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另外一片天
每天有24个小时，每小时里面有60分钟，每分钟里面有60秒。不管你过不过，怎么过，这86400秒都不会因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而有任何的变动，哪怕是你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时间也绝不会因此而更改半点节奏。
当8岁的柳成荫披麻戴孝跪在父母身边为停放在农家大院前厅正中央的姥爷的灵柩守灵的时候，她就依稀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几个月前的一天还在给她买糖果的姥爷变成了躺在父亲花了将近一年的工资托人打造的柏木棺材里面的冰冷冷的尸体。姥爷离开了，可是时间却没有因此而停止；亲人们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但葬礼完了，人也随即散了，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里面，继续过他们的每一分每一秒。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柳成荫开始意识到生活中最厉害的并不是她的父母，她的老师，甚至不是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高考，而是时间。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柳成荫的生命也将会被时间打败，她也会离开，而时间也还是不会因此而停止；亲人们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但葬礼结束，人也会随即散了，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里面，继续过着他们的每一分每一秒。
所以柳成荫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尽量地给自己平凡的和注定要泯灭的生命创造出一些不平凡，这也是为什么她不顾家人反对一定要乘坐今天的航班。既然已经决定更改赛道，那么她一定要选一个对她自己而言最有意义的日子。虽然在这一天的前五天，“9·11”事件发生，近3000人遇难；虽然这几天航班大量取消，大批乘客更改机票想等事态缓和之后再次出行；虽然直到上飞机前她的父母还是忧心忡忡并试图阻挠。
“欢迎乘坐本次从上海飞往伦敦的航班，此次飞行距离为9197公里，飞行时间为12小时30分钟。我们将会在英国当地时间下午4点30分抵达伦敦。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各位空乘人员请各自归位做好起飞准备。”伴随着机长的声音，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快速滑行，提速，柳成荫感觉到整个机舱里面所有的东西开始先是轻微随即是剧烈地震动，还发出嗡嗡的声音。她把安全带紧紧地勒在自己的腰上，身子紧贴着椅背，两只手死死抓住座椅把手，大气不敢喘，眼睛不敢闭，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这是柳成荫第一次坐飞机，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在飞机离开地面开始腾飞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差点从嗓子眼里飞了出去。
“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吧？没事的，飞机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多坐几次就好了。过一会儿当我们飞行稳定的时候，机长会告诉我们，我们就可以解开安全带，放松走动一下了。”柳成荫右耳边传来一个听上去很友善和慈祥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机身又晃了一下，她用牙齿咬了一下下嘴唇，心里开始念“老天保佑我平安到达伦敦，这趟飞机上不要有恐怖分子，飞机不要失事，让我平安抵达伦敦，我保证一定会竭尽全力好好开始我的新生活”。
柳成荫的座位在机舱尾部靠着走廊的地方，从她这个角度基本上可以一览整个经济舱的全貌。此次航班还是受到了恐袭的影响，有一半的座位空着，柳成荫猜想这些和她一样坚持今天走的乘客要么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么今天对他们来讲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虽然第一次坐飞机无法对比平时机舱里面的样子，但是一百多位乘客几乎鸦雀无声地坐着，柳成荫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出来气氛是有些沉重和紧张的。
