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兴衰三百年3:从女主当国到开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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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危险关系

从显庆五年(660年)到永淳二年(683年)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李治将他的主要时间与精力都投入了战争与外交领域,简单来说其工作内容就是:谈、不打,不谈、打,以及谈什么、给我狠狠打。至于国家具体政事,如任免官员、赈灾救济、钱粮赋税之类的,基本上是能不管就不管,没有大事不吭声。

可是二十几年如一日下来,国家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一切虽不说无往而不利,但还算有条不紊。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稀罕事,究其原因是那位接替长孙无忌、分管国家日常政务的领导十分给力,她就是圣上的第一夫人——武皇后。

按照传统说法,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所以她一坐上皇后的宝座就开始逐步胁迫自己软弱的丈夫,让他将手中的权力交给自己,直到架空皇帝为止。

对于这一说法,我仅同意前三分之一句,后面的我保留意见。

事实上,武皇后的理政权力不是她要来的,而是李治积极主动给予的。

其中的原因,史籍中说得再清楚不过:他有病。

据两唐书记载,自显庆后,李治是“多苦风疾”。所谓风疾,前面我们有提过,这是李氏家族的一种遗传病(并非如某古装剧所编是由于淋雨),其临床上的表现通常为头晕目眩、四肢抽搐麻木,严重时还会出现突然昏厥的症状。当年李渊和李世民都曾饱受此病困扰,其后的唐顺宗、唐穆宗、唐文宗、唐宣宗也是这种遗传病的明确“中招者”。然而在这些病号中,李治的病情很可能是最早出现也是最为严重的。特别是在除掉了亲政最大的障碍长孙舅舅后,估计是政务量突然加大的缘故,李治的状况日益恶化,变得“头重,目不能视”,这样一来,奏疏批阅不了,上朝也坐不久,皇帝陛下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为了不耽搁国家大事,同时不至于大权旁落,李治急需一个帮手来协助自己支撑起这个庞大的帝国。

外戚已经证明是靠不住的,宗室兄弟不造反便谢天谢地,而后来在唐朝只手遮天的太监当时也就是群家仆,何况还没啥文化,这种档次的更是完全不在皇帝陛下的视野中,淘汰;朝臣,勉强还可以期待,但考虑到他们中的许多人同长孙无忌、褚遂良所属的关陇集团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也不能过于倚重,待查。

看来看去,想来想去,也就剩后宫了。

于是在某一天,李治对心疼自己身体的爱妻武皇后说:“你来,替我看下这份奏章。”

从此,武皇后真正登上了政治的舞台,并开始逐渐成为这个舞台上的焦点人物,直到实现控场。

武氏的理政能力的确值得称道,仅经过短短数月的家庭培训,她便能独立处理政事,且批复奏章时切中要点,深得李治及朝臣的好评。

与此同时,武皇后在朝中的班底也在形成与壮大中。

龙朔二年(662年),朝廷对中央机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这次调整后的最大变化是对三省六部及以其长官为首的部门与官员的名称做了大改变,如门下省不叫门下省了,改称东台,中书省也不叫中书省了,改叫西台,尚书省则称为中台;相应地,侍中改叫左相,中书令改称右相,尚书仆射叫匡政,左、右丞叫肃机,六部部长(尚书)称为太常伯,副部长(侍郎)称为少常伯,而其余的各大小衙门如御史台、九寺、七监、十六卫、二十四司等也都换了名字。

可能今天的很多人会认为李治夫妇很是无聊,实在是属于吃饱了没事干撑得慌的类型。

但事实绝非如此。

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权谋实践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道理:高层的一切举动,那都是隐藏了深深的政治用意的。

改名是虚的,无聊是装的,掌握权力才是真的。

所以搞来搞去,只是为了“权力”二字而已。

改名之后,最直接的受益人是许敬宗。朝廷二月份折腾完,他老人家八月份就上了台,出任太子少师、同东西台三品、知西台事,考虑到在此之前许敬宗就已经是右相了,这一任命事实上意味着许敬宗成了三省的总长官。

