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冰(张颂文、姚安娜主演同名热播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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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才”的野心(2)

野牛城搏击俱乐部,红色的招牌看上去很显眼,两头健硕的公牛,怒目圆睁,头对头顶着,仿佛打得难解难分。

来搏击俱乐部的大都是散打、拳击、武术的业余爱好者,周末时,约好了对手,来这里打上几个小时,既是健身,也是乐趣。唯一的专业队员是野牛城体校的少年散打队,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训练。俱乐部当然是想挣钱,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散打比赛,尽管选手们的水平很业余,却也能吸引很多观众买票观看。

皮特是这里的常客,散打的水平也比其他人更胜一筹。

不过今天是周一,人不多,除了少年散打队,只有两组练习散打的业余学员,戴着蓝色的头盔和手套,不断发出夸张的喊叫声。教练在旁边指导,不断纠正他们的动作。

每个训练场地都用护栏围着。十几个像半截树桩似的沙袋用铁链吊着,时不时有人过来踹上几脚。

皮特光着膀子,穿着宽松的红蓝相间的短裤。他就一个人,没有戴头盔和手套,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有陪练。

他端着马步,对沙袋连续出拳,嘴里发出“嗨嗨嗨”的叫声。

满头大汗,他停下来,走到旁边的小桌子,用毛巾擦汗,又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几口。

歇息片刻,他走过去,怒目圆睁,运气,突然凌空飞起,双脚踹在沙袋上,然后一个漂亮的姿势,侧趴在地板上。相邻的那两组业余学员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大声喊道:“好!再来一个!”

皮特站起来,没有理他们。他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擦了擦汗,把东西装进包里,像有满腹的心事。他点上一支烟抽完,背起有耐克标志的包走了。

出了搏击俱乐部,皮特开着他那辆二手的黑色桑塔纳回到公安局。

局长陆锵的办公室,门开着。皮特把包扔在沙发上,坐到陆锵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满身的臭汗。”陆锵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说,“我起码有三个月没看到你了吧。”

陆锵是从检察院副检察长任上调来担任公安局局长的。直筒子性格,骂起人来,真让人担心会打起来。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脾气火暴,心肠却很软,一阵急风暴雨似的发泄,骂完就完了,不记仇,背后也不整人。敢在他面前反抗的,公安局大院里只有皮特。因为姓陆,皮特怼他的时候,给他起了个外号“老六”,久而久之,“老六”这个昵称就在大院里流行起来,下属们当面称呼“陆局”,背后都叫他“老六”,他也挺喜欢。

陆锵拿起桌上的三五香烟,把烟从盒子里倒出来,递给皮特。

“不抽。我只抽‘红双喜’,便宜。”皮特自己抽出“红双喜”烟点上,猛吸了两口,靠在椅背上,两眼盯着陆锵说,“我是来跟你辞职的。”

老六猛地把烟盒摔在桌上,指着他呵斥:“你别跟我闹了好吧!你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

“我没跟你闹。我就是不想干了。”皮特面无表情地说,“老六,求求你放我走吧,你也省点事。”

“唉,皮特——真是别扭,每次听着你这洋鬼子的名字我就不舒服——我说伙计,你真是不知好歹呀!”老六站起来,手敲着桌子,“三年前,你执行抓捕任务时出事,甚至还有人说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我去跟相关领导解释,做了很多工作。你扪心自问,我老六有什么对不起你,就是把你的职务撸掉了,那是没办法呀。正因为我欣赏你的才能,还有人品,才始终护着你、迁就你。可是你这样破罐子破摔,整天吊儿郎当,惹是生非,我对公安局的其他人怎么说?”

“好吧,我谢谢你的人情。”皮特叹了口气,“只是……我实在不愿意在这里混下去,像个行尸走肉,谁看我都不顺眼。”

老六把剩下半截的烟使劲摁在烟灰缸里,气呼呼地说:“谁看你不顺眼?是你看别人不顺眼好吧,连我这个局长你都没放在眼里。”老六真的火了,他背着手来回走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又打住,大概怕伤了皮特,“这三年多,你不上班,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像个浪子,老婆也跟你离婚了。你说,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曾经那么优秀的人,顶天立地的汉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仿佛是对峙。为了皮特的事,他们没少吵过,以至于再吵已经找不到新鲜的词儿。以老六的脾气,他当然憋着一肚子怨气,只不过对皮特有点例外,最难听的话他还是忍着没有说出来。

老六抽出两支烟,扔了一支给皮特,也不管他抽不抽。“在这个院子里,无论专业素质还是人品,你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年为了你的事,我对其他领导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你就这么沉沦下去,看着我都觉得痛心。”老六手里举着打火机,却忘了点烟,他像个苦口婆心的长者,试图说服皮特,“人的一生,哪有一帆风顺的,邓小平三落三起,成大事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你呢,也就三十五岁,年轻得很,哪里摔倒就哪里爬起来,几年后你皮特不又是一条好汉吗?”

