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启示录(2)
太平洋高空,一架自南极起飞的客机正全速返回亚洲。莘瑞等人将昏迷的吴鑫推进带有“劳氏科技”标志的医疗舱进行恢复。三人盯着全息屏幕上红色的心率逐渐从过慢变回正常水平,纷纷长舒一口气。莘瑞瘫倒在一旁的真皮座椅上,用手中孵化的坚冰搓揉肩膀上的瘀伤。那是刚才被推下飞机时撞到冰山弄伤的。梁柏希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拿出一本武侠小说,却有点看不进去。
劳智城完全闲不下来,飞机上十三部卫星电话同时响起。
“喂?”劳智城拿起其中一部。是劳氏家族的内部专线。
“智城,你那边是什么情况?那头生物现在死了吗?”电话对面的声音十分焦急。
“没死。她躺在我们的医学舱里。”
电话里的声音沉默了许久。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劳智城语气平淡。
“这不是你遇见的第一头兽王了!上次你做的很好,为什么这次会犹豫?”
“因为这次兽王变成了人。”劳智城答,“家族的历史有记载过类似的情况吗?”
“变成了人?”电话里的声音很是疑惑。
“等你们研究清楚了,再给我下达指示,就这样。”劳智城挂断电话。
劳氏家族(又称天眼家族)当代唯一继承人劳智城,据说出生在一张电脑屏幕上,出生后半个小时就学会了求解圆锥表面积,从小到大的数学考试都是十分钟交卷,现在圆周率能背到小数点后两万位。不论以上这些表述有多少是真,劳智城是家族的掌中宝不假。他隐藏在传统的社会模式下,和其他家族的超人类一般,时刻监视着世界。梁柏希的成长经历也差不多,身为战神家族当代继承人,他出生在镌刻魔法符文的石柱包围的神殿里,某位上古战神的棺材板上,刚出生的梁柏希拔出了只有天生统治者才能拔出的石中剑,将上古战神的棺材一分为二。战神家族内部讨论,这是他们伟大的战神在向他们揭示,供奉旧时的神不再有意义,因为新神已经出现。
莘瑞则是个例外。那日劳智城课间正常去打水,发现莘瑞把整个饮水机里的水都冻成了冰块。
“这是你干的?”劳智城问。
“怎……怎么可能……”莘瑞不愿意承认自己与生俱来的寒冰能力,大概是怕发现后被送去非正常人研究中心。劳智城当时以为莘瑞是某个家族的,于是便邀请他帮忙,共同出天眼家族的任务。莘瑞由此获得了和几个兄弟公费旅游的机会,喜不胜收。
“所以,莘瑞你根本不是人类家族的成员?”劳智城转头,问正在冰敷自己的莘瑞。
“我也没说我是啊?”莘瑞答。
“你知不知道,人类对兽王的态度是格杀勿论?”
“其实我是人类家族的成员。”莘瑞清了清嗓子,“我来自那个,额,寒冰家族。家族的据点在长白山,我刚出生时,就能在长白山的火山矿泉游泳,家族长老们意识到,我是寒霜家族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所以你的家族是叫寒冰家族还是寒霜家族?”梁柏希好奇地问。
“咳咳。”莘瑞额头上流出几滴冷汗,“抱歉,我记错了。我的家族叫寒冷家族。”
“少装蒜了!”梁柏希提刀站起来,“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兽王,速速报上名来!”
“别为难他,梁柏希。”劳智城阻止他,“莘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啦。”
“说得对。”莘瑞沮丧地说。
顺德人民医院。
劳氏科技集团特意包下了最豪华的顶层单人套房,为吴鑫进行住院治疗。这样做还为了和其他普通病人完全隔离开,以免发生某些不可预见的事情。
莘瑞身旁还站着一名年轻女孩,梳着齐刘海,脸上挂着银丝圆框眼镜。她看向吴鑫的目光里透露着担忧。
吴鑫此时已经醒转,但是一句话没说,蜷缩在白床单里,面朝玻璃窗外。夏末的阳光透射进来,洒在她白净的脚丫上。
莘瑞注视着她的背影,思考着在南极洲的时候,那句叫得那么真切的“姐姐”。在那个充满寒冰的世界里,吴鑫真的是自己的姐姐吗?
