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鸾叠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从前的苏墨言一直都与她的丈夫顾羡之和如琴瑟、亲密无间，在旁人眼中，他们是一对人人羡慕不已的神仙眷侣。

然而近日，苏墨言总是感到惴惴不安，心里总会泛起一股忧伤的情绪。她整日倚靠在窗前，一动不动望着天空，一坐就是一整天。

窗外的天色湛蓝无云，不远处的一片湖水碧蓝如洗，骄阳明朗，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然而即便外面的景色再好，苏墨言的内心仍是黯淡无光。

夜幕降临，伴着烛光，她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木制锦盒，纤细的指尖抚弄着锁扣，打开了它。

里面躺着的是金色丝线绑着的一缕青丝。时隔多年，她仍清晰地记得，新婚之夜，顾羡之亲手取下了两人的一截头发，绑在一起置于盒中。意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抚弄着那缕黑中透亮的青丝，往昔逐渐清晰地浮现在苏墨言眼前。

苏墨言出身于一户并不太富裕的普通人家，母亲早逝，她便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是个小有才华的文人，然而因连年科举失利断送了仕途，再加上从苏墨言幼年时起父亲便开始花费大量精力财力教导她读书习字，家境逐渐没落下来。

随着苏墨言年龄渐长，她的容貌出落得越发精致。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清丽俊俏的容颜，纤细轻盈的身躯，不施任何粉黛，没有华贵艳丽的衣着装束，只需一身素色襦裙，一根简单的发带，就能衬托出她的典雅秀美。

苏墨言十六岁时家境穷困潦倒，父亲也患上了肺痨，她便独自一人挑起了照顾父亲，养活家中弟妹的重任。每日清晨，她便提起一筐桑篮，到城南的山林中采桑，维持生计。

她的容貌是如此出众，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年长者见了她就忘了赶路，放下担子，捋着胡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青年男子看到她，摘下帽子，向她点头致意，希望能够引起她的注意。田中劳作的人看她看得出神，都忘了手中的活计。

接下来一位追求者登场了，这位追求者身份还不一般，他是当地最高级别长官太守的儿子。他看到苏墨言，很直接地派随从去打听她的情况，甚至提出了让苏墨言上他的马车一起同行。

苏墨言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父亲曾教导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对于终身大事，她只讲究情投意合，两心相悦，绝不可能因为看重钱财就跟了对方。

太守的儿子以为，凭借自己的权势地位，苏墨言必定会应允，多半还会受宠若惊。然而另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苏墨言立刻就回绝了他。

苏墨言径直走到太守儿子的马车面前，上来便是几句斥责：“您真是愚蠢！民女早已听说您是有妇之夫，而民女也是有夫之妇。怎可随意就上了您的马车呢？”

不过她并没有继续再呵斥对方，而是话锋一转，神情俏皮，夸赞起自己的丈夫起来：“我的丈夫威名显赫，仕历通达，容貌风度只怕您是一辈子都及不上的。”

在苏墨言的口中，刚才还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太守之子，此刻变得气馁委顿，尴尬得无地自容。

太守之子还不死心，伸手指向身旁一间售卖珠宝首饰的商行，“我看你时常盯着那里面的首饰发呆，若你的丈夫真的如你所言那般优秀，为何连一个首饰都舍不得给你买呢？”

苏墨言还未答话，就被另一名男子挡在了身后。那男子一身素雅的白衣，衣襟上勾勒着灰色竹子的图案，腰间坠着一枚墨绿色的玉佩，一副秀气书生的模样。

那书生向太守之子行了一礼，目光投向对方，眼神中带着笑意，但却十分冰冷：“这位公子，鄙人想，这名女子并没有欺骗你。她方才所言所行，加上先前大家对她的了解，都证明了她是个有骨气的女子。也许她想要的东西，必定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而不是仰仗于夫家的钱财不劳而获。这位姑娘，你说是不是？”

苏墨言先是一愣，随即微笑着点头。太守之子一时无言以对，加上周围围观的人群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纷纷对他的蛮横无理加以指责，他也不再好意思过多纠缠，只好气愤地转身离去。

人群散去，苏墨言向那男子行礼道谢，正欲离开。却没想身后男子的一句话飘入耳中，即刻就拆穿了自己：“姑娘效仿《陌上桑》中罗敷劝退使君的典故，将自己伪装成有夫之妇，是极其聪明的做法。不知若是同样的方法无法再奏效第二次，到时姑娘又要如何保护自己？”

苏墨言僵住，转头看向男子，面露惊讶之色。还以为他刚才在太守之子面前为她所做的那番辩解是真的相信她，却没想他早已看穿了自己的谎言，只不过在帮她圆谎而已。

那男子名叫顾羡之，是当地书院里的一名学生。虽家境贫寒，但却十分刻苦，才华远甚于与他同窗的那些同龄学子。

寻常女子无才便是德，他没想到看着外表贫寒的苏墨言竟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顾羡之瞬间对她充满了钦佩和赞赏。

苏墨言感恩于顾羡之的相助，再加上与他一见如故，且同为学识渊博之人，隔阂甚少。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妻。

然而，再恩爱缱绻的一对，终有一天还是要走向破灭的终局。

不知从婚后的何时开始，苏墨言总是听到这样那样的闲言碎语。她的内心本就敏感多疑，即便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她也绝对做不到不去多想。

顾羡之本就才华出众。过去几年虽缕次与状元榜首之位擦肩而过，然而他仍不懈努力，寒窗苦读，将来榜上有名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周遭议论纷纷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一天早晨，苏墨言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背着背篓到市集里采买东西。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过，不经意间，几句妇女间的唠嗑闲话也飘入了她的耳中：