“感谢大家的配合，现在飞机已到平稳状态，大家可以解开安全带了。”机长的声音未落，柳成荫便听到接二连三的安全带扣解开时的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前方也有人站了起来，走到走廊上，伸伸腿，摆摆腰，还有人慢慢地踱步去卫生间，空乘人员也从各自的座位上起来，面带微笑，开始为接下来的餐食供应做准备。柳成荫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解开安全带，也不敢乱动，在她的心里，只要她一动，就会给飞机保持平衡带来困扰，虽然她也只有45公斤而已。
“不知道今天的午餐会提供什么呢？我回去的时候她们居然还有泡面，飞机上吃泡面那可是真香啊。”柳成荫右边的声音又出现了，而且离她越来越近，她微微一扭头，坐在她右手边靠着窗户位置的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两只手把着自己前面的座椅，半站了起来，身子向她这边微微倾斜。当她意识到她的左胳膊肘差点要碰到柳成荫的脑袋的时候，才坐了下来，微笑且热情地看着柳成荫说：“我和你讲啊，在伦敦住得久的人，馋的就是国内这些平时不稀罕吃的东西。本来我想着这次带一盒到飞机上的，最后还是忘了。”
“哦，好的。”柳成荫看着这位梳着齐耳短发长了一张大圆脸，上身松松垮垮随便套了一件灰色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T恤衫，明明素不相识却表现得好像她们认识了好久的中年女性，尴尬地笑了一下，嗡嗡地从嘴里挤出了三个字应付了过去。然后她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自己的后背离开了座椅，用手轻轻地把大红色带着小白色圆点的连衣裙裙摆捋了捋，整整齐齐地最大面积地铺开，确保左右两边从椅子上铺洒下来的比例是匀称的，然后将中指上戴了一个蝴蝶形状的装饰戒指的右手轻轻地搭在左手的手背上，又轻轻地放在了腿上，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一样骄傲地挺着腰板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飞机已经平稳行驶了，她的心也渐渐平稳了下来，她想着如果半个小时后还是这样的话，她也会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站起来走一走。
“你这条裙子挺好看的，哪里买的？我下次再回国的时候也给我的女儿买一条。你看这个颜色多喜庆，还有这个领口和袖子的设计，我女儿一定也喜欢的。这是什么布料做的？感觉很飘逸。”说着说着，她的手就伸了过来，似乎想要摸一摸这衣服的布料。柳成荫吓得身子往左边微微一倾斜，“阿姨，你干吗？”但还是晚了一步，她的裙摆已经被两只胖嘟嘟的手拿了一个小角起来，柳成荫看到她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个金色的戒指，说是戴上去的，还不如说是嵌进去的，戒指旁边的肉整整高了一圈出去，怕是无论用多么光滑的香皂水都没有办法把指环脱下来。
“小姑娘，你为什么穿得这么隆重上飞机？是因为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伦敦吗？”这位阿姨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柳成荫的反感，又继续问着柳成荫觉得只有很亲近的人才可以问的问题。
我穿什么衣服上飞机应该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别人无关。我为什么不能盛装上飞机，就算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算今天不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伦敦。柳成荫心里想着，但嘴里还是应付性地回答了一句：“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是的，今天是柳成荫25岁的生日，2001年9月16日，就是因为她是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伦敦，意义重大，所以她才誓死都要选择在这一天，她生日的这一天，落地到伦敦，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国家，去开始她的新的人生旅程。她很兴奋，也很紧张。
“嗷呦，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多大了？成年了是吧？那阿姨帮你要杯酒，我们要喝杯酒庆祝一下的啦。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的哇？我姓王，你叫我王阿姨就好了的。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有缘分的啦，坐在了一起。”说着说着这位阿姨就激动了起来，紧接着又站了起来，对隔了至少有5行座位还没有走过来的空乘人员喊了一句：“哎，美女，这里，一会儿你给我们来两小瓶红葡萄酒啊，我们要庆祝一下的，她今天生日。”柳成荫尴尬地把身子往右边缩了一下，确保自己的脸被前面的椅子后背遮住。还好，她讲完了也就马上坐了下来，“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的呀？”
