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五千公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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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都不能少

“咣当——咣当——”,在清脆且富有节奏感的轮轨声中,K594次列车正匀速行驶着,它要越过长江,跨过黄河,穿越古老的长城和茫茫的戈壁开往乌鲁木齐。2021年之前,这趟列车行程长达54个小时,横跨中国东西5000多公里。

阿卜杜热西提的座位靠窗,此刻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根本无心观赏风景。列车播报前方即将到达宣城车站,阿卜杜热西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电子手表,显示为2011年10月4日下午2点10分,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长兴了。本来踏上归途的他应该高兴才是,可此时,他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如潮水般袭上心头,把他刚上车时的那种喜悦冲刷得无影无踪。

火车进站了,列车员一再提醒下车的旅客要带好随身物品和行李。阿卜杜热西提起身从货架上取下那个装有50个馕的背包,拉了拉T恤衫的下摆,慢慢地向车门口走去。

顾海林开车来到长兴职教中心的校门口,不停地按汽车喇叭,急促的声音很刺耳。一刻钟之前,他还在县人民医院照顾生病住院的新疆学生,李殷玉的一个电话就让他匆忙赶回来了。

“教学楼里找了吗?篮球场上找了吗?雉山公园里找了吗?”顾海林一进办公室就向李殷玉一连串地发问。

“这些地方我们都找过了,实在找不到啊!”李殷玉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

中午的时候阿迪力江·艾合麦提到办公室找班主任顾海林,他见班主任不在,就告诉副班主任李殷玉,说自己看见阿卜杜热西提偷东西了,但他不肯说详细的情况。被几个老师逼问得急了,他就说一定要当面告诉班主任。李殷玉没办法,只能先在电话里向顾海林汇报此事。顾海林当时正在陪学生做CT,就没多想,觉得可能是两个学生闹了点儿小矛盾,就让李殷玉先找阿卜杜热西提了解一下情况。李殷玉在校园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阿卜杜热西提,她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就赶紧催顾海林回校。

“你们再去教学楼里的每一间教室看看,我去找阿迪力江!”顾海林说完就跑了出去,他一米八三的瘦高个子快跑起来有点儿左右摇晃。这要放在平时,看他这样跑大家又要笑了,但此刻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同事却没了这个心思,他们的心情和顾海林一样,除了焦急,还是焦急。

学生丢了,老师当然会着急,何况丢的是一个刚到校不久的新疆的学生。要知道,长兴县委、县政府对学校办新疆中职班是多么重视!县政府的各部门为了迎接第一届新疆学生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教育好新疆学生,不仅是一项要高度重视的任务,更是一份无比光荣的使命。

凡事只要重视了,就一定能做得更好。自2011年初得知学校被浙江省教育厅选定为接收新疆中职班学生的单位后,校领导当天就向县教育局、县委和县政府作了专题汇报。县领导对此事高度重视,第二天就成立了长兴县接收新疆学生工作领导小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长兴县政府各部门充分发挥了团队合作的精神,做了各项准备工作,使长兴职教中心接收新疆学生的工作得以顺利开展。2011年9月28日,长兴职教中心迎来了第一批79名新疆学生。从那一天起,长兴的绿水青山和新疆的雪域高原就结下了密不可分的缘分。此缘一结,两地的情分就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这79名新疆学生对长兴职教中心来说可是宝贝啊!早在7月初时,校领导经过反复讨论,最终选定顾海林和朱烨二人担任首届新疆中职班的班主任。顾海林带113电子班,朱烨带115汽修班。

顾海林至今还记得在班主任任命下来的当天,沈玉良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握着他的手说:“海林啊,学校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对你的认可和信任,你一定要把这些新疆孩子带好啊!”

“校长,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学生照顾好、教育好。我保证,三年下来,我班里的学生一个都不会少。”顾海林坚定地说。

三个月前的对话犹在耳畔,而刚到校没几天的阿卜杜热西提却不见踪影了。

“学生都找不到了,我还谈什么照顾好他们。不行,一个都不能少。”顾海林边跑边想。

这时,阿迪力江正迎面走过来。随后顾海林从他那儿得知,阿卜杜热西提利用老师们都去食堂吃中饭的空档,从办公室里偷偷拿走了自己的身份证。

“你确定他拿走了身份证?”

“老师,他不小心把身份证掉到地上了,我看得很清楚。”

顾海林听完转身就要回办公室去,这时阿迪力江追上来问:“顾老师,我这应该是帮了您大忙了吧?”

