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照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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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高烧 消失的初恋

一大早,他就开始心神不定了。

2010年4月,春光明媚。

谷村纯一(化名)小学毕业,刚刚跨入闪闪发光的中学生活。一个女孩儿递给他一张迪士尼乐园的门票,说:“你快过生日了,对吗?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吧!”

纯一心花怒放,心想:“哇!这就是大家所说的约会吧?太棒了!”纯一一直很喜欢这个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儿。

盼啊盼啊,纯一终于盼来了周末。他和女孩儿坐电车来到了舞浜站。车站外弥漫着不同以往的欢快气息。纯一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在心里盘算着:“先从哪个开始玩儿呢?迪士尼乐园之后会不会发生些什么呢?”

上午10点多钟,纯一和女孩儿刚刚走进迪士尼乐园的大门,他的手机响了。手机里传来日间护理机构负责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你奶奶发高烧了。你马上过来一趟。”

啊?现在吗?纯一慌了,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成年人打来的、事态严重的电话。

纯一的祖母贵美子(化名)当时已是85岁高龄,白天由打来电话的那家日间护理机构照看。纯一的父母很早以前就离婚了,纯一跟爸爸一起生活,爸爸平时工作非常繁忙。那天,他正好出差去了北海道。

望着眼前的灰姑娘城堡,纯一心想:“真不巧啊……”

“对不起!”

纯一快速向女孩儿说明了情况之后,匆匆忙忙地跳上电车,直接去了祖母所在的日间护理机构。

从那天起,女孩儿再也没和纯一说过一句话。


纯一的祖母贵美子一个人生活。不过,她住得离纯一和爸爸不远,走路两分钟就到。纯一3岁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打扮时尚又做得一手好菜的祖母代替了纯一妈妈的角色。

纯一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全家一起去轻井泽旅游。途中,贵美子不小心跌倒,左脚骨折。从此,贵美子的腿脚就不灵便了,不仅走路时需要拄着拐杖,身边还必须有人照顾。贵美子每月去医院做一次定期检查。每次,纯一都陪着祖母一起去。

纯一放学后,也先去祖母家看一看。上小学六年级的一天,纯一放学后像往常一样去了祖母的家。可是,当他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后,却发现:欸?奶奶不在家。

奶奶每次出门前都会给他留张便条,可这天,纯一没找到便条。他心想:如果奶奶出门的话,不是去理发店,就是去医院。理发店星期二休息。那么,奶奶一定是去医院了。

他飞奔到医院,问医院的前台:

“我奶奶来医院了吗?”

前台的护士告诉纯一,他的祖母因为头晕,自己打车来了医院。护士把他带到了祖母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主治医生告诉纯一,他的祖母得了肺炎,必须住院。

纯一慌慌张张地跑回家,给祖母拿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医院告诉他,需要给祖母交住院的押金。而且,必须当天,最晚第二天就要交。

10万日元啊……对于小学六年级的纯一来说,10万日元可是一笔巨款啊。那天,纯一的爸爸碰巧也在出差。

焦急的纯一突然想到,祖母有一个藏东西的秘密角落。他在祖母的秘密角落里找到了一些现金。然后,他拿出自己存压岁钱的银行卡去银行取钱,凑齐了押金。(纯一取出的压岁钱,后来爸爸给他补上了。)贵美子住院做CT检查时,被诊断出脑梗塞。于是,贵美子住院的时间延长了。

终于,贵美子出院了。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行为举止变得奇怪起来。

贵美子开始频繁地忘记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去厨房烧水,也会把水壶烧焦。

这是认知障碍的前兆。

纯一和爸爸很快达成了一致:“不能再让奶奶用火了。”从那以后,尽管爸爸没有对纯一提出帮忙的要求,但是,纯一主动承担起了准备早饭和晚饭的家务。在这个父子之家中,纯一的举动似乎非常地“顺理成章”。纯一担心祖母一个人待着不安全,于是,他便尽可能多地和祖母待在一起,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12岁这一年,纯一的生活发生了骤变。放学的铃声一响,他不是径直回家,而是一刻也不耽误地奔向祖母的家。晚饭前,纯一陪着祖母看电视剧、唱歌。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就去超市或便利店买来便当、熟食或面包,然后,陪着祖母一起吃晚饭。刚开始,纯一总买便当。后来,纯一考虑到贵美子的身体健康,开始换着花样买各种配菜。

