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金华回到鲤门湾村时已日落西山。殷红的余晖毫无顾忌地涂鸦苍穹,艳如鲜血,给莽莽山峦传递出百鸟归巢的信息。蜿蜒的贡江像一位披裹着红衣的新娘,在燥热了一天后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九月中旬是熬秋的日子。一年中,太阳神不停地向人间撒播烈火,到初秋便达到了临界点。热量的积累与干燥气候融合,让人感到这个节气比盛夏更闷热难熬。所以古人羿发出感慨——“秋杀人,我射日”。
居住在贡江鲤门湾的村民劳作了一天后,傍晩三五成群沿着水边堰堤贪凉散步。上了年纪的老人摇着蒲扇牵着孙子闲逛,煞有其事地讲述着西天那颗渐渐明亮的太白星的故事。胆大的女孩晚饭后,偷偷跟着小伙子来到堤埂向河深处延伸的末端,在那儿铺一张草席凉爽到半夜,体味水天人融一体的那份新奇与自由的放纵。
他在村外的一片竹林里待到天黑,晚八点左右进村去,路上没碰见人,躲躲闪闪到了自己家门口。大门缝里有灯光泄出,他轻轻敲了门。
“谁呀?”屋内有人问。
他听出是王种田的声音,又敲了两下。
门一开,王种田见是谢金华,非常惊讶,把他一把拽进屋内转身闩了门。
“金华哥,这晚上不太平,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王种田一直以来都这么叫谢金华,两人似亲兄弟一般相处。此时,他刚吃过晚饭,饭菜还热,立即拿了碗筷让谢金华吃饭。
“种田,你爸呢?离开这么久了,你们怎么也不往岩背山传个音讯?”
王种田给谢金华盛了满满一碗饭,告诉他父亲被村保长叫去开会了。他坐在饭桌边,简单说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你们离村后的第二天下午,有一队人马就进村来了,约一百多人,背着长枪。当时可把大家吓坏了,狗大声吠叫,在田里干活的丢下锄头往家跑,就怕关门慢了当兵的跑进家里来。有的人家抱着小孩拽着老人往后山躲。那时,我在田里收白菜,一见那长溜溜的队伍,人人头戴红星帽,就知道是传说中的赤匪来了,一粪箕子白菜都丢地里了,跑回家关上门。后来,我跑上楼顶的瞭望窗窥视,这些当兵的从家家门前经过,停停看看,指指点点,但没有走进一户人家房里去。那种情形他们也能察觉到,村子里的人都在躲他们呢。没过多久,他们离开了。那日我父亲天夜才回家,他告诉我那支队伍留下五十多人扎了营,营地在村后山的山冈上。第二天一早我跑去看了,见到几顶大帐篷,不见当兵的,后来才发现他们分成若干组在河岸和村里巡察呢。我猜,河对面还是政府军的地盘,可能是怕对岸有人过河来。在这之后,当兵的一家家搞宣传,说他们不是什么‘赤匪’,是红军,是穷苦大众自己的队伍,专门对付欺压老百姓的地主恶霸,为受苦人撑腰。他们还说要给穷人分田分房。你知道鲤门湾三百多户人家,大部分穷得叮当响,他们这一宣传,一些人就动心了,靠近他们了。另外,这伙当兵的表现也让人开了眼界:个个笑脸相迎很有礼貌,不拿别人一点东西,还主动上前帮忙干活,挑水劈柴样样行。”
王种田喝了口水,继续道:“这种队伍跟老百姓从前见过的不一样。有老人就神秘地说,他们是玉皇大帝派来的天兵天将,下凡间劫富济贫来了。现在,村里的人心大部分都转向这些红军了,有的主动给队伍送米送菜,找人带路。原保长邱润年揺身一变,当了红军的村长。渡口撑船的谢八月还带着渡船入了红军的伙,日夜领着几个青年在河边巡逻……”
油灯突然“叭”地响了一声,灯芯上结了个红蕊。
谢金华听到这里,那颗心一阵颤动,他没想到不到半年工夫世事大变了。
“你是说,这些当兵的要给穷人分田分房?”
“鲤门湾这两天正在摸底,听说马上就要组织分了。”
“为什么是让穷人得好处呢?这和祖制不符。历朝历代也是有钱人捡便宜。”谢金华满脸狐疑。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穷人多,人多就能量大。得了好处的人,也许不用抓丁,就主动加入他们的队伍了。”
“这是收买人心。真有手段。可是,谁家的田和房愿意拿出来分?”
“这个不用你同意,是强制的。这就叫革命!他们有枪,你要命还是要东西?”