几个月后,李义府跟着上台担任右相,负责朝中人事工作(当时还没被流放)。

这样一来,朝廷的行政权与人事任免权完全被武后取得,当年躲在幕后的皇后娘娘更进一步走进了前台。

但要想从幕后走到前台,你知道,这一切不容易。

作为武后的头号亲信,猖狂的李义府因为不拿皇帝当干部,仅当上右相三个月就被李治废了武功,贬到蜀地做无期反省,武皇后一派由此遭到了沉重的打击。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鉴于被小小的李义府蔑视了一番,李治对老婆在朝中势力的大肆扩张有所警觉,开始有意疏远皇后,并且很可能对老婆有所训诫。

被李治这么一吓唬,武皇后立马就慌了,于是她赶忙秘密找来了一个叫郭行真的人。

郭行真是个道士,据说很有几分道行,特别是在厌胜之术这一领域颇有造诣。

这人匆匆进入后宫,为了什么,不知道;进宫之后又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有知道郭行真身份及特长的太监把这事儿捅到了李治那里。

李治愤怒了:你要干吗?

愤怒之余,皇帝陛下也果断秘密叫了一个人入宫(不愧是两口子啊)。

李治找来的这位叫上官仪,不是道士,是进士。

上官仪,字游韶,贞观年间进士,陕州陕县(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人,初唐著名诗人。

如果你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不需要感到不好意思,毕竟这位仁兄只是名噪一时,论知名度比后面的李杜、小李杜等要低得多。

因为这位仁兄是一派诗歌的开创者,其诗歌作品时人称作“上官体”,而这是唐代诗歌史上第一个以个人命名的诗歌风格称号。他本人则被公认为上承杨师道、虞世南,下开“文章四友”和沈佺期、宋之问的承上启下性质的大诗人,对律诗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此人出身官僚世家,其父上官弘官至大隋江都宫副监。江都宫副监是个众所周知的大肥差,按理说,上官仪的童年生活应该很幸福,绝对衣食无忧。但事实正好相反,因为上官弘运气不太好,他担任这一职务时正是大业末年,江南恰是一片烽火连天,所以,上官弘让人给杀了,当时尚且年幼的上官仪就此成为孤儿,被送到庙里做和尚。

虽然与僧侣为伍,烧香度日,但上官仪与陈祎(玄奘法师)不同,明显对佛经并不特别感兴趣,反倒是对诗经有着天然的浓厚兴趣。所以长大以后,上官同学的佛学功底只能排在第二位(只是相对而言,史载上官仪精通佛家《三论》),排第一的是文史知识。

当时唐朝派到扬州做都督的杨仁恭是个比较爱才的人,他觉得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上官仪留在庙里敲木鱼实在有些浪费,于是就举荐上官仪入京参加科举考试。

上官同学的文笔着实不是吹的,进京一考,一举高中,连当时的皇帝李世民都听说了他的名字,特地召他做弘文馆直学士。众所周知,李世民是个喜欢作诗写文但水平有限的人,所以皇帝陛下每次挥毫泼墨完毕,总要让上官仪先为自己看一遍草稿,并加以润色,还往往令其当场附诗一首作和。上官仪的表现应该是不错的,几次宴会跟下来,已经被升作起居郎,有机会同当时的宰相房玄龄、褚遂良共事——参与《晋书》的编修工作。

凭借着绝佳的文笔,上官仪的仕途一路畅通,到了龙朔二年,上官仪已经是银青光禄大夫、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成为宰相级的高官。

李治是老爹李世民一手带大的,上官仪则是先帝宴会中的常客(史载:宴私未尝不预),两个人之前应该打过交道,不过感情并非很深(从后面的事情可以看得出来),李治在这个时候召上官仪入宫,在我看来,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在当时的宰相班子中,一共有四个人,除去上官仪和同武后关系亲密的许敬宗,剩下的两个人分别是刘祥道和窦德玄。