纯一的爸爸每个月交给纯一两三万日元作为伙食费。为了让爸爸清楚伙食费的每一笔花销,每天吃完晚饭后,纯一都在记账本上记账,还把小票仔细地贴在记账本上。晚上9点多钟,纯一才能回到自己家里。回家后,纯一先洗澡,然后写作业。第二天一早,纯一先去祖母家,用前一天买回来的食材给祖母做早饭。照顾祖母吃完早饭后,他再去上学。

白天,纯一在学校的时候,祖母由日间护理机构或护工照看。护工一周来两次,由于纯一几乎和祖母寸步不离,与护工的联络本也是纯一来填写。纯一在联络本上认真细致地记录护工来的前一天和当天早上祖母的身体情况。如果哪天祖母身体不舒服,他也详细地注明,以便护工能做适合祖母当天健康状况的午饭。因为祖母走路时必须拄拐杖,所以,每次祖母外出时,纯一都会紧紧地跟在她身旁,用自己的小手扶着祖母,生怕她跌倒。

纯一完全没有和同学一起玩的时间。同学约他的时候,他总是回答:“我得陪我奶奶去医院。”虽然纯一失去了和同学们共处的时光,但是,他无怨无悔、一心一意地照护着祖母。对纯一来说,贵美子是像妈妈一样照顾过自己、不可或缺的亲人。在纯一幼小的心灵中,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美好且值得骄傲的事情。慢慢地,祖母的家变成了纯一的家,照护祖母变成了纯一的事情。

自从令纯一震惊、慌乱且难忘的“迪士尼乐园之日”后,护工和护理负责人都视纯一为贵美子的第一联系人。此后,整整七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纯一负责贵美子的一切照护事宜。

贵美子的家经常收到纯一没有订购过的健康食品。

纯一问祖母:“奶奶,这是您买的吗?”

“不是啊。”祖母不以为然地回答。

纯一从上小学六年级起,就照护着患有认知障碍的祖母。每天,他都去附近的超市买菜。

订购的商品接连不断地送上门,而且都是货到付款。东西已经被送到了家里,纯一没有办法,只能悉数支付。可是,收到的快递越来越多,半年之内竟多达10多件。最终,忍无可忍的纯一联系了卖家,结果发现所有的商品都是贵美子订购的。只不过,她买完就忘了。

于是,再收到快递后,纯一便跟卖家联系,一次又一次地说明情况,请求退货。

这还不是让纯一最为难的事情。最让他为难的,是贵美子的连环催命电话。

纯一每天下午6点多出门买菜。出门前,他会大声地跟贵美子打招呼:“我去买菜了!”贵美子也总是笑眯眯地说着“路上小心”,送纯一出门。

纯一在路上走着走着,手机就会响起来。

“小纯啊,你在哪儿呢?”

电话里传来祖母既亲切又焦急的声音。听到纯一说“我就在附近的哪里哪里”,贵美子才放心地挂断电话。可是,过不了几分钟,她又打来电话问纯一在哪里。每天都是如此。

贵美子总是感到惶恐不安。纯一上初中以后,她开始给正在学校上课的纯一打电话。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纯一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能看到放在家的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

“要不要跟老师说明一下奶奶的情况呢?可是,搞特殊不太好吧?”

纯一经过一番纠结,把手机藏在装运动服的袋子里带到了学校。下课后,他躲进厕所的隔间里,查看贵美子是否打过电话。

如果贵美子打来了电话,下一节课纯一便以肚子疼为由请假,在没人的厕所里给祖母回电话。

“今天护工怎么没来?”“邻居今天乱扔垃圾了!”贵美子在电话里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其实,都是她自己记错了日子。

纯一上高中以后,贵美子的病情恶化,开始对纯一恶语相加:

“饭还没做好吗?”

“你怎么总是磨磨蹭蹭的!”

每天一放学,纯一就打电话告诉祖母,自己现在马上回家。可是,从学校到家坐车要50分钟。一路上,纯一的电话铃声不断地响起。

每天和祖母一起吃完晚饭以后,纯一便回自己的家。贵美子一会儿一个电话地问:

“饭还没好吗?”