“我和你说我叫什么呢？”柳成荫心里想：从现在开始我告诉别人我叫什么名字呢？我的出生是个意外，因为我爸妈是从杭州周边的小县城出来的，那里柳树特别多，所以我爸妈就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柳成荫，“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两个高中毕业的人能想出来这么一个还算有文学气息的名字我其实也很满意了。上了大学，我们的英文外教费朗夫人因为班级里面的中国学生人数太多，她记不住也叫不出来这么多的中国名字，所以建议大家自己给自己取个英文名字，我很喜欢《雾都孤儿》里面的Oliver Twist，时常在想假如人的生命是有轮回的，一百六十多年前我或许是他的姐妹，所以在认认真真想了好几天之后，我决定叫自己奥利维亚。“王阿姨，你叫我荫荫就好了。”
“荫荫啊，你第一次去伦敦的是吧？是去读书的是吧？你是去哪个学校啊？你自己一个人吗？到了伦敦会有人来接你的吧？你一个小姑娘家，到了伦敦还是要注意安全的，伦敦毕竟是个国际性的大都市，人很杂，什么人都有，坏人也很多，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王阿姨我1995年就来了，那个时候来伦敦的中国人非常少。我现在也快50岁了，我这一辈子可真的是去了不少地方呦，40多了还拖着女儿又跑到英国来重新开始。劳苦命，奔波的命啊。”
这个时候餐车也推到了她们的面前，穿着一身红色套裙面容姣好的空姐递过来了两支小瓶的红葡萄酒和两个塑料高脚酒杯，微笑着看着柳成荫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柳成荫也微笑着看着她轻轻地道了一声谢。是啊，奔波的命啊，或者说是其实都是我们自找的。本来可以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一辈子，但内心的声音却告诉自己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考大学那年，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的母亲希望她不要离开杭州，可以离家近点，但是她的父亲却执意让她出去闯闯，用他的话来讲，这样她可以过上和父母不一样的生活。既然出去闯，到哪里都是闯，那不如走远点。于是她考上了大连外国语学院。开学之前，她们一家三口备足了口粮，坐了几天的火车硬座去的大连。柳成荫记得临出发之前好几个晚上她都激动得没睡好觉，她的母亲倒是提前几天就难过得掉眼泪，舍不得她走。她父母赚得不多，房子也是公司分配的，去上大学学费加上生活费对他们来讲是很大的负担，所以家里选择的是最慢的也是最便宜的火车。为了省钱，他们几天的行程全部是自带的粮食，柳成荫的母亲提前煮了20个茶叶蛋，父亲带了好些方便面、黄瓜、西红柿、火腿肠、馒头。柳成荫是他们家的独女，父母的期待全部寄托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小小的她天天背着和她差不多大的书包，一直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都在努力学习，因为对他们全家来讲，这是他们唯一知道的改变生活现状的方法。去大连那次是柳成荫第一次离家远行，她的母亲一路晕车吐了好几次，但是她却激动得一直睡不着，贪婪地看着火车窗外沿途的风景。直到今天，她都无法忘记刚从火车站走出来那一瞬间的感受，那个城市的天好蓝啊！刮风的时候空气里面都弥漫着大海的味道。过马路的时候，她的母亲要一直拉着她的胳膊走路，因为她就一直仰着脖子在看着那比家乡要蓝上好几度的天和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不知道伦敦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伦敦的空气里面又飘浮着怎样的味道。
“王阿姨，伦敦的天是什么样子的？伦敦每天都还下大雾吗？”虽然柳成荫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很鲁莽，她们都还不熟就问她这么多个人的问题，虽然她也知道再过十几个小时她就可以自己亲眼看到伦敦的天空，呼吸到那个城市的空气，但是一想到这个王阿姨已经在伦敦居住了6年，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她这个问题。
“伦敦早就没有大雾了，伦敦啊，天气好的时候，天是蓝的，不好的时候便阴沉得让人心情都不好。伦敦其实就是个大农村，去了，你就知道了。”她的这番话让柳成荫心里更不喜欢她了，虽然她没有去过伦敦，也没有太多的渠道去看到这个城市的样子，但是她脑海里面的伦敦是浪漫的，是处处充满神秘的故事的。她不容许一个穿着随意、都快50岁对自己的外貌完全放弃丝毫不做任何修整的中年妇女来恶意评论她选择在她25岁生日那天要去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城市。她默默地把面前的小桌板拉下来，拧开酒瓶盖，给自己斟了一杯经济舱里提供的廉价红酒。
“干杯，荫荫，祝你生日快乐！”王阿姨丝毫没有觉察到柳成荫的心理变化，热情洋溢地把手中也斟满了酒的塑料杯子举过来，和柳成荫的杯子碰了一下，像喝水一样咕噜咕噜一口就干了。