“病人的情况有些复杂,虽然没什么皮外伤,但是脑部却有一些异常。她出现了暂时性的失忆。”护士姐姐说。
莘瑞用手在吴鑫面前摇了摇,问:“你还记得我吗?”
吴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那她呢?”莘瑞把旁边的女生拖过来,“她可是你的万年好闺蜜黄晓岚啊!”
吴鑫还是摇摇头。看来她是真的啥也不记得了。
“给她讲讲我们共同的回忆,说不定能起效果。”黄晓岚冷静地分析道。
“什么回忆?”莘瑞疑惑,“我们一起做错过的数学题吗?”
“当然不是啊。”黄晓岚说,“你错的题目,正常人一般不会错,很难唤起她的回忆。对了,数学老师不是让你去办公室找他吗,你去了吗?”
“谢谢你,我暂时还没有失忆。”莘瑞冷汗直流。
初中并未专门开设天文课程,莘瑞第一次看到地理教科书上的星座图案时,顿觉文思泉涌,激情澎湃地提笔,写下些文绉绉的现代诗句:“星星挂在天上,绽放迷人光芒。那是无数个太阳,我不由得敬仰它们,那么炽热的力量,自永远企及不了的远方……啊……星星……”
“狗屁不通。”黄晓岚点评。
“你不懂文学……你个理工女……”莘瑞感到憋屈。
“我拿去给周水平看看。”黄晓岚说。
“别……求你……”莘瑞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倍觉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日语文课上,周水平兴高采烈,用他标志性的浓厚嗓音道:“我们班有同学对吟诗作赋感兴趣,甚好……甚好!莘瑞,请你起立!”
莘瑞颤巍巍地站起来:“老师,我肾不太好……”
“莘瑞同学,一定要坚持这个爱好。”周水平激动地指示道,“莘瑞,你上次月考语文考了多少分?”
莘瑞总算有了些底气,说:“比数学高!”
周水平赞许地点头:“同学们看到了,这就是‘实践出真知’,我们说学语文,最重要的是要用语文!”
第二日夜晚,吴鑫神秘兮兮地带莘瑞和黄晓岚,来到教学楼某一角。露台之上,翠绿爬山虎垂下,三人倚靠在栅栏上,吹着夜晚的风。
“真漂亮啊!”莘瑞看到眼前的景色,惊喜地说,“吴鑫,你怎么知道这里?”
“你不是说喜欢星星吗?”吴鑫微笑着,瞳孔里倒映着蓝紫色的星空。她眨眼时闪亮的粉末像是要倾泻而出。莘瑞望着天上的光芒,用力呼吸着,有种能拥抱银河的错觉。
莘瑞向病床上的吴鑫阐述这段回忆时,倍觉唯美而迷人,结果吴鑫摇头,一脸疑惑。面前的两人于她而言是陌生人,和陌生人一起跑到教学楼角落看星星是多么奇怪的事。
莘瑞和黄晓岚放弃了,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让吴鑫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说不定她的记忆会自己恢复呢。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莘瑞立刻警觉起来,手里出现了一根锋利的冰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出半个头。
门外是一群熟悉的十三班同学。莘瑞如释重负,奇怪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手中或多或少都拿着一些彩色的礼品,有满载菠萝和葡萄的竹篮、有糖果蛋卷等零食礼盒,甚至还有“新盖中盖”和“脑白金”等补品。“我们来看望一下鑫姐。”他们齐声说。
他们把那些礼品放到床头柜上的阳光里,扬起一阵细细的尘埃。莘瑞看着来的同学,问:“你们怎么知道吴鑫在这里?”
“我们都是‘十三班舞蹈队’的成员。”他们答。在不久后的游学中,十三班要负责表演一个舞蹈节目。吴鑫我们的领头羊,她负责编舞和组织训练。“本来今天要训练的,可我们哪也找不到鑫姐。于是我们打了个电话问卢晓骏,才得知鑫姐在这。”
莘瑞哭笑不得。这个卢晓骏是二百五吗,怎么随随便便就把吴鑫的确切位置曝出去了。万一对面是假装学生的歹徒怎么办?