刘祥道是一年前李义府专案组的组长,李义府的倒台基本上就是此人促成的,在李治看来,刘祥道已经站到了武皇后的对立面,应当会为己所用。然而事实证明,皇帝陛下看走眼了,刘祥道比他想象中的机灵得多。办完李义府的案子后,刘祥道深知自己得罪了皇后娘娘,因而屡次主动上疏,表示不愿意干这个右相,情愿退休回家。很明显,他没有卷入第一家庭权力斗争的打算,只想急流勇退,安度晚年。有这样的觉悟,李治自然指望不上他。

窦德玄倒是个老实人,而且还跟李治沾亲。其祖父窦照是李治的奶奶窦皇后的亲哥哥,等级比较高(这个辈分称呼大家自己去算),在朝中也没有搞过什么小团体,很值得信赖。但问题是这位仁兄有些过于老实了,从来都是实话实讲,藏不住事儿,所以自然也不适合。

于是乎,上官仪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李治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激动情绪,向上官仪讲述了武皇后的所作所为,并适时抛出了他的对策:废后。

没承想,听完李治的叙述,上官仪居然比皇帝本人还要激动。

“皇后专权跋扈,天下人早就对她大感失望,陛下正应该将其废掉以顺人心!”

这下轮到李治泪流满面了,真是知音哪!

皇帝马上点头表示同意,当即下令由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择机通告天下。

眼看着武皇后即将步前任王皇后的后尘,成为第二代废后,关键时刻,武氏的情报网络再次发挥了起死回生的功用。

武后得知这一消息的那一刻,话都说不利索了,情势紧急,皇后娘娘连头发都顾不得整理,直接就奔着皇帝的办公场所去了,在一连串的闯宫过监后,武皇后把正在细细品读废后诏书(草稿版)的李治堵了个正着。

人诏并获,现场气氛瞬间凝固。

在皇帝开口前,武皇后率先抢白,从太宗病榻前叙述到感业寺再见,讲过去,忆往昔,白头相守,比翼连枝,等等,说得本待发作的李治心肠一下子软了,当即丢下诏书,上前安慰起老婆来。

人家和好如初了,上官仪却混不下去了,他被列为武后黑名单上的第一号猎物。

经过研究,武皇后找到了诛杀上官仪的突破口——他的履历。

说来也是巧了,上官仪和那位向皇帝告发武后的太监王伏胜都曾侍奉过废太子李忠,本来这没什么,可在老狐狸许敬宗的一番解析下,上官仪和王伏胜都成了废太子李忠谋逆集团的核心人物。许敬宗的报告称,李忠被废后,心怀不满,对皇帝、皇后刻骨仇恨,于是结交了宰相上官仪和内侍王伏胜,挑拨圣上夫妻关系,意图浑水摸鱼,加害帝后。

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上官仪的命运就此注定。

麟德元年(664年)十二月,上官仪被打入大牢,不久与其子上官庭芝、内侍王伏胜一起被处斩,其家财及家人被打包充公。几日后,在黔州蜗居的废太子李忠得到了那个让他震惊的消息:赐死。李忠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于是他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终年二十二岁。

刚上黑名单的上官仪家破人亡,早在名单上的刘祥道也没跑掉,因与上官仪私交不错,他也被摆了一道,降职为司礼太常伯(礼部尚书),被撵出了核心决策圈。此外,左肃机(尚书左丞)郑钦泰等同上官仪来往密切的朝臣也受到了牵连,或被判流放,或遭到贬谪。

武皇后终于满意了,这次她不但绝处逢生,漂亮翻盘,还一箭双雕,清除了现有的威胁上官仪和潜在的威胁李忠,实在是上天保佑,可喜可贺。

当然,此时的武皇后并不知道,她此举最大的收获其实不是除掉了敌人,而是得到了一个得力的助手——虽然这个助手这个时候尚在襁褓之中。

因为在上官仪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的家属里,有个婴儿,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同母亲郑氏一同入宫。此女显然继承了祖父的优良基因,生性聪颖,文学天赋惊人,十余年后,她将成为一代女皇的左膀右臂,权倾朝野。