“这就是命,轮到了,只能认命。”皮特右手抓住乱糟糟的长头发,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颇有些伤感。

“别给我胡扯!什么命?谁的命好?”老六倒了一杯水给他,换了个口气,“我看这样吧,你去休假半个月,找个地方散散心,把心态调整好,换个人回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给你重新安排面子上过得去的职务,就算有人背后指责我偏袒你,也要把你扶起来。或者这样,你现在反正是单身,去基层待几年如何?你自己选个喜欢的派出所,当副所长怎么样?”

皮特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抓起他的包,转身往外走。

“你等一下。”老六从办公桌后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这瓶茅台酒,放在这里好几年了,你拿去吧。”

茅台酒的盒子已经很旧了,皮特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放进包里,也没说感谢。老六送他到办公室门口,还不忘多说一句:“酒也可以喝,别喝太多。哪天有空我陪你喝两杯。”

回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皮特开着他的破车,去了城南三十多公里外的野牛城山庄,打算在这里待上半个月。

山庄三面环山,山坳里是个大水库,有十来艘游艇,游乐设施简陋单调。对外号称度假村,其实也没有客房。平时来玩的人很少,只有到了周末,才会热闹起来。

老板阿满是皮特的好朋友,他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嫌弃他。

虽已夏末,却还是酷暑时节。来到山庄的第二天下午,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看上去要下雨的样子,成群的鸟儿在水面上低飞。皮特和阿满在水库里游了几圈,便上岸往回走。

两人顺着石板路往上走,来到半山坡的亭子里,坐在那里抽烟闲聊。

女茶艺师正在泡茶。“你回去吧,我们自己来。”阿满对茶艺师说。

茶艺师给他们每人泡好一大杯茶,便走了。

“局长让你休假,其实你每天都在休假。哪里也别去了,就在这里待着,我陪你。”阿满说,“虽然没有沙袋给你打,但是每天可以去水库游两个小时,散散步、钓钓鱼,晚上少喝点酒。”

“半个月之后呢?我还去上班吗?”皮特理了理湿漉漉的长发,无精打采地说。

“做生意你不懂,又不喜欢求人,不上班你还能干吗?”阿满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公安局还是个体面的单位,局长对你挺不错的,你整天像个大爷,换个领导,早就收拾你了,你能怎么样。”

纷繁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皮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这人哪,有时候还真是命中注定,大红大紫的时候,突然当头一棒。”他把烟头放在烟灰缸里,用茶水浇灭,端起茶杯,像是自言自语,“我现在这个落魄样子,开着二手的破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跟无家可归差不多。”

也难怪皮特感到失落,几年前,他可不像现在这般潦倒。他是正统的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硕士研究生,业余时间练出一身散打的硬功夫,未受过训练的人跟他徒手搏斗,哪怕十对一,也休想占到他的便宜。在特警大队工作两年,正好老六上任,他太喜欢皮特,将他破格提拔到刑侦支队下属的五大队,先担任副大队长,一年后当上大队长。

五大队是负责重案的刑事侦查部门,内部经常称他们“O记”。那时候的皮特,屡破大案,风光无限,再加上年轻、高学历,要不了几年,就是刑侦支队长、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未来的公安局局长,前途无量。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皮特带着两名刑警到开发区调查案件,回来的路上,下着雨,途经一个刚建好还没有装红绿灯的路口,与一辆无牌的泥头车相撞,他驾驶的轿车失控翻滚,后座的警察被甩出去重伤不治。他和右座的同事受伤也很严重,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闹出这么大的事,公安局内部反应强烈,纪委书记建议提请检察院逮捕皮特。老六的怒火简直就是排山倒海,他不顾皮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近乎破口大骂。皮特目光呆滞,躺在那里一言未发。

骂完了,老六去向市委书记汇报,又去找检察长,摆出数不清的理由——出了重大车祸,皮特是大队长,又是他开车,当然有比较大的过错,但主要责任在泥头车司机。最后,皮特被撤销大队长职务,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变成普通警察。整个公安局大院里,有人替他惋惜,也有人暗中看笑话。

从野牛城公安系统的“明星”,到备受指责的普通警察,巨大的落差让皮特仿佛掉进了冰窟窿。真正让他无法释怀的还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的疏忽,年轻的同事失去了生命。事发那段时间,皮特经常提着酒去看望去世的同事。他独自坐在同事的墓前,摆上两个酒杯,斟满,碰杯后一饮而尽,另一杯轻轻地洒在墓碑上。