……

顾海林仔细地清点了学生的身份证,果然发现阿卜杜热西提的身份证不见了。

顾海林连忙跑去学生公寓。5108寝室里,阿卜杜热西提床上的被子叠得如一块方豆腐,他的两个大行李箱也安静地躺在行李架上。所以,顾海林断定阿卜杜热西提已经出了校园,很可能去了附近的网吧。走出寝室后的顾海林拨通了沈校长的电话,详细地汇报了有关情况。

挂断电话后,“你一定要把这些新疆孩子带好啊!”“我保证,三年下来,我班里的学生一个都不会少。”这两句话又萦绕在了顾海林的耳边。

按照沈校长的指示,顾海林赶紧联系了黄金龙和李莉两位老师,他们决定先把城里的网吧都找一遍。顾海林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下午2点53分,他开车出了校门。

阿卜杜热西提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近树疾速倒退,远山连绵起伏。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心里却杂乱如麻,他一会儿为刚刚在宣城站没下车而高兴,一会儿又为没下车而沮丧。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是对的。眼睛看外面有些久了,他觉得有点儿头晕,于是转过身闭上眼,但几滴泪水就从眼角流了下来。这时,列车员走过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睁开眼摇摇头,脸上也隐约露出慌张的神情。幸好列车员没再问什么,只建议他回到座位上去。阿卜杜热西提就赶紧往车厢里走,但他原来的座位上已经有个漂亮的姑娘正在闭目养神了,他只好继续往里走,在车厢的中间位置,他发现了一个空座位,就试探着慢慢地坐了下去。运气不错,没人阻止他,他也确定这是个还没有主人的位子。

刚才阿卜杜热西提为什么会慌张?当然是怕列车员查票了。原来他在长兴站买票时只买了到宣城站的火车票,车站已经没有到乌鲁木齐的票了,就算有,他的钱也不够。所以他现在也只能坐在这儿,之前的座位在宣城之后就已经不属于他了。

阿卜杜热西提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看样子,应该是父女俩。女孩缠着男人做游戏,男人就也像孩子一般开心地和小女孩玩耍着。这让阿卜杜热西提没办法休息,他索性就默默地看着他们如何做游戏。

“看,这是什么?”男人的左手在空中一翻,一抓,张开,手里就多了一个红绳编的小手链。小女孩开心地抢了去,说:“是我的了!”

“再看,这是什么?”男人的右手在空中一翻,一抓,张开,手里就多了一根棒棒糖。小女孩又开心地抢了去,说:“也是我的了!”

父女俩的游戏引起了边上旅客的关注,大家都好奇的看着他们。阿卜杜热西提也在想:这个叔叔难道会魔术吗?

这时,男人也发现阿卜杜热西提在看着他们,他向阿卜杜热西提笑了笑,很友好。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嚷着要喝水,男人起身带着小女孩去接水了。这时,阿卜杜热西提才发现,男人走路的样子很怪。

男人坐回原位,又对阿卜杜热西提笑了笑。他见阿卜杜热西提还在盯着自己看,就问:“小伙子,你是在看我的腿吗?”

阿卜杜热西提诚实地点点头。

男人微笑着说:“看吧,没关系,这些年,我习惯了被看。”

阿卜杜热西提很实在,真的就凑过头仔细地看了起来。

男人更是配合地捋起了裤管,露出了假肢。他说自己8岁那年被卡车撞了,肇事司机当时跑掉了,因为抢救不及时,右腿没能保住。过了14年,卡车司机主动投案并提出要补偿他,被他拒绝了。自己熬过了最艰难无助的岁月,如今活得好好的,自然不会要那笔让他每花一分都能痛彻心扉的赔偿款。男人平静地说着,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你不恨他?”阿卜杜热西提忍不住开口了。

男人平淡地回答:“原来恨过,恨了14年,后来当满头白发的司机弓着腰在我面前忏悔流泪时,我就原谅他了。这些年,他内心的煎熬可能不比我少。当年,他也不是故意撞我的。”

“那你咋生活?”阿卜杜热西提继续问。

“我啊!在一家杂技团工作,定期演出。我腿废了一只,但我会这个技术。”男人说完,就上前拉了一下阿卜杜热西提的衣袖,结果他手里就多了一个鸡蛋,“我会表演魔术,这个鸡蛋送你了,路上吃!”

男人的突然一拉,倒让阿卜杜热西提吃了一惊,接着他就笑出了声,说:“好神奇!”