她,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

上官仪、王伏胜的下场让宫廷内外都知道了一个重要的常识:天虽然没有二日,但国可以有二主,而且女主明显比男主要狠得多,也厉害得紧。

废后未遂事件也给武皇后敲响了警钟,此事让她意识到,李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怯懦,一个不留神,她就有可能被打回原形,失去之前辛辛苦苦争来的一切。所以,要想个辙。

话虽如此,但李治毕竟是皇帝,你还能对他执行二十四小时监禁吗?

对于这个问题,武皇后一笑置之。不需要监视,但需要陪同。

自此之后,皇帝每次上朝,尽职尽责的皇后娘娘都会陪着一起来,李治听政在前,武氏垂帘在后,十余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天下大权、大小政事皆有皇后参与定夺,久而久之,群臣朝见、四方上表都开始有默契地将皇帝夫妇并称,呼为“二圣”。

既然被称为圣,自然要做些超凡脱俗的事情,比如说封禅。

封禅,是历代君主所能想象到的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国家形象工程,如果不是明君圣主在位、四海升平之世、国家强盛之时,你想都不要想,否则不用后人插嘴,大臣们的口水都能淹没你(所以盛世的标准后来逐渐改为修书)。当年唐太宗以天可汗之名威震四方,开创了贞观之治的美好时代,却也不敢造次,不敢贸然举行封禅大典,可见要登上那座祭坛是有多难。

然而李治夫妇不这么看,为了完成老爹们的遗愿(皇后之父武士彟曾是封禅典礼的首倡人之一),皇帝陛下宣布将在麟德三年(666年)正月举行大唐的首次封禅典礼。

麟德二年(665年)十月二十八日,皇帝夫妇在禁卫军的扈从与文武百官的随同下从洛阳出发,踏上了东封泰山之路。

这次参加封禅的队伍规模之大只能用“罕见”二字形容,据说白天看去东行的车队可连绵数百里,没一顿饭的工夫,绝对望不到这支队伍的尾巴,而到了晚上宿营的时候,场面更是壮观,人们支起的帐幕,漫山遍野,有点当年刘备连营七百里的感觉。

出现如此场景其实不难理解,毕竟封禅大典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典,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所以大家的心理比较一致:绝对不能错过!

事实上,不仅是唐朝的官员、百姓这么想,邻近的各国也是如此。听到大唐皇帝将要封禅的消息后,东到高句丽(当时还存在),西到波斯,南到乌长(在今印度半岛西北部),大小国家纷纷派出使团不远万里来参加这一盛会。

十一月,封禅队伍进入山东境内,在寿张(今山东省西部、黄河北岸)这个地方,李治下令队伍暂时停下,因为他要去拜访一位奇人。

这个让皇帝陛下专门登门拜访的人叫张公艺,是寿张的一个平头百姓,本身并不带有什么了不起的特长,除了一点——寿命。据说,此人早在北齐的时候就已经因为长寿获得了政府的关注和表彰,后来北齐、隋、唐王朝换了三个,他老人家依然健在,且越发硬朗,到李治执政这会儿,张老头已经九世同堂,成了全国人民仰慕的老寿星。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之类的想法一直都是皇帝们的最高理想和终生奋斗目标,从秦始皇到康熙,皇帝们一直在努力,李治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他亲幸张家,向张公艺亲切询问了长寿的秘诀。

张公艺没有讲什么每天早上一杯水、饭后百步走这样所谓的养生知识,而是默默地走到书桌前,开始奋笔疾书。

看来这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啊!李治心中暗自感叹。

然而当他接过张公艺写下诀窍的那张纸看了一眼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有多么天真。

因为在那张写了一百多字的纸上,李治看到的是同一个字:忍。

百忍方成金也!