任凭纯一怎样在电话里解释,都不能让贵美子停止询问。没办法,纯一只好返回贵美子的家,给她看吃得空空的便当盒和购物小票。只有这样,贵美子才相信自己已经吃过了晚饭。

高中允许学生把手机带到学校。这对纯一来说,可谓不幸中之大幸。

纯一升入高中后,在第一次和学校面谈的时候,向学校说明了家中的情况,并把祖母、日间护理机构,以及护理负责人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学校。上课时,如果纯一接到电话,他只要把手机的来电显示给老师看一下,便能获许走出教室,到外面接听电话。每次电话铃一响,纯一心里就“咯噔”一下,紧张地想:“怎么了?”为了不错过电话,纯一把祖母的来电铃声设定成了警报的声音,振动也开到了最大。

由于纯一是贵美子的紧急联系人,一旦贵美子的身体情况出现异样,日间护理机构总是最先联系纯一。

情况紧急的时候,纯一只能给祖母的护工打电话,央求护工:“麻烦您先带我奶奶去医院。我放学后马上赶过去。”

上课时间的学校走廊上空空荡荡。形只影单的纯一手里紧握手机,孤零零地站着。


纯一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玩的时间。即使同学给他发短信,约他“8点公园见”,他也只能沮丧地回复“去不了”。

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纯一加入了学校的羽毛球社团。然而,刚加入社团,他便开始了照护祖母的生活。如果参加社团的活动,他就无法照顾祖母吃晚饭。纯一向社团的指导教师提出了退团的请求。指导教师担心他因此失去朋友,于是建议他只请假,不退团。可遗憾的是,纯一最终连一次社团活动也没能参加。

在学校,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如羽毛球社团的指导教师一般亲切。有些老师埋怨纯一:“为什么是你照护你奶奶?”“你的父母呢?”纯一记得,因为照顾贵美子上学迟到的时候,批评他的老师中,年长的老师居多。年轻的老师反而会耐心地询问他迟到的原因。

纯一渐渐讨厌起贵美子来。他看着身边的同学们每天开开心心地参加社团活动、打工、结伴去游玩,心里无比羡慕。大家想买喜欢的衣服就买,自由快乐地享受着学生生活,而自己呢,连打一份零工的时间都没有……

纯一感到烦闷、憋屈。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喊大叫,往墙上扔遥控器,扔枕头。纯一发狂般的叫喊声甚至惊扰到了邻居。不过,虽然纯一和贵美子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他从来没有朝着祖母扔过一样东西。

尽管在纯一的脑海中,唯一一次和同学们玩闹的记忆,是在一家餐厅举行的学校文化节的庆功宴;尽管在纯一的心中,有着无尽的愤怒与委屈,但是,他从来没有埋怨过。

他说:“我谁都不怨。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然而,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纯一在学校之外交到了“朋友”。

纯一陪着祖母参加了几次祖母和朋友们的聚餐。祖母的朋友都是些80多岁的老人,十几岁的纯一坐在他们中间,显得特别格格不入。可是,祖母的朋友们对纯一非常亲切。

“谢谢你照顾贵美子啊!”

他们感谢纯一,有人还塞给他零花钱。

他们这代人喜欢唱昭和歌谣、酷爱GS[2]。和他们在一起久了,纯一也慢慢地喜欢上了昭和歌谣,也开始听海援队和森山良子的歌。直到现在,纯一也不看被称为“月9”[3]等面向年轻人的电视节目。

纯一上高二的时候,贵美子被诊断出了胃癌。服侍祖母吃药自然也成了纯一的“工作”。贵美子的吞咽能力日渐衰竭,纯一每次都先把祖母喜欢的凉面切成小段,再端给祖母。纯一在高中时代唯一坚持参加的学校社团是每周二的烹饪社团。因为纯一可以把在社团做的菜带回家,这能帮他减轻一些做家务的负担。当然,社团的活动结束以后(下午6点),纯一的手机里总是一通通贵美子打来的未接电话。

有一名好心的护工不忍心看纯一这么辛苦,常常在工作之余给纯一做一些晚饭。护工的举动让纯一感到无比温暖,觉得“还有人懂得自己的难处”。只要这样想一想,纯一就由衷地感到欢喜。

贵美子小便失禁的时候,纯一对祖母说:“没事啊,我们去洗一洗就好了。”然后,他带祖母去浴室。贵美子看着毫无顾忌地为自己清洗下体的孙子,不禁老泪纵横。她念叨着:“我孙子还是个小男孩啊……”,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住啊,对不住啊!”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艰难的,莫过于纯一高三准备高考的那段时间。

