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制约、平衡和魔法师
雅典,公元前462-前399年
不要因为我说了真话而对我发火;不管是谁,只要真诚地反对你们或其他大众,阻止城里发生的许多不公和非法之事,那就别想活下去。一个真正为正义而战的人,哪怕只想多活一时片刻,也必须过一种私人的生活,而不是公共生活。
——柏拉图,《申辩篇》,31e-32a[1]
雅典市政广场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收藏着25万件古代文物,都排列在20世纪50年代建造的一些精美橱架上,不少还保存在老旧的橄榄油罐里。在这些文物当中,有一个公元前5世纪的原始投票箱仍留在原地。这个简单的陶土结构体怎么看都像个孤立的地下烟囱,古雅典人会把他们的选票“psēphos”(砾石,最初的投票工具,一般是河里的鹅卵石或其他石子)投到这里面。公元前399年前后,人们已经不再往这里面投鹅卵石了,他们精心设计了一种选票。在苏格拉底受审时,那可是很前沿的新奇玩意儿,其形如指钹,有些中空,有些则塞入了一根柄。无柄代表有罪,有柄代表无罪。只要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中间,就没人知道你把选票投进了哪边(投票箱里分成了两块,一边收“无罪”票,另一边收“有罪”票),这是一种古老的不记名投票方式。
这个地下室的考古遗迹向我们道出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从中可以窥见雅典人在民主制下的心态。尽管言辞在雅典很有价值,也颇具说服力,但雅典人明白,他们须尽力制约华而不实的言语(遑论选举舞弊和腐败了)。雅典娜的子民精明地意识到,他们这种“开放性”体制极易被人滥用,或者受到威胁,而口才或人际关系在一个由人来领导的体系中也很可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力,于是他们花费了大把的心思来研究如何在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持所有程序的公平和万无一失。[2]
法庭中的魔法
话虽如此,但在这样的庭审中,像苏格拉底这样的凡人仍然面临着巨大的风险。法庭上也不无妖魔作祟。
从国王柱廊往西北方向走5分钟,你就能看到凯拉米克斯博物馆(Kerameikos Museum),里面有一尊小型的男性雕像。这个铅制小人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埋进了一口铅制的棺材里。他的右腿和棺材盖上都刻着他的名字:莫内西马霍斯(Mnesimachos)。
莫内西马霍斯曾被人施过巫术,这也是雅典法律制度的一个方面,但常被人淡化,因为它不太符合一种流行观念,即雅典是一个高尚而开明的准乌托邦。那个微型的铅制棺材盖上还铭记着另一些雅典人。这些人可能是受害者的朋友,也可能是把他告上法庭的敌人。棺材盖上包含了各种恶毒的咒语,在这份名单的末尾写着:“以及所有站在他那边的法律辩护人(syndikos)或证人(martys)”。[3]
我们还在别处的水井和水箱里发现了雅典人的咒符(curse-tablets),它们被折叠起来,用钉子刺穿,留存于水下。其中的要旨看来就是想让那些出庭的人丧失能力:
那人和他所行的事,也要像这铅板一样无用而冰冷;那些伴他左右的人,不管是议论我还是谋害我,也要叫他们无用而冰冷。[4]
像这样的小雕像,连同各法院所在区域(雅典市中心、比雷埃夫斯和凯拉米克斯区)出土的所有咒符,都表明雅典有可能是一个极其多疑而迷信的社会。诅咒一度被视为雅典下层人的习惯,但最近激增的雅典考古活动描绘出了一幅不同的图景。这些刻有名讳的雕像和咒符频频出现,说明这种巫术是一种相当标准的程序。美国雅典古典研究学院最近对该市出土的所有现存雕刻画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大部分雕刻画都可分为两类:基础知识类和诅咒类,前者是供雅典人学习阅读和写作之用,后者则是供雅典人完善诅咒他人之法。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也提到了这种合法的魔法,即这种通过符咒所产生的约束性法术的用途:
他们相信这些事情能让我们的罪恶在阴间得到赦免,谁要是轻忽咒语和祭祀,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恐怖了。[5]
在很多人心里,魔法还能透过其他途径在法律体系中发挥作用。人们相信某种随机性的准超自然力(Kleromancy)可以引导抽选器中的小球到达特定的位置。这些雅典人不会让审判的结果仅仅取决于被告言论的力量或陪审团的心血来潮,必须召唤更黑暗的力量来施加影响。[6]考虑到雅典是一个多么好打官司的社会——别忘了,这里随便哪一年都有近40000桩案件——巫术的来往肯定不少。
雅典是一座惯于在灵界(the spirit world)的助力下审判、处决无罪者和有罪者的城市。
* * *
在国王执政官的法庭上,水钟上的塞子已经拔掉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勒托、阿尼图斯和吕孔身上(美勒托可能还带了些人来,以证实他对苏格拉底的指控)。控方团队有整整3个小时的时间来完成他们的任务。[7]
在当天日落之前,雅典人将决定一位年逾古稀的哲学家的生死,不过孰胜孰败目前还无人能够预料。
古雅典的法律体系中并无出庭律师或代理律师——美勒托、阿尼图斯和吕孔必须亲自来打这场官司,苏格拉底必须为自己辩护。谁也不知道苏格拉底那出了名的机智、聪明的俏皮话、善于思考的头脑以及自信能否提供足够的弹药来挽救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