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天傍晚,鲤门湾渡口有条小船靠岸,上来一男一女。男的中等略胖身材,看上去五十多年纪,提着只沉重的大皮箱。女的十七八岁,手中拎着个帆布挎包。船夫帮男子把皮箱提上了码头。
船夫放下箱子问:“天暗了,怎么这么晚回来?家里有事吗?”
男子摇摇头,回答:“不是家里。近日有大事要发生了!”他神情紧张地问船夫:“你,听说过‘赤匪’吗?”
“赤匪?没听说过。”
男子低声道:“城里传开了,一伙举着赤色旗的队伍马上要到我们这地了!有人说这是一伙‘赤匪’,烧杀抢劫、掠地攻城……唉,从今以后,恐怕没多少安生日子过了……老侄呀,你每日在这河中走,千万小心哟!”
船夫闻此消息惊了一下,想想嘀咕了一句:“不会又是一群农民闹暴动吧?像上回我们隔壁的里仁、步前暴动?”
男子答道:“不是。那些事是当地农民斗地主分浮财,这次来的可是正规的队伍!听县上的人说,是从井冈山下来的,还跟政府军打了大仗,都是真枪真仗干……”
双方交谈了几句,那一男一女径直朝村东头去了。
船夫返回船上,在甲板上摊开一油布直挺挺躺下,嘴中嘟囔着:“赤匪赤匪,我穷光蛋一个,怕啥?比不得你谢夫子,地主老爷。”他头枕双手,茫然地望着满天繁星自言自语。
微澜的河水轻拍船头,有节奏地重复低吟。年轻船夫在河水揺晃中渐渐入睡。不知过了多久,船夫揉揉惺松的睡眼,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他把船头挂着的铁锚解下抛向岸上,纵身下船。他决定要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家里人和村民。
鲤门湾的东头有栋九井十八厅的房屋,建于清朝光绪年间,是当地大户谢庚昌的宅院,人们习惯叫它谢家大屋。义和团大闹北京城的后一年,该宅大半毁于战火,只剩下两井八间房,谢庚昌也于那年含恨西去。此后二十余年,花开花落,谢家一蹶不振,万贯家财不经意间销蚀殆尽,几十口人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几个,昔日辉煌不再。谢庚昌的二儿子谢茂,在县城国立雩阳初级中学任副校长,膝下有个女儿名谢小亚在女中读书,父女俩相依为命,在县城生活,除寒暑假期很少回鲤门湾。这两人就是前面所述夜渡贡江的男女。
谢茂家中除了佣人外,大小事由他的一个妹子打理。那妹是个老处女,名叫谢英,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有一回,她在集市捡了个流浪男孩,一直带在身边,认作了干儿子。现在这孩子已有十九岁,随她的姓,叫谢金华。
这天晚上,谢茂带着女儿匆匆回到家后,把一家人集中到厅堂里,讲了外面乱哄哄世界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告诉家人,县城已一片恐慌,有钱商贾连夜拖儿带口到乡下投亲避难去了。“听说赤匪在井冈山连草根都啃光了!饿得不行了,只得下山到处抢劫。现在的政府无能,连打了几仗都被人家逃脱了,唉……鲤门湾村恐怕也待不住。这里地处贡水流域,交通相对发达,鲤门湾与县城一水之隔,说不准哪天几艘大船靠岸,赤匪就进村了。因此,我们还是要寻块偏僻的地方,躲一躲才好。”
谢茂的目光冰冷严峻,停在妹妹谢英脸上。
谢英身体不太好,不时咳嗽。她喝了口水,看了儿子谢金华一眼,又看看其他人。其实,在场只有六个人,另两人还是长期寄住在家中的长工。
“我看,我们到岩背山去吧。那里有我们家的千亩油茶林,地面也熟。那地方东边有个悬崖、西边有个溶洞,我都清清楚楚。岭坡上还有十几间平房可供居住。要不,就先到那里躲一阵再说?”谢英道。
谢茂想了想,点头道:“也只有那块地方了。这样吧,大家赶紧准备,把要紧的东西和日常必需品归拢归拢,争取明天早饭后就走。”“老王,你爷俩的东西就暂时别收拾了,还得留下人来看家。你看呢?”他对佣人说。
被叫作老王的佣人,年龄跟谢茂差不多,二十岁就在他家做长工了。谢茂一直叫他老王,连他的真名叫什么恐怕都忘了。这老王也是鲤门湾人,早年结过婚。那时他帮工吃住在东家家里,妻子也跟着寄居。寄人篱下的生活多有不遂,夫妻俩经常吵口。他老婆生了一个孩子后不久就跟别人跑了,这以后老王一直带着儿子在谢家生活。儿子现已十七岁,名唤王种田,自然也成了谢家的年轻长工。
老王带着儿子忙了大半夜,天麻麻亮就装好了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几麻袋大米是用砻新磨出来的,谢英用手摸摸还温热。她道:“老王,你爷俩忙了一夜了,现在还早,去眯一会儿吧,等下我叫你。”
老王憨厚回答:“不困。”他让儿子去睡会儿,自己转身去屋后牲口棚里牵出一匹马,趁着东方曦光初现,赶到田野放养。他知道露水草对马最营养,把它喂饱了才有劲,等两个时辰后要套上车赶几十里的山路呢。
早饭后,谢茂家门口来了不少人,村里的保长也来了。大家都是左邻右舍,看着门口满满的一车东西,知道这家人要走了,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哎哟,邱保长来了!好久不见,进屋里坐坐。”谢茂一出大门就看见了村保长,迎了过去。
保长名叫邱润年,身材高瘦像根麻秆。他大咧咧地上前去,把谢茂拉到一旁悄声问道:“谢校长,好久没回家了,一回来就又要走,准备去哪里呀?难道城里学校都不上课了?”
