然后打开下一个抽屉。
奥珀尔知道女儿近十年来一直在为她的小说努力。当她奋斗时,奥珀尔一直在鼓励她、支持她,特里曾让她读过一点点,只是一点点,每次都不一样,但是已经表明了特里了解男人。她的小说写得很好,非常好。奥珀尔不是一个宽容的读者,在图书馆里工作了数年,加上晚上回家阅读福楼拜、屠格涅夫、奥斯汀、福斯特以及其他大家,这一切培养了奥珀尔有见地、敏锐的品味。她知道特里也有这种品味,而且还有创造源泉,能够比自己做得更多。特里是她自己最严厉的批评家和最无情的编辑。从和特里一起欣赏那部小说中的某些章节中,她已经看出来了:女儿是多么才华横溢。
尽管警察已经告诉她特里没有留下任何手稿,任何只字片言,只有壁炉里的一些灰烬,但是她还是不能相信。一个母亲可以杀死自己,但决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那些手稿就如同特里的孩子,特里绝对不会毁了它们,奥珀尔知道手稿肯定还在,只是警察忽略了它们。
但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整整齐齐折叠在抽屉里的衣服——几件羊毛衫,两件旧衬衫,在它们下面,当看见一个雪茄盒时,奥珀尔的心跳马上加快了:盒子装不下手稿,但可能……当还只是个摇摇晃晃走路的孩子时,特里就开始乱涂乱写,什么都写,她的一生注定要写作。奥珀尔一直在为她的写作创造条件,一直在帮助她去写作。为了能让奥珀尔明白一切,特里当然不会在临走之前不留下任何解释,任何线索。这个盒子看起来像特里保存高中时代信件的那个,奥珀尔知道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把拇指甲挤入盖子下面,轻轻地把盒子弹开。只有一些铅笔头,书签和圆珠笔,每支笔的侧面都写着不同的公司名字,此外,里面什么也没有。奥珀尔咬着她薄薄的下唇,把盒子扔到垃圾箱里。她把羊毛衫和衬衫放进帆布包里,特里是个身体高大的姑娘,奥珀尔穿不了她的衣服,但是有人能穿,她们俩人都不赞成浪费。
只有一个抽屉了,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奥珀尔打开它,但只有几条灯芯绒女裤和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短袖圆领紧身汗衫,奥珀尔记起特里最后一次回伯明顿时曾经穿着它,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把抽屉里的东西倒空了。
接着她进了小小的洗澡间。特里从来不怎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认为奥珀尔也是这样,但是连奥珀尔也为洗澡间之小吃惊:一把牙刷和一个塑料缸子,牙膏、一堆折叠整齐的毛巾、一块肥皂和一把梳子,这就是放在水池和架子上的所有东西。奥珀尔把其他东西都扔到垃圾箱里,只留下梳子。在把它放进帆布包里之前,她仔细地看了看它。刷子毛上全是特里的头发,这就是特里留下的自己?奥珀尔打开药品盒,但里面就像旅馆一样简陋和没有个人特征:一卷急救绷带、一块除臭皂、便宜的抹手雪花膏、止血塞、阿司匹林和一塑料管凡士林,这些药品整齐地放在小玻璃架上。奥珀尔摇着头,再也没有心思收拾它们,她把它留给了下一个房东。
她走出浴室,经过壁炉,来到唯一的壁橱前。即使灯光照着,也很难看清里边,但奥珀尔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有多小。一件破伦敦雾牌雨衣,(这是奥珀尔在六七年以前送给特里的圣诞礼物),一件奥珀尔记不起的棕色布外套,几条裙子挂在扫帚和一个小立式吸尘器旁边,架子上是放得整整齐齐的两条毛毯和一个枕头,还有特里的计算机,警察说里面的所有文件都没了。地板上是一双橡皮靴子、两双耐寒鞋、一个畚箕和一箱还没启用的垃圾袋,一个硬纸板纸匣。
奥珀尔蹲下来,当她伸手触到纸匣时,她的心跳得飞快,特里会不会把那本书的草稿收在这里?但当奥珀尔把匣子拉到面前时,它的重量和叮当响的声音给了她坏消息。她打开它,里面只是一些准备再用的空罐子、空瓶子,就这些。