“哼,这是抢劫!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王种田想,现在是乱世,遍地都是草头王,谁有枪谁就是王法。眼下这个政府,老百姓也太苦了。没有活路就会有人揭竿而起,想改朝换代。他说:“这些红军自称是为穷人打天下,如有一天真坐天下了,他们就是正儿八经的王法了嘛。”
“听你这口气,你也不反对他们这样做?”谢金华瞪大双眼看着王种田。
他俩一块玩耍大,因为王种田是长工的儿子,谢金华心里总有一种优越感,尽管平日里两人像亲兄弟一般。
王种田答道:“我家没田没房,我反对他们干吗……”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谢金华听出意思来了:我是穷人,有人给田给房,凭什么不笑纳?
自此,谢金华心中对王种田有了一种隔阂,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俩尽管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但由于家境和身份不同,看待事物的立场往往是不一样的。
王种田秉性憨厚,待人坦诚,他看谢金华一脸焦虑的样子,安慰他说:“金华哥,你也别太担心,现在这房我们不是还住着吗?我听说,主要是对那些作威作福、横行乡里的地主恶霸要打倒。我们这个家从没做坑蒙拐骗的事,乡邻关系相处也不错,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谢金华听他这么一说,眉宇舒缓了些,道:“我家这些年衰败得很,给佃农种的田是全村收租最少的,山林土地撂荒严重,家里也没多少油水了。好在还有你爸帮忙管理,不然早就饭碗跟不上筷子了。”
这哥俩一直聊到很晚。虽然两人念书少,靠了金华的养母谢英不分彼此地教他们识字,辅导文化,他们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是有知识的人了。当然,王种田自小受父亲言行的熏陶,在谢家总有几分自卑感,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某种不平等的关系。遇到事情,王种田懂得维护谢金华,内心一直把他当兄长尊敬。
鸡叫二遍时,王种田的父亲回家了。他是被村长叫去谢家祠堂开会的,议题就是分地。由于他雇农出身,并且至今在地主家当长工,被军代表选为土改工作队员。
会议开了十几个小时,宣布了土改草纲,确定了分田的时间和方法,列出了三户地主和五户富农作为土改应没收土地的对象。按照耕者有其田和人人平等的分配原则,经过测算,鲤门湾人均可分得一亩八分地,其中一亩水田八分荒地。会上提出了就近、就亲丈量分配的方法及肥瘦地搭配的土改政策。地主富农按照家庭人头留地,让他们自食其力。
这个会开下来,老王既激动万分又诚惶诚恐。如果按红军长官会上说的那样,就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了,不再给别人当牛作马,甚至与富人平起平坐,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可是,他内心又很担心,白拿别家的地,那户人不恨死自己了吗?特别是他的东家,一直以来对待自己不薄,吃、住、用从来没把他当外人,他的孩子也没受半分虐待,怎么能分东家的地呢?因此,他决定要分地也找别家的。
这个夜晩,他回家后悄悄进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一直忐忑着没合眼。他甚至怀疑,天下哪有这等好事,红军不会骗我吧?说不定哪一天政府军回来了,红军拍屁股走人,我还能守住这份意外之财?想到这一点,他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出风头,什么事都随大流。红军这边不得罪,地主富农也不翻脸。至于东家,他一家子现今躲在外面,自己答应了为他看家值守,绝不能食言。按照眼下这个形势,东家的地可能保不住了,必须尽快把鲤门湾发生的事告诉东家,让他自己定夺。
早晨起床后,老王看见谢金华回来了,于是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开会的情况讲给他听,希望他立即回岩背山报告。
“妈的,真要拿我们开刀!王叔,既然马上开始打地主分田地了,告诉家里又有什么用呢,只能增加他们的焦虑。不知您老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有什么应付的对策吗?”谢金华因为已从王种田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才没有显得大惊失色,但心里还是十分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老王摇揺头道:“我也没料到这回的事会有那么大!打倒富人给穷人出头,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到那天分你家的地时,自己耕种的那一份就留下最好的田。我在工作组,应该能办得到。”
“自耕田有多少?”谢金华问。
“一个人一亩八分地。现在,你家四口人,算起来七亩二分。”
“您和种田的地另外分吗?”
“是的。我们是另外一户。”老王点点头。
“我家的地还可以请你们帮助耕种吗?”
老王苦笑一声,道:“我是愿意继续为老东家耕种。可是,听那个红军代表说,以后地主富农的土地要自己种了,不能再剥削别人了。”
谢金华一听“剥削”,暴跳如雷:“我们剥削你们了吗?我们并没有强迫谁,你们完全是自愿的呀……”
老王赶紧摆着手说:“不是我讲的剥削,是那个红军代表。其实,什么叫剥削我不清楚。我是光眼瞎子,哪里晓得不瘦(剥削)不肥的关系……”
此时,王种田已把早饭做好了,凑上前来拉谢金华:“走,吃饭去。我爸他懂得什么,不要说‘剥削’这词,‘剥豆子’几个字他也认不出。”
吃早饭时,谢金华低着头只顾扒饭,一句话也不说了。其实,他对红军代表说的“剥削”的真正含义,也弄不太明白,只是大概觉得同压迫别人的意思差不多。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老王父子与他们亲如一家,怎么能说剥削关系呢?其实他也不打算要弄清这些,只是心里很不服气。他最不明白的是,红军要打倒地主不应好坏不分。他家不是恶霸,从来不欺侮乡亲,而且还常接济别人,能像那些坏人一样被没收土地?有错当罚,他家就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他决定要去找那个红军代表问个明白。
吃罢饭,他给王种田说去外面走走,一个人就去找红军代表了。
驻扎鲤门湾的红军有一个连,那个红军代表就是连队的党代表。谢金华愣头愣脑找了很长时间,后来才打听清楚,原来连部就在他家不远的谢家祠堂。
“站住,你干什么?”门口的岗哨问。
“我找你们的代表。”
“什么代表?”战士不解。
谢金华道:“就是组织村里人开会的那个代表。”
战士略想了一下,问“你是找连党代表吗?”