李治恍然大悟。

赏赐完了张老爷子一家,李治继续往前走。十二月九日,封禅队伍抵达齐州(今山东省济南市),在齐州停留了十天进行最后的休整后,十九日,李治夫妇从灵岩顿(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东南)出发,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泰山。

此时,有关部门已经如期完成了泰山南麓圆坛、山顶登封坛和社首山降禅方坛三大主体工程的建设,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皇帝御驾亲临。

麟德三年正月初一,旌旗招展,人山人海。封禅大典正式开始。

大唐天子李治在文武大臣、各国使节的见证下走上圆坛祭祀昊天上帝(具体过程很烦琐,所以我们这里只讲基本流程)。

次日,按照传统流程,李治亲登泰山,于岱宗之顶封玉牒,向上级领导昊天上帝奉上玉匮奏章,五配帝(伏羲、神农、轩辕、少昊、颛顼这五位始祖级人物)进上金匮奏章。

第三日,李治来到社首山举行禅礼,祭祀土地神。本来依据封禅旧典,祭祀土地神时,由皇帝带头进行第一轮献祭,而后由皇太后陪祭。但在武后的强烈建议下,经过讨论(主要是李治与皇后讨论)决定,改由皇后出面率领宫内外所有命妇(皇帝的后宫加朝中大员的夫人)主持这第二轮的祭祀仪式,至于皇太后级别的越国太妃燕氏(李治庶母、越王李贞之母)则被顺次安排到了第三梯次进行献祭。

就这样,武皇后以仅次于皇帝李治的身份出现在大典中,并与李治一起接受百官、四海朝拜,享有青史留名之殊荣。她终于登上了自己人生中的又一个高峰。鉴于这一次封禅典礼中李治夫妇表现出的伉俪情深令所有人加倍感到印象深刻,麟德三年的这次封禅由此被后世视为继烽火戏诸侯之后,史上最大规模的秀恩爱活动。

封禅归来后,武皇后在朝中的威望是越来越高了,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人仍旧不把武皇后当一回事儿。

这些人不是外人,而是武皇后的家里人。

古语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昔日的才人武媚娘成功上位成为后宫之主后,武氏家族也跟着改头换面了。

堂兄武惟良以始州长史之职,被破格提拔为司卫少卿。

另一位堂兄武怀运从瀛州长史被提拔为淄州刺史。

同父异母的大哥武元庆从右卫郎将升为宗正少卿。

同父异母的二哥武元爽由安州户曹跳级做了少府少监。

司卫少卿是管仓库的,负责国家武库兵器和朝廷大祭祀、大朝会的供应,是个超级肥差,从四品;淄州刺史是一方的地方首长,官权职掌很重要,正四品;宗正少卿掌管宗室属籍,事少活儿轻待遇好,从四品;少府少监管请客吃饭,同样油水丰厚,从四品。

从五品级别的地方干部一跃进入中央从事众人日夜期盼的衙门工作,可以说,那真叫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我们之前提到过,由于杨氏在嫁入武家后只生下了三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因此在武士彟去世后,武元庆、武元爽当家的情况下,杨氏母女的生存状态可谓十分恶劣,受尽了家里人的欺辱。现在算是好了,武媚娘做了皇后,且将族中的几个兄长陆续提拔,杨氏老夫人终于熬出头了。

在杨老太太看来,自己和女儿不计前嫌、以德报怨,那哥儿几个自然会感激涕零、知恩图报。

然而事实证明,想象与现实是有很大出入的。

一次,武家人进行家族聚会,席间,已经被皇帝封为荣国夫人的杨氏作为家族长者,率先发言。

“你们还记得以前发生的那些事吗?如今你们富贵了,不知道都有什么感想?”

杨氏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武家的哥儿四个。

你这话我们没法接啊,哥儿四个一脸尴尬。承认当年欺负孤儿寡母的丑事,下不来台;承认受到了杨氏母女的恩惠,同样很掉价。但如果就这样默不作声,也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吧?咋办?哥儿几个以后还要在朝廷里混呢!