柳成荫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把酒杯端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小口，觉得心里和她的距离又远了一点。
“荫荫，在伦敦你有亲戚朋友什么的吗？”
“没有。”酒有些苦涩，但也还好，毕竟是自己的生日，在一万多米的高空能够自斟自饮也算是有特殊意义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不禁抿嘴微微一笑。
“那你男朋友在哪？”穷追不舍的王阿姨让柳成荫想到了老家的那些邻居们，每天都在努力地打听着各家各户发生的各种事情。她有很强烈的预感如果这个时候她说自己没有男朋友，对方就会马上开始从包里掏出来十张照片给她介绍对象。感情这个话题是她的软肋，她和自己的父母都不想也不能多讲，很多话一直都憋在心里。柳成荫看着身边这位已经将整整一小瓶红酒都下肚的王阿姨，这位十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各奔东西的人，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王阿姨，我有男朋友，但是他在国内，没有和我一起过来。他现在自己在创业，正在上升期，走不开。王阿姨，其实我现在很矛盾。”荫荫拿起自己眼前的红酒瓶又给王阿姨倒了一杯，“你要是不嫌我烦，就听我啰唆几句。我觉得我好像有些抑郁，过去的几年总的来讲过得不是很开心，而且越来越不开心。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是很开心，也很兴奋的。大学一年级我的成绩全系第一，还给新生分享了我的学习心得。大二、大三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开始分散，因为之前我只会学习，从来没有玩过，也没有离开过父母自己一个人生活过。所以我开始翘课，出去喝酒，看通宵电影，我父母每月给我的600块生活费，往往前10天就被我花得差不多，之后就要借钱生活，节衣缩食，学习成绩自然开始下滑。直到大三后半学期，我碰到现在的男朋友。他当时大四，是我的学长，大我2岁，是学生俱乐部的一个干部，经常给在校学生提供实习挣钱的机会。那个时候我觉得他非常优秀，每天忙忙碌碌，夹着个牛皮的小包，穿着一身西服，扎着领带，白白净净，个子也很高，1米8左右，站在我这个1米6的个子身边，很给我安全感。我以为他家很有钱，因为他对外表现出来的形象就是这个样子的，到哪里都打车，是我们学校最早用摩托罗拉手机的人。他那个时候对我特别好，我和他在一起从来没有花过钱，出去吃饭都是他请客，后来还给我买了一部粉红色的摩托罗拉手机。他还带我去旅行，我身上的这条裙子就是他带我去深圳的时候给我买的，800多块钱，比我爸妈给我的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要高。直到毕业后一年左右的时间我都觉得自己超级幸福、幸运和开心。他管我吃住行，带我玩，给我买衣服鞋，回家给我做饭，给我按摩。有一次我穿高跟鞋回家，半路上脚磨出了泡，后来泡也磨破了，就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打车过来，给我脱鞋，跪在地上给我脚上破了的血泡吹气，抱我上出租车，到了家后一路又抱上三楼，回屋把我放在床上，打开电视给我看，然后又去厨房给我做饭，吃完饭，抱着我入睡。王阿姨，你知道吗？我们相处的前两年，他对我感觉比我父母对我还要好，我父母从来都不会给我买那么贵重的东西，不会像他这样宠我。然而当我毕业后走上社会，感觉现实就像恶魔一样，换着花样来找我的麻烦。我毕业后第一年基本上没有工作，一方面是和他去了沈阳老家，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从何下手，另一方面是他每天都请我吃饭，给我买东西，让我觉得我们什么也不缺，我也没有必要工作。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他打给我的一个电话，‘老婆，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找人来救我’。我才知道他毕业后所谓的创业其实就是帮别人制作假证。他妈妈花了些钱把他弄出来后，我们的关系也发生了质的变化。我对他的那种崇拜一下子烟消云散，就觉得之前的一切都是伪造的，假的。虽然我还是很爱他，但是我接受不了一个打破我底线的人。”
“你的底线指的是什么呢？”柳成荫找的这个聆听的对象果然没错，一下子她就被带入进去，还会很认真地抛出问题。
“做假啊。我说不出来，但是我觉得一个人的财富应该是通过正当的途径来的，不能靠走捷径，或者歪门邪道。我父母一辈子都是老实人，踏踏实实地过了一辈子。”
“但是你不是也说他们不能给你买贵重的东西，你觉得你男朋友爱你更多些是因为他养你。听上去他赚钱也是为了给你花，是不是你的花费太大，把他逼上那条路的？”
“‘养’这个词用起来就感觉很刺耳了，但是这么想起来，你说的也是对的。他管吃，管住，给我买东西，其实就是在养我。他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星期出来之后我便告诉自己，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我要出去找工作。他也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于是我们回到了大连，我去了一家外贸公司，他去了一家留学中介。”