这时,吴鑫转头看向她的队员们,若有所思。
“抱歉,她暂时失忆了,估计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些舞蹈动作了。”莘瑞苦笑。
“等等!”吴鑫抬手阻止,“我记得那支舞怎么跳。”
“你好了?你的记忆恢复了?”黄晓岚兴奋地问。
“没有。”吴鑫说,“我只记得如何跳这支舞。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群人是谁,但,请跟我来。”话音刚落,她麻利地跳下病床,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来吧。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排练。你们学到哪个动作了?那位同学——抱歉我暂时想不起你的名字,麻烦你把已经学好的舞跳一遍给我看。”
洒入落地窗的明媚阳光里,莘瑞和黄晓岚看着傲立在人群中扎着高马尾的高挑少女,还有脸上流着汗珠,在洁白病房里努力练舞的同学,不禁啧啧称奇。
你说她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偏偏还记得这支舞怎么跳呢?
晚上,德胜学校西餐厅内某张大桌子上觥筹交错。少年们围在一起狼吞虎咽,扫荡着桌子上翠绿色西兰花点缀的猪扒饭,被烤成棕黄色的焦糖布丁,还有芬芳臭味四溢的芝士榴莲披萨。卢晓骏举起加了冰块的奶茶,对其他人说:“庆祝本学期盛大开学!”
“你以前好像没那么喜欢上学。”我说,“是因为这个学期有校运会和游学吧?”
卢晓骏假装没听到,扫视了一眼四周,说:“怎么今天只有五个人?莘瑞呢?别告诉我他回教室自习了,他再努力,数学也及格不了的啦……”
“莘瑞不是去医院了吗?”谭学礼说,“发生了这种事情……谁能想到那头龙……是吴鑫呢?”
卢晓骏用钢叉叉起一大片榴莲披萨,郁闷地摇摇头:“现在想六个人完完整整地聚在一起,真是越来越难了。”
“不好意思各位,我来晚了。”莘瑞顺势接过卢晓骏手中的榴莲披萨大嚼起来。
卢晓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劳智城:“南极那事情有定论了吗?”
劳智城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劳氏家族有了初步结论,涉及到一些上古历史……”
“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些合适吗?”梁柏希疑惑地问。
“没关系。”我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这么离谱的事情,听到的同学估计会以为我们在讨论某本奇幻小说。”
“你对上古历史了解多少?”劳智城问对面的卢晓骏。
“甲午战争哪年打的我都不知道,你问我这么高深的问题?”没学明白初中历史的卢晓骏瞪着他。
“人类自居世界的主宰。”劳智城说,“但拥有超能力的不止人类。将世界比作漫天星河,人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光点。”
其他几人陷入了沉思。
“你的意思是吴鑫不是人?”片刻后,莘瑞激动地站起来。
“你不要随便骂别人。”劳智城示意他冷静点坐下。
“从生物学角度而言,莘瑞说的不无道理。”卢晓骏赞同地点点头,“而在南极洲时,莘瑞叫了吴鑫一声姐姐,如果这个姐姐不假,那么可以推断出,莘瑞也不是人。”
“你骂谁呢?”莘瑞急眼道。
“如果他们不是人,是什么巨龙一类的生物,那为什么现在他们……人模人样的?”梁柏希提出疑问。
“家族记载的上古历史里,这样的事情出现过不止一次,情况复杂得多。几乎每段记载都以某座城市的覆灭作为结尾。”
“城市的覆灭?”
“法力高强的兽,有伪装成人的能力,隐秘地为害人间。”劳智城说,“北欧神话里有能随意变换形态的妖狐莱顿,和中国神话的狐狸精互相影射。现实中这样的兽类的危害性不可想象,它们通常有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
听完劳智城的解释,梁柏希和卢晓骏不由得将椅子搬离莘瑞身旁,警惕地看着他。
“你们干什么?”莘瑞鄙夷地看着他们,“我头上长犄角了?还是身后长尾巴了?”