“上课?人都走光了。你恐怕早就知道了,赤匪马上就到这里来了。润年兄,你也该早作打算才是。当然,说起来你是一村之长,遇上天灾人祸,总不能丢下村民不顾是不是?”谢茂狡黠地眨眨眼。
邱润年摇摇手:“你别给我说这个。我俩从小一块大的,还不了解彼此?不过,我与你不同,我家仅有两亩薄地。你就不同了……”
正说着,谢茂看见昨晚撑船渡他过河的年轻船夫也来了。他恍然明白了怎么一早家门口就来了这么多人!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丢下邱润年朝船夫走过去。这小伙子是他本姓的远房侄子,名叫谢八月。
“叔,准备走了?”见谢茂上前来,年轻人礼貌地问。
“老侄,你来得正好。我想托你办件事。”谢茂直接把他拉进家里去。
进屋后,谢茂让他在厅堂稍坐,自己到房间里写了一纸短信。片刻后,他把一信封交到谢八月手里。
“我这一走,不知道何日回来。你在渡口行船方便,烦劳你送客到对岸时,抽个空上岸进城,把信交到西十字街的‘苍生号’药店老板手中。”谢茂道。
谢八月道:“等会儿我就进城去,您放心。不瞒叔说,我们都没见过赤匪是什么样子,如果真让人没法活了,我也不撑船了,投奔您去。行不?”
谢茂道:“你知道叔的为人,真要是那样,你就进山来找我。不过,听人说这赤匪跟一般的土匪不一样,他们自称是穷人的队伍,专门打土豪劣绅、分地主家财。如果这样,你就没必要害怕了。”
谢八月一听,十分惊奇。他将信将疑地说:“世上还有这种拉杆子的队伍?专治有钱人?”
谢茂苦笑一声,说道:“这个乱世,什么都皆有可能。”
谢八月临出门又问了一句:“叔,你们是去岩背山吧?”
谢茂点点头。
一辆马车在崇山峻岭中穿行。仲春的赣南原野满眼是鹅黄浅绿的森林,一山叠着一山,一岭高过一岭。此时,坐在车上的谢小亚完全被旷野的世界迷住了,尽管脚下颠簸得厉害,却一副忘我的痴迷神态。她长年生活在县城,极少有外出游览的机会。
“下来,推车。”谢茂拍了一下小亚的肩,跳下车去。
一路山道崎岖,每次上坡时,车上坐着的几个人都要下来推车。谢英身体差,不参加推车,徒步爬一段山坡后,还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再走。就这么走走停停,约下午五点才到目的地。车子在一处用粗大圆木搭建的平房前停了下来。
谢茂第一个跳下车卸货。他对谢英道:“英子,你同小亚扫扫房子,收拾收拾。我们来搬东西。”
赶车的老王和谢英的儿子不用吩咐,每人背了包大米进屋去。老王的儿子王种田留守家中没来。
翌日一早,老王赶着马车回鲤门湾去,谢茂坚持要把他送到山下。临别时,谢茂突然少有的冲动,眼眶中充盈泪水,竟双手抱拳给老王作了个揖。他动情地说:“王兄,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就是缘分。从前有不当之处,多包涵了。这往后我家的那些事,就都拜托你多费心……我也不知道在这里住多久,还能不能回鲤门湾都不知道……以后遇到什么急事,烦你和王种田捎个信……唉,乾坤轮回,北斗东移,这混乱天下,谁知道何时是个头呢?”
老王忙不迭地给谢茂回了礼,答道:“东家,您是大好人。这些年您收留我父子俩,让我们有地方吃住,这份恩情我怎敢忘记……您放心,只要我在,您的房您的田,我一定给看好了!我也晓得,世事难料,万事您都要看开些才好……我们都是近花甲之年的人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主仆俩依依惜别。虽然多事之秋的鲤门湾近在咫尺,可此刻的谢茂,他内心之虑却远远超越了空间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