“那不是挺好的吗？你们都有稳定的工作，又在一个双方都熟悉的城市，好好过日子，为什么想出国呢？”
“王阿姨，我马上就要说到我的矛盾点了。我工作了3年，在那家外贸公司，我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七、八点下班，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不加班的时候要和领导陪客户吃饭、喝酒，每天晚上十一点到家都算早的，但是我每天那么努力地工作结果又是怎样的呢？我的工资每个月固定，年终奖金也不高，看到公司里三四十岁的中层领导们，每天那么辛苦，庸庸碌碌，偶尔全家去上海、北京或者哪里旅行一周，回来都能在办公室里面讲上一个月。不光是我们公司的，我看我身边、他身边的朋友们都是一样，每天忙忙碌碌，找工作，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送孩子去学校。孩子工作了，他们也老了，退休。孩子们又开始忙忙碌碌，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就这样一代一代地重复平淡的日子。”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听到这里，王阿姨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空了的第二杯酒，将手举在空中，示意空乘小姐过来。
“王阿姨，可是你为什么40多岁带着女儿还会跑到陌生的城市去重新开始？如果人生就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要折腾呢？我们为什么要折腾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过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安稳地守着一座城市生活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岗位上干一辈子，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为什么我们都要中途换个赛道重新开始？”
“这位女士，您还需要点什么？”刚才那个空姐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再给我来一小瓶同样的酒吧。”她转脸看了一眼柳成荫，“你呢，你还要吗？我感觉你好像有些醉意了，你一个人去伦敦，在飞机上喝醉了可不好，你还穿着这高跟鞋。”
是的，柳成荫上飞机的时候脚上穿的是她最钟爱的一双尖头细跟高跟鞋，乳白色的牛皮鞋身，贴近脚面的地方用细细的红色的牛皮绣了一圈，在前面靠近尖头的地方系成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这双高跟鞋是去年我男朋友买给我的生日礼物，好看吧！这双鞋可舒服了，我穿着它跑步都没有问题。王阿姨，我个子矮，穿长裙不穿高跟鞋不好看的。一穿高跟鞋，感觉整个人的气场都挺拔起来了，走起路来也特别精神。我没事的，再给我来一杯。”柳成荫的脸已经红扑扑的，其实第一杯下去的时候，一股酒意已经上头了。“我现在头晕晕的，感觉非常好，喝完这杯，我睡一觉，一睁眼就到伦敦了，完美。”
“我们两个分这一瓶就可以了。今天是她25岁生日，谢谢你，美女！”她把手搭在柳成荫的胳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充满爱意地说，“孩子，今天你生日，阿姨陪你再喝一杯，然后你好好休息，你要准备充足的体力，好好迎接你的新生活。到了伦敦之后，会有人接你吗？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没人接我，但是我男朋友已经把住处安排好了，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住在伦敦，我可以暂时住在她家，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找到自己的长住地。下了飞机，他让我打车去就可以了，我有他朋友的住址和电话。阿姨，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可以的，从小到大，我都没让父母操心过。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你不觉得那样的生活太无趣了吗？一眼可以看到头，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辈子，还可以看到孩子的一辈子，就那么些琐事，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生子，退休，死亡。然后我们死了也就死了，别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眼看到头，想想我就抑郁，再加上，王阿姨，你在中国有房吗？不知道在英国的房价是怎样的，大连的房子现在也好贵，我和我男朋友两个人一起每个月起早贪黑，拼命工作，每个月也存不了几个钱，他还是走哪都打车，每个月的收入是有限的，他的花销却很难控制，只能靠我来存钱。