“噢,应该是他。”谢金华随口说。
战士让他稍等,他去通报。
一会儿,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红军走出来,指着谢金华问:“年轻人,是你找我吗?”
谢金华“嗯”了一声,心里有点紧张。
“有什么事?走,到那里谈谈。”他指着禾坪边沿的一篷竹子说。那竹丛下有排石板凳。
两人在石凳上落座。“好吧,让我先自我介绍。我叫丁胜山,是连队的党代表。你呢?”
“我叫谢金华,本村村民。我来找您,就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他尽量装作不卑不亢。
谢金华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丁胜山一直注视着他,听他说完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知道革命吗?”
“革命?好像就是造反吧。”
“不错,就是造反动统治阶级的反,推翻反动政权的统治。”丁胜山口吻坚定。他继续说:“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就是代表广大贫苦群众利益的。红军要打倒地主剥削阶级,让大多数劳动者成为土地的主人。你说,你家里是地主,但从没做过坏事,这不能成为不分你家土地的理由。原因有两条:干革命是推翻整个剥削阶级,不是针对某个人,地主富农拥有大片土地资源,自己不耕种或耕种不完要雇请别人,通过剥削他人的劳动成果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就必须毫不留情地没收他们的土地;同样,共产党的理想是建设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如果还让一部分地主继续拥有比别人多的土地,就没有公平正义可言。因此,在土地分配上,不管什么人都一样对待。对于不愿舍弃自己利益的地富分子,就要采取强制措施,对负隅顽抗者就要用枪杆子对付他们!同时,对于主动接受我党的土改方针并积极配合工作的地方富绅,我们视他们为民主进步人士予以团结合作。这就是我们土地革命的政策。”
谢金华面对侃侃而谈的红军党代表,那似懂非懂的革命道理让他头都大了,本来想要跟这人论理一番,发泄心中不满的,反而被对方说得“穿着蓑衣摸不着棕”,云里雾里不知从何开口了。毕竟,他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革命、土改、民众利益之间的关系是何等重大的政治问题,他现在弄得懂吗?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暗暗佩服对方的,这位红军长官没有鄙视自己一介村野小子,反而很当一回事地给他讲高深的革命道理,没点官架子。要是换了政府那些官吏,恐怕早就让手下人把自己轰走了。看来,王种田给他讲的红军和蔼待人是真的了。
丁胜山看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满腹心事的样子,站起来说:“小伙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要不,进屋里喝口水吧?”
谢金华看见不远处有个当兵的朝丁胜山招手,知道他有事要走了,也站起来答道:“谢谢,我走了。”
离开谢家祠,谢金华不想马上回家,而是朝自家的田地里走去。村子田塅中央有一大片水田是他家的,每走过一田块他都要蹲下身来,伸手抓一把土捏捏。这些肥沃的地就是粮食呀,他怎么舍得让给别人。尽管说,刚才那个红军长官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然而他心里总有另一种声音在呐喊:“为什么我家祖传的田产要白送给穷人?我们被剥夺财产就叫合理吗?”
此时此刻,他突然间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都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那么富人的队伍在哪呢?是那些讨人嫌的作威作福的政府军吗?”
这想法一出现在脑中,他陡然间兴奋起来,心想:红军被人叫赤匪,或也有赤贫之军的意思,当然要为穷苦农民说话撑腰;白军呢,取其意应该就是白拿之军了,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白军既是代表政府,说不定某一天渡过这条河来到鲤门湾,把红军赶走了,我家的地不就又回到自己手中了?
他有了这个想法,决定不能吃哑巴亏,怎么也得有所作为。
这日晚上,谢金华一直与王种田聊天到半夜。鸡叫头遍后他叫上王种田,俩人用麻袋装了十几根木桩扛到自家田里。然后,挥动铁锤把写着墨字的一根根木桩,偷偷打入每一丘田的田埂内侧。桩子打得很深,外人是很难察觉的。
谢金华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白:这些田块可能要分给别人了,但是红军不可能永久留在村里。哪一天红军走了,他可以以此为证据,把地要回来。
俩人忙了一个多时辰,累得满头大汗。回家路上,谢金华反复吩咐王种田要保密,任何人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