奥珀尔重新打量着屋子,她觉得是那样疲惫不堪,好像一分钟也站不住了。在她的一生中,好像为了什么似的,她一直坚持,坚持受教育,坚持一个人能够改善个人处境的主张,作为一个单身女子,坚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席之地,坚持在一个倡导顺从的地方获得了独立性,她坚持女儿的梦想,认为她有天赋和创造力,相信她能成为一个作家,可现在奥珀尔再也不能坚持了。她陷坐在床上,好像要像特里一样再也起不来了。她看着壁炉和里面的灰烬,她的生命也变成这样的灰烬,回到伯明顿,继续编目录、读书,这些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特里死了,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奥珀尔知道自己并不漂亮,穿着也不入时,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但她还没有那么天真,看不出特里没有留下只字半言意味着什么。特里在生气,不,她生气过,不只对这些拒绝了她的著作的出版商,也对从一开始就鼓励她的奥珀尔,否则,她应该会留下一些令人安慰的话。
从所读的作品中,奥珀尔知道作家的生活是孤独的,但特里曾经有干劲过这样的生活。在特里的儿童时代,奥珀尔曾经反复告诉她:如果你有一本好书,你永远也不会感到孤独。在这个暗黑的屋子里,在壁炉侧面的书架上,有很多这样的好书,可是特里一定感到了孤单而又绝望,最后什么都不管了。孤独、绝望和愤怒的特里!
后来,奥珀尔又开始哭泣,特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留言,没有手稿,什么也没有。只有警察给她的这些退稿信,它们来自那些无知、愚蠢而浅薄的出版商,是他们杀了特里。在这个特里的出事的地方,只有退稿信和钥匙。奥珀尔想,这就是特里要我收下的一切。这些以及我的罪过,冷酷无情的令人震惊。
奥珀尔哭泣着,她已经30年没有哭过了。她一边哭着,一边诅咒自己鼓励了特里这样艰难地生活。她走了,带走了我的希望,她肩上的负担太沉重了。这是我的错,奥珀尔对自己说。但我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特里是那么才华横溢,她是一个艺术家,并不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才这么说。她真的才华出众,是否她也在责怪我?因为没有其他人赞成她写作。她是否对自己丧失了信心?因为只有我在为她呐喊加油。她是否在恨我?奥珀尔四处环顾,冰冷的屋子好像在谴责她,她肯定恨我,她是恨我的,奥珀尔呜咽着,差点要窒息,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这样永远哭下去。
敲门声吓了她一跳,她用手擦擦眼睛,想找一张手纸,她还没来得及把纸从包里掏出来,粗暴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来了。”奥珀尔说,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但她并没有打开门,她并不蠢,她是读报纸的,实际上,她每天都在图书馆读《纽约时报》,她知道在纽约这样的城市门外可能有各种麻烦事发生。“谁呀?”她问道,因为刚哭过,她的声音伤感而深沉。
“是我。”
这是她所听到过的最没用的回答。“你是谁?”她问。
“我,管理员艾罗。”
奥珀尔活动活动眼睛,又擦了擦。这不是她所需要的,陌生人的安慰和不友好的好奇。如果她需要安慰和好奇的话,她早已把特里的遗体运回伯明顿,镇里所有的人都将会张口结舌。她把门打开,“有事吗?”她问。
“我想把钥匙拿回去。”这个人说。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我非常难过”,或者“当你需要时,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只是毫无表情地索要钥匙。这是一个无情的城市,难怪特里再也不能面对。
“我想这个月的房租一直付到了月底。”奥珀尔告诉他:“因此,我相信我一直住到那个时候是合法的。”
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满脸惊讶,然后他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想呆在这儿。”他摇着头:“不过我要是你的话,我只想清理完就走。”奥珀尔何尝不想这样,这是她最想的,可是明天要火化,还有纪念仪式。
“如果我是你,这是不可想像的,你应该有礼貌,乐于助人。”
艾罗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当他的尼安得特尔脑筋在费力地思考她所说的话时,奥珀尔看着他。这个花岗岩脑袋突然开窍了。
“哦,如果你需要什么……你知道的,箱子或别的什么……”他拖长声音说。
看来这个人还懂得廉耻,还不错,奥珀尔朝他点点头:“我会好起来的。”她撒了个谎,坚决地把门关上了。
只有到了穷途未路的地步,你才能发现你能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