而他又一直和我讲，钱不是存出来的，钱是赚出来的。我也没看到他合理合法怎么能赚出来钱，我一个人的力量又很单薄。我算了一下，按照我现在存钱的速度，工作3年，我存了5万块钱，就算以后升职加薪，我也要20年的时间才能存够50万，50万够干什么？房子都买不起，那个时候我已经45岁，就是我父母现在的年龄。这期间我还要生孩子，照顾孩子，要买房，到那个时候，难道我和我父母前几年一样，煮上几十个茶叶蛋，买几天的火车硬座的票，送我的孩子去别的大城市告诉他走得远一点，过和我不一样的生活么？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十分沮丧。我能看到我的未来，一个我不想要的未来，但是我不知道我如何能够跳得出来。所以当我的男朋友告诉我现在只需要几万块钱就可以到英国或者爱尔兰读书的时候，我就和他讲‘你可不可以帮我办出去？’他一开始是反对的，异地恋的结局大部分都不好，但是我说服了他，我知道他自己想开一个出国留学中介，他英文不好，我告诉他我可以作为英国的业务对接人，这样对我们的未来都有帮助，他才同意并帮我办了到英国的手续。而且，王阿姨，我很爱我男朋友，他也很爱我，但是我们总吵架，我感觉我们在一起把对方的缺点都激发出来了，分开一段时间不用天天吵架对我们的感情来讲也是件好事情，你说呢？因为他要开始做自己创业前的国内的准备工作，所以无法和我同行。我本来想约大学同寝室的一个好朋友一起的，我们可以一起打工，一起存钱，互相有个伴，但是她和我讲，‘荫荫，我父母身体不好，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我要留在国内照顾他们，再说我们家一共就那么点钱，如果我都花在出国上，我爸妈就要站在马路中间喝西北风了。’所以今天坐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哈哈哈，小荫荫自己独闯大英帝国雾都伦敦。”荫荫可能是酒意上头了，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咯咯地笑了出来。这个姑娘不笑的时候神情忧郁，好像有很多心事，但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眉头上扬，嘴角上翘，让王阿姨一下子想到了一个词“春天”。“荫荫这个年轻的姑娘的笑容像春天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如果我大女儿还活着，应该也是她这个年龄了。”王阿姨想。
“孩子，你在伦敦有亲戚朋友吗？有工作吗？接下来到伦敦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王阿姨，我没有亲戚朋友，伦敦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很兴奋但是也很紧张，兴奋的是我马上要到一个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我的新环境，这对我来讲是一个全新的赛道。我想看看我，荫荫，奥利维亚能在这里走多远，走成什么样子。这里我完全看不到我的未来，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感觉到我才可以看到希望。”
那一刻，从柳成荫的眼中，王阿姨看到了两团小小的火苗，她看到了光，“孩子，阿姨祝福你，祝你25岁生日快乐！祝你在伦敦尽早展开充实的生活，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干杯！Cheers！”
“谢谢阿姨！”，柳成荫喝干了杯中最后一口红酒，摸了摸母亲临行前缝在裙子腰带里面小暗兜内的英镑，闭上了眼睛，她对自己默默地说到，“亲爱的荫荫，这3000英镑将会是你到伦敦展开新生活的全部的家当，到了之后要好好分配好好使用，下了飞机找好住处，到语言学校登记报到，找兼职工作打工赚钱，再去读个研究生，你在英国的生活会非常精彩的，加油吧！荫荫，现在你晕晕的，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你就在伦敦了。”
与此同时，王阿姨也喝干了自己杯中的红酒，放下酒杯，用毯子把自己的腿紧紧裹住，又尽量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肚子和上半身，在她准备好要入睡的时候，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年轻的25岁的姑娘。这个皮肤紧致，长着长长的睫毛，脖子上戴着一看就是假的但还是很漂亮的珍珠项链，身上散发出阵阵浅浅的桂花香水味道的姑娘，让她想到了25岁的自己，想到了她的大女儿，心里泛起一阵伤感。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几个问号从脑海中快速划过，“10年后的今天，你会和谁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我和你还会再次相见吗？”
10个小时之后，当她们陆续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平安落地伦敦希思罗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