“唉，你们都知道住在长街尽头的那个年轻俊俏的小公子不，好像叫什么顾、顾羡之来着，真是生得堂堂一表人才啊！”

听到自家丈夫的名字，苏墨言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知道，听说已经成亲了，还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了……”说话的是个容貌娇俏，年龄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女。

“可惜什么？”

“唉，你不知道么，眼下我们这县城里最有希望高中状元的，绝对非他莫属了。年纪轻轻的，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将来榜上有名了，仕途发达起来，家财万贯绝对是免不了的啊！”

“哼，人家即便富裕起来了又关你什么事？”一名稍年长的妇女轻蔑地冷哼一声。

少女不乐意了，撅起嘴唇，“怎么了？现在成家后的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顾羡之和她妻子刚成亲，自然甜蜜恩爱非常。等过个几年，顾羡之感到厌倦了，而且一旦将来变得有钱了，倘若不整天想着去那风月场所找乐子，那才怪了。而且，我听说……”那少女慢慢凑到年长妇女的耳旁低声细语道：“他们都成亲有好一段日子了，顾羡之他老婆的肚子仍旧不见动静，那万一一直怀不上，那他们这桩婚事怕是岌岌可危喽。”

一旁的苏墨言不愿再继续听下去，一语不发径直走回了家。

心里就像有根刺，说不在意都是假的。她从小体质就阴寒，加上为了家里的生计，帮别人洗衣服、洗碗之类的累活脏活都干过。积劳成疾，如今自然是很难怀孕，可没想到这一点也成了路人笑谈非议她的把柄。

此刻的顾羡之正在书房里忙于备考，她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进去打断了他。

顾羡之并没有察觉出她神色中的异常，苏墨言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今日在市集的所听所闻都告诉了他，神情中满是忧心和不安。

可顾羡之也许是过于沉迷学习之中，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忧虑，只是冷冷地回答：“听他们的做甚，这些话你也放在心上？你想多了吧。”说完便低头继续盯着书本，明显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苏墨言将欲发作，最后还是忍住了胸中怒气，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屋。

她看到梳妆台上摆放的那只簪子“红鸾叠翠”，便冲过去一把将它摔在地上。

这根发簪就是苏墨言初识顾羡之时，那太守之子称她一直盯着看的珠宝首饰商行里的那根发簪。

此簪子名为“红鸾叠翠”，胡桃木精细雕刻的簪柄，柄身的曲线如行云流水一般。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簪子的一头有两朵翡翠雕刻的梅花，周围以红色玛瑙加以点缀，下方缀着两束红玛瑙珠串，显得雍容华贵、夺目吸睛。

苏墨言很早以前就被这只簪子吸引了，只可惜价格昂贵，她无力买下，每每路过商行之时总忍不住驻足观望。顾羡之虽然也出身贫寒，不过通过多年辛勤打零工攒下来的积蓄，最后还是买下了这只发簪，送给了苏墨言。

苏墨言自然是感动之极，她是如此地珍视这只发簪，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其封存在首饰盒里，舍不得用。不过，没想到，发簪一次都还没有插在她的青丝上，就被摔得四分五裂。

后来，两人逐渐陷入了冷战。顾羡之不明白苏墨言为何脾气变得那么差，却又不说清楚、道明白。而苏墨言也认为顾羡之只是一心扑在自己的仕途上，没有真正地关心和理解自己，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年之久。

古代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忠贞不二，只有丈夫休妻，绝无妻子主动取消婚约的规矩。苏墨言无法摆脱婚姻，越发地心灰意冷，最终她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顾羡之已经有好一段时间都未归家了，这正是她出走的最好时机。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随意收拾了行囊，独自踏出了家门，决心要与顾羡之分道扬镳，永不相见。

寒风凛冽，鹅毛大雪不断飘落，地上的积雪早已积至膝盖那么深的厚度。可这雪并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而是越下越大。

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这样的寒冬，谁都不愿在外顶着寒风大雪受罪。

而此时的苏墨言却根本未感受到这刺骨的严寒，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逃离了婚姻，应该感到放松和自由吧？没有，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有的只是满满的失落和忧伤。

不过，也许只有互相放过对方，才是最好的解脱吧。

一步一步地缓慢前行，浑然不知地走进了一座大山深处。

高大的松柏遍布整座大山，树的枝叶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使得整座山看上去如世外仙境一般。然而，又因风雪太大，雾气浓郁，没有任何生命活跃的迹象，说这里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走着走着，苏墨言眼前被一道微弱的光线晃了一下。

她总感觉那道光线的来源有些熟悉，鬼使神差般地向那里走去。

走近了，她才发现，白茫茫的雪地中插着一只镶着梅花和玛瑙珠串的簪子，与她那根摔坏的“红鸾叠翠”别无二致。

可是为何，为何她的簪子会在这种地方？明明早就已经被她摔得四分五裂了呀？

她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苏墨言顾不上冻得僵硬通红的双手，徒手拼命将簪子周围的积雪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直到发现簪子的尖端被一只发青的手死死攥住，再到雪地之下逐渐露出顾羡之的脸庞和身躯。

苏墨言颤抖着用渗着血迹通红的手指探了探他的鼻尖，那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最后寻到顾羡之怀里的一张欠条，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顾羡之一心想要给她道歉，就想赔给她一只完好的“红鸾叠翠”，便答应了一家富商的条件。只要他到这深山里为那户人家寻到一朵上好的雪莲便可交换，可没想到却遇上了大雪殒命于此。

她再也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抱着他的身躯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寂静的山林里回响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哭泣声。可惜，她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