要说到底是年纪最大的武惟良阅历丰富,在一番紧张的思索后,他想出来化解的辞令。

“真的要感谢列祖列宗啊!我武惟良等有幸生为功臣子弟,早早就跻身官场,我们都清楚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所以为官之后从来不求富贵显达,没有想到现下却出于皇后的缘故,得到朝廷的厚恩重用。唉,如此一来,这真叫我们日夜忧叹、难以安眠,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荣幸的。”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武惟良的脸上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是被人胁迫才不得不去那劳什子的兵器仪仗库做副长官的。而听到武惟良回话的同时,剩下的三位也立马做无奈状,貌似坐办公室在他们眼中比坐大牢还要痛苦、难受。

明明领了人情,却搬出祖宗来说事,表示感谢,这摆明了是瞧不起人,故意不给面子。

这几个小兔崽子!当年欺负人不算,这会儿居然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荣国夫人的肺都要气炸了。她赶紧派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传到了宫中的女儿那里,希望武皇后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得悉此事,武皇后也感到了深深的耻辱,昔日武家兄弟欺负自己的那一幕幕场景一时间又涌到了她的眼前。

母亲说得对,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不久,李治收到了来自老婆大人的上疏。在这份奏疏中,武皇后表示要向历朝历代的贤后学习,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以防出现像长孙无忌那样的外戚越位干政的情况。所以皇后娘娘主动提议,本着防微杜渐的原则,从自家做起,将武惟良等几个哥哥辈的调往边远地区,搞扶贫开发。

还是我家老婆大人觉悟高啊!

李治乐呵呵地批准了皇后的请求。

就这样,武惟良被调任检校始州(今四川省剑阁县)刺史,武元庆改派龙州刺史,武元爽改任濠州(今安徽省凤阳县)刺史。一夜之间,除了本不住长安的武怀运在淄州(今山东淄博市淄川区)刺史的位子上留任观察外,哥儿几个就都被干净利落地清除出了高级公务员的队伍,并被要求限期赴任,不得有误!

始州、龙州、濠州和淄州,这都是多年响当当的国家级知名贫困州,送他们几个去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他们忆苦思甜的。然而,更加明显的事实是,武家几个兄弟的吃苦能力并不是很强,特别是皇后的大哥武元庆,到龙州不久就马上找列祖列宗报到去了。他的弟弟武元爽还强点儿,到了濠州很是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没承想在工作上面出了错误,被参了一本,流放到了振州(今海南省三亚市),死了。

出去不到一年,就挂了一半,傻子也知道,这里面有事儿。于是硕果仅存的武惟良和武怀运急了,二人立刻行动起来,开始自救。

武皇后摆明是幕后黑手,想来今天就算是痛哭流涕也是难逃一死。杨老太太也是不能考虑的,这老太婆的恨意估计比她闺女还浓烈,而且据路边社消息,此事正是杨氏授意的。上门叩头讨饶,怕是“虎入羊口”,只会完得更快。情急之下,武惟良灵机一动,想到了另一个人。他相信这个人会帮他的忙,而且能帮上他的忙。

这个面子很大,大到足以与武皇后相抗衡的人,同样是个女人。她姓贺兰,史称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贺兰氏是当时最受皇帝宠幸的女人,而按照宫内传出的说法,其风头已然远远盖过了武皇后,李治的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几乎不怎么去皇后那里了。这一切让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换句话讲,魏国夫人目前是武皇后的最大威胁,是最为危险的敌人。但是,这两个女人不仅仅是情敌那么简单,实际上,魏国夫人同武皇后的关系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我前面讲过,杨氏在嫁给武士彟后,儿子没有,女儿倒是生了三个。武皇后是老二,她的姐姐嫁给越王府里一个从事法律工作的小公务员(法曹)贺兰越石。婚后不久,两人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叫贺兰敏之,而那个女儿就是后来的魏国夫人。