皮特像变了个人似的,郁闷,彷徨,整天找人喝酒。开始还有人陪他喝,然而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渐渐地,朋友们也都躲着他,他想找个人喝酒都不容易。他就提着酒,找个小馆子,来一盘炒田螺,或者干脆就是花生米、拍黄瓜,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直到烂醉为止。

妻子是公务员,自然受不了,她去找老六。其实,老六也很担心,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跟他谈过多次,皮特多半沉默应对。只有一次,老六说要找个精神科的医生给他看看,皮特当场就跳起来,指着老六骂道:“你才是精神病呢!”老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束手无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一年多,妻子忍无可忍,和他离婚,带走了刚上幼儿园的女儿。

说起这段经历,皮特自嘲道:“出了这事,我还真有点宿命论,相信人的一辈子,成大事靠命运,小成功靠机会,加上小聪明。”

“那是你给自己的堕落找理由。”阿满倒掉壶里的茶叶,换成大红袍,“这几年你来我这里也不多,每次来我都劝你,把过去的包袱放下,重新来过。你过去是老六的爱将,现在他其实还在暗中保护你,所以你也不能做得太过了。再说,你才三十多岁,专业那么优秀,我相信将来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公安局大院,老六和皮特已经超越了传统的上下级关系,两个脾气火暴的人,有时候好得像亲兄弟,但是,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光是皮特这个与美国电影明星相同的名字,就不知道被老六奚落过多少次。有一次皮特急了,恶声恶气地怼了老六:“你好无聊,动不动就拿名字恶心我!我祖宗十八代就姓皮,难道你姓六就比我姓皮的好听了?”

老六,皮特给局长起的外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公安局大院里流行起来的。

“我也想过回去上班,甚至打算去基层派出所,比局里还清静。”皮特一脸茫然地说,“可是,我知道很多人用鄙视的眼光戳我的脊梁骨,私下的议论还能有什么好听的话?”

“这也不奇怪。你在乎别人的眼光干吗?”阿满说,“你那臭德行我还不知道,骨子里就很傲慢,看不起人,还要挂在脸上,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看不起他。”

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天色突然暗下来。“走吧,要下雨了。”阿满站起来,“厨房准备了松茸炖土鸡汤,还有红烧甲鱼,晚上我陪你喝点红酒。”

“老六送给我一瓶茅台,晚上喝了吧。”皮特背上包,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山庄走去。

西边的天空涌上来黑压压的乌云,光线越来越暗,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即是惊天的雷声,在山谷里回荡。

两人加快了脚步。这时,皮特的摩托罗拉手机响了。“是老六。这时候打电话找我干吗?”他看清了号码,接听电话,“老大,有事吗?”

电话那头,老六问他在什么地方。“我在城南,野牛城山庄,”皮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让我休假嘛,我在这里住几天。”

老六似乎急得火烧眉毛:“犀牛路派出所接到线人的情报,晚上九点在城市花园有毒贩子交易……”

“哎呀,就是两个吸毒的小杂碎,让派出所去看看不就完了嘛。”没等老六说完,皮特粗暴地打断他,“要是觉得能捞到大鱼,那也该禁毒支队派人去。”

闪电就在他们头顶上,像无数条毒蛇在狂舞,惊天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转眼间,乌云已经覆盖了大半片天空。

“你别跟我那么多废话啊。现在有三个案子出现场,都在下面的县里,除了我和政委,没有人能派出去。”听得出来,老六是真急了,“你马上给我赶回来,禁毒支队民警张晓波老婆生孩子,他在医院,我把他调去配合你。”

“真是岂有此理!”皮特挂断电话,满脸不高兴地嘟哝道,“好不容易出来,又被他临时抓差。”

“别那么多牢骚,动不动就怼老六,你这样对不起他。”阿满提醒他,“你现在还是警察,有报警,还真不能当儿戏。赶紧去,要是没有大事,处理完了再回来。”

两人一路小跑,回到山庄。皮特进屋换了衣服,从餐厅穿过时,一名女服务员正端着托盘,皮特看到有包子,伸手抓了两个。

又是一道疯狂的闪电,仿佛带着尖锐哨音的炸雷就在头顶上轰响,大暴雨随后倾泻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味道。阿满站在停车场,瞬间被浇成了落汤鸡。他上去拍打车窗,喊道:“这雨太大了,注意安全,别开得太快!红烧甲鱼给你留着!”

“我还要找老六辞职,这活不是人干的!”皮特猛踩几下油门,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发出怒吼,猛地急转弯,呼啸着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