学习到深夜的纯一总是接到祖母打来的电话。纯一好言相劝,告诉祖母自己在学习,现在是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时期。祖母马上连声说着“抱歉”挂断电话。但是,没过一会儿,祖母就忘了,又开始不断地打来电话。为了不让祖母担心,纯一学习的时候,总是把电话放在桌上。

父亲休息的时候,偶尔会帮纯一照顾贵美子的饮食。但是,贵美子坚决不吃纯一父亲准备的饭菜。纯一不忍心让祖母挨饿,总是跑去替换父亲。看到纯一,贵美子才乖乖地把饭吃完。“除了我以外,奶奶谁都不认。”纯一说。

12月的一个夜晚,纯一参加大学考试的前夕,贵美子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夜里3点,纯一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想到自己有可能要在医院待到第二天早上,于是,纯一换上了学校的校服。纯一在路边站了很久,没有一辆出租车在他身旁停下。可能出租车司机们觉得,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大半夜站在路边打车太过怪异了吧。

等纯一终于赶到医院,贵美子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送进了医院。

每次一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纯一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在心中暗想:“不会是奶奶吧?”就是现在,只要一听到鸣笛声,纯一的心还是会不由得一紧。

纯一勉强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踏入大学校园的学生们,一个个满怀期待地开始了新的生活。然而,纯一既不参加大学社团,也不和同学来往,他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纯一的想法是:既然没有时间和同学们一起玩,那么,没有朋友心里反倒好受一些。


突然,纯一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纯一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贵美子在家里摔倒,导致瘫痪,住了3个月的院。贵美子出院时,医生不建议贵美子出院后独居,而且贵美子还需要继续接受康复治疗。于是,家人在反复商议之后,决定把贵美子送进养老院。

纯一从大约7年的照护工作中解放了出来。

虽然,每个周末纯一还是去养老院看望祖母,但是,他终于拥有了大量自己的时间。纯一不仅在大学里有了朋友,而且开始打工,还拿到了驾照。这时,纯一才发现,大学生活原来这么美好!不了解纯一家里情况的朋友看着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疑惑地问他:“你这家伙,刚入学的时候怎么那么闷啊?!”

2020年2月6日傍晚,纯一和父亲结伴去看望新年后因肺炎住院的贵美子。即将大学毕业的纯一在去医院之前,接受了《每日新闻》的记者向畑泰司的第一次采访。95岁的贵美子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艰难地呼吸着。

纯一和父亲从医院回家之后,突然接到医院的通知:贵美子脉搏微弱,病情危重。他们赶到医院,被告知贵美子“可能过不了今晚”。纯一和父亲留在了医院。第二天早上,贵美子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纯一和父亲回家睡了一会儿。下午5点多钟,医院打来了电话:贵美子再次出现血压下降,脉搏微弱的情况。

第二天下午7点多钟,医生们慌忙跑进贵美子的病房,给她装上了人工心肺机。一周前还健健康康的贵美子,现在却只能依靠机器维持心脏的跳动。

纯一倚在祖母的病床旁,望着她的脸庞,握着她的手。祖母的意识忽而清醒,忽而模糊。她的双眼望着纯一的方向,微微用力握了握纯一的手。

这双纯一从小就握着的手是如此干枯、如此消瘦。

“老人太受罪了。请停止治疗吧。”纯一和父亲对医生说。

贵美子在家人的陪伴下,安静地停止了呼吸。直到祖母生命的最后一刻,纯一都紧紧地握着祖母的手。他望着祖母,刚轻轻地说了句“你已经足够努力了”,泪水便从他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纯一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大型超市找到了工作。面试时,他对面试官说,希望能在工作中用到自己的照护经验。

超市是纯一曾经每天去给祖母买食物的地方。在超市里,他经常遇到像祖母一样的老人。如果见到了和自己当年境遇相似的小孩子,纯一想问他/她一句:“你还好吗?”

“我照护奶奶的时候,因为过着和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心里产生过厌烦的情绪。但是,也因为照护奶奶,我喜欢上了GS,也学到了很多和老年人相处的方法。”纯一说。

纯一没有告诉父亲自己接受采访的事情,他不想打搅父亲,也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他无法调整自己的心绪。

尽管如此,纯一还是愿意将自己的经历公之于众。因为,他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少年照护者,想让世界听一听他们发出的微弱的悲鸣。


[2]Group Sounds的简称。Group Sounds是日本1960年代后期由数人组成的摇滚乐队的种类。

[3]日语中的星期一被称为“月曜日”,富士电视台每周一晚9点的黄金剧场播出的日剧被称为“月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