“不神奇,就是一门技术!如果没这门技术,我在老家连放牛放羊的活都干不了,也不可能有今天啊!”男人说完,幸福地看着女儿,用手捋了捋她的头发。

但男人不知道,他无意中提到的“放牛放羊”又刺了阿卜杜热西提一下。不过,这次并没引起阿卜杜热西提的反感。

“小伙子,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啊,咋了?能说说吗?”男人问着,还是一脸微笑。

阿卜杜热西提就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下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

男人听完严肃地说:“小伙子,你和同学之间谁对谁错,我不便多说。但有一点,你肯定做错了!”

“我哪里做错了?”阿卜杜热西提有些不解地问。

“你一冲动就离校出走,害得老师要到处找你,也害得自己受这样的罪,真是害人害己!”男人接着又说,“有书读,有技术学,这多好啊!你现在轻易放弃的,是我当年求都求不到的”。

阿卜杜热西提听完后,小声地说:“同学们总叫我‘放羊的’,我不喜欢。”

男人听完笑着说:“我小的时候,别人喊我‘瘸子’,叫我‘废物’,可现在,别人都叫我‘魔术师’,虽然我只会那么一点儿技术。”

“有技术,好啊!”男人的这句话声音不大,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阿卜杜热西提听后,愣住,不说话了。

“小伙子,去洗洗脸吧,清醒一下。车还没走远,后悔还来得及,想清楚了,我把电话借给你用!”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容,很认真的样子。

阿卜杜热西提听后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去了卫生间。

不错,他现在是需要洗把脸好好地清醒一下了。

顾海林、黄金龙和李莉三人分头在长兴县街上的网吧里“窜来窜去”,找了一个多小时依旧毫无所获。三人决定碰头商量对策,但谁也想不出接下来再去哪里找才好。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顾海林的电话突然响了,是朱烨打来的。朱烨说阿迪力江又来找顾海林了。顾海林此时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告诉他,当班长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说。”

“不是,阿迪力江发现阿卜杜热西提那个装馕的包也不见了。你想想,他又拿身份证又带那么多馕干啥?肯定是要坐火车回家啊!我想他把行李留下是故意迷惑你的。”朱烨有条理地分析着。经朱烨这么一说,顾海林马上就如梦初醒。是啊!自己这两天忙得昏头了,怎么就没往这一茬上想呢?

挂了电话,顾海林一脸紧张,说:“黄主任、李主任,咱们去火车站找,他肯定在那儿!”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阿卜杜热西提找回来,我的班里一个人都不能少!

几个人刚要上车,李莉突然沉下脸来说:“没必要去了,你们看看时间,那趟车早就开出长兴站了!”这话让顾海林和黄金龙听后愣在了原地。

这时,顾海林的电话又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心烦意乱的他本想挂掉,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喂……”顾海林有气无力道。

“顾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在火车上,我想回去……”

此时,顾海林也听到电话里传来列车播报员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前方到站是巢湖车站,请您做好下车准备。

电话是阿卜杜热西提打来的,顾海林马上来了精神:“你就在巢湖下车,到出站口等着,别乱跑,我去接你!”

那天傍晚时,顾海林的汽车在长兴西收费站上了高速,快速向西驶去。在顾海林看来,长兴到巢湖,不远,真的不远,才200多公里。

其实,200多公里的路程,怎么能说不远呢!但面对一个觉悟到自己错误的孩子,哪怕再远,也得赶紧去把他接回来。去接回来的不只是一个孩子,更是一份信任、一份责任。

当年的阿卜杜热西提肯定没有意识到,他这次的“逃学”与回归,其实是与命运作了一次激烈的斗争。倘若他当时一心只想回家而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学校的话,那么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笑苹果胶带有限责任公司的诞生,更不会有阿卜杜热西提带领家乡父老创业致富的故事。正是他的“我想回去”改变了命运,而命运能否改变,有时就在一念之间。

多年后,我打电话采访阿卜杜热西提,问他:“当年火车上那个魔术师的话也很有魔力吧?他一说,你就听了。”

“老师,也不是。我是从他的身上悟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他身体残疾了,但他的快乐还在;他腿废了,却学了一门有用的本领;对撞了他的人,不再怀恨,这说明他的心里装着乐观、宽容、大气……更重要的是,一个残疾人,都因为本领改变了自己,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

人就是这样,少年时血气方刚,容易冲动,也容易觉醒;一旦自己觉醒要改变,那么没有谁能够阻挡其前进的步伐。来自内心的觉醒才是人走向成熟和强大的引擎与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