“莘瑞和吴鑫虽被证实是‘兽’,但人格保留得很完整。”劳智城解释说,“家族认为他们只是暂时不具有危险,必须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谨防任何形式的失控。另外,家族也在全力寻找‘兽’的来源,也就是它们的故乡,以此弄清楚兽族的真正面目。我个人主张兽族并非单一性质的灾厄,但家族里的大部分人都不认同,称我是为同学辩护。”劳智城有些无奈。
“如果还有别的兽出现,他们一定会组织力量诛杀。”劳智城有些不安地说,“他们不会再留下任何不稳定的因素。”
听到这句话,我和谭学礼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放学后,我孤身一人来到顺德人民医院顶层套房。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白色士兵,左肩上镌刻着一个“劳”字,右肩则粘贴着一个红色十字架。他们高大如两根石柱。看到我靠近,他们先是提枪对准我,等到看清我是少年时,又放下了枪。
“同学,请回吧。”其中一位士兵对我说,“上头交代,只有两个人被允许进入这个房间。”我想他说的是吴鑫的两位挚友莘瑞和黄晓岚。
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我转身的那一刻,身后像是出现了一面镜子,将我的身体引导向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士兵们看到的那个我离他们远去了,而真正的我则已经进入了房间内。和莘瑞一样,我对自己的能力早有认知,只不过对外隐瞒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我刚踏过玄关,一枚细微如发丝的冰刃悬停在我眼前。如果我再往前走几公分,或许就会失去一颗眼球。我举起双手,说:“吴鑫,我没有恶意。”
落地窗外是繁星般的城市,霓虹灯镶嵌在一座又一座摩天大厦里,房间里没有开灯,各种颜色的广告牌将光照射进来,女孩抱着腿坐在病床中间,一侧脸颊被灯光染成彩色。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鲜花形状的寒冰在她周围缓缓旋转,随时准备迸发。
“你记得我么?”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冰刃从我眼前移开,“我过去认识你。”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时,脑海里本能地涌现一些感觉。”吴鑫说,“难堪,害怕,还有一点点高兴。”
“只有一点点吗?”我有些沮丧。我看到病床边有一张木椅,坐了上去。数小时前莘瑞在同样的位置尝试唤醒吴鑫的记忆,他失败了。
“你还不知足么?”吴鑫说,“若不是这一点点,那柄冰刃根本不会停下。”
“我可不想变成没有感情的冰雕。再厉害的角色变成冰雕后,也只能等着被摔碎了吧。我不想变成一堆亮晶晶的碎片。”
“你来做什么?”她问。
我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她失忆之后气质变得陌生了,我敢于注视她这么久。
“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和你是一类人。”我说,“如果我们还能被称为人的话。”
“你什么意思?”
我在她面前展示了自己真正的形态,大概不太好看。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南极。”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这能帮我稍微搞清自己的身份!”我有些激动,“我不想不明不白就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不乐意地承认。
“那为什么指望我会知道?”
“因为你失忆了,这个世界的你。”我压低声音说,“你遗忘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我在想,你是否能想起那个世界的……不要担心,我和你是一类人,你亲眼见到的。”
我和吴鑫对视了长达半分钟。我知道她在犹豫,我不敢移开目光,内心砰砰砰地乱跳着。
“那你要失望了。”吴鑫说,“我能记得的东西很有限。”
有一个意志隐藏在我们这类人的脑海深处,她说。意志的源头是哪里,至少能够确定,不在这个世界。这个意志像一柄陈旧生锈的锁。当锁被解开时,我们遵循意志行动。
“这么一说,我想起劳智城说过,他们以前遇见过所谓兽王。”我挠了挠头,“只不过不是人类形态,是狂野的原始形态。”
“那是兽王意志的具象化。”吴鑫说,“只能是如此。我们这类人,终于会成为那样的东西。”
虽然吴鑫说得不是什么好事,但听到她称“我们”,我心里一阵暖流流过,孤独的感觉褪去了许多。我知道有一天或许要和饭桌对面的朋友作为对手互相厮杀。我恐惧那一天,却又渴望它早点到来,因为那时孤独感会被野性和狂怒取代。
“一个深夜。宿舍的其他人睡着了。我的头很疼,我来到宿舍阳台,意志在那个时候到来了。”吴鑫诉说那天的经历,“祂剥夺了我许多东西,包括记忆。祂牵引我到南极,让我作为王唤醒同胞。”
“同胞?”我膛目结舌,“你的意思是……冰龙?”
“对。”吴鑫答,“一支冰龙大军。”
“冰龙大军……”我十分疑惑,“祂想这支大军做什么?”
“毁灭人类。”吴鑫说,“不然,还能做什么?”
我离开医院时是凌晨三点,门外看守的士兵换了一班。我打开落地窗一跃而下,坠向如群星般闪烁的钢铁丛林里。
那个星期没有再发生别的事。周五放学时,黄晓岚找到莘瑞,说周末要带吴鑫出去透透气。总呆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会把人逼疯。
“啊?”莘瑞很是诧异,“可是那里……”他欲言又止,差点说出那里被重兵把守。
“就这样,周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