现在,相信你已经明白了,她们两个是血浓于水的亲戚,魏国夫人每次见到武皇后都是要恭恭敬敬叫声二姨的。

然而二姨如今很愤怒,很后悔。她早为当初将守寡的姐姐一家接入宫中一事悔青了肠子,但她却难能可贵地在皇帝与魏国夫人面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甚至还对外甥女嘘寒问暖,照顾有加。时间长了,连李治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就此不便张口提及将魏国夫人转正——正式编入后宫一事了。

武皇后凭借自己大度的表现成功地迟滞了魏国夫人入宫的步伐,但她很清楚,这绝非长久之计,要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皇后位子,还需要做得更多。

小时候读漫画书,看到夜魔侠死爸爸、闪电侠死妈妈、蝙蝠侠死爸爸和妈妈、蜘蛛侠死叔叔,我曾一度认为,超级英雄的长辈绝对是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长大后读历史书,才知道自己当年太幼稚,因为漫画里都是编出来的,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做武则天的儿女(或者说是晚辈),那才是我所知道的最为危险的职业。作为武则天的外甥女,魏国夫人不是第一个倒在一代女皇权力之路上的子女,当然,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武皇后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肉体上消灭魏国夫人了。她使用的手法用我们今天的话叫借刀杀人,而被拿来当刀使的,正是武惟良和武怀运这对难兄难弟。

当时恰巧封禅大典刚刚结束,按照要求,在参与典礼后,全国各州的刺史都需跟着皇帝陛下回到京师,以便依次向皇帝述职。武惟良和武怀运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在汇报地方工作之余,两个人还带来了地方特产,打算适时献给魏国夫人与皇帝,为自己找条后路。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死神的魔爪早已经悄悄张开,并将把三个人拖向死亡之路。

而这一切又是以一次饭局的形式开启的。

乾封元年(666年)八月,京师,荣国夫人府。

在武皇后的提议下,武家大大小小齐聚一堂,共赴家宴。李治作为武家的女婿,也出现在了宴前。当然了,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也同往常一样紧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坐在了首座。

宴会开始了,武惟良和武怀运有些紧张。这也难免,因为这次宴席很可能是他们讨好皇帝的唯一机会,一旦错失良机,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下回朝觐是哪一年,而且很难保证在此期间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因此,当宴会气氛即将进入高潮时,武家兄弟拿出了撒手锏——秘制肉酱。

据说,此肉酱精选优质无公害有机猪肉,采用绝密配方,经小火慢炖而成,肉嫩味鲜,香味扑鼻,入口一秒即可俘获资深吃货,那真是好吃到可以让人当场大叫的程度啊!

不出所料,魏国夫人禁不住诱惑,抢先尝了一口,不过几秒后就忍不住当场大叫起来:

“有毒!”

魏国夫人当场吐血倒地,气绝身亡(一说是入宫之后毒发而亡的)。

喝得七荤八素的李治被眼前的突发情景吓了一大跳,看到七窍流血的魏国夫人瘫倒在地,在蒙圈了半分钟后立刻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侍卫何在?别让下毒的跑了!”

在最高领导的高度关切下,宴会投毒案迅速告破。

经查,嫌疑人武惟良、武怀运兄弟因对皇帝陛下外放其去边州为官的决定不满,故由怨生恨,决意铤而走险,谋害圣上。幸而皇帝受神灵护佑,毫发无伤。但鉴于魏国夫人不幸中毒身亡,因而司法部门最终给出的量刑结论是:武惟良、武怀运谋逆罪名成立,建议判处死刑。

李治批示最终处理意见:立即执行。

乾封元年八月丁未,武惟良和武怀运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落实斩立决。

武家四兄弟就此被一网打尽,一个不剩。

看来平日里喜欢欺负弱小的家伙还真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对家里出了这种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武皇后表示极度震惊。虽然后世的许多史家都明确指出这是武皇后派人投的毒,然后嫁祸给了武惟良、武怀运。但说来说去,大家也只不过是从动机等方面进行了推测,实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反正可见的是,武皇后是唯一且是最大的受益人,她不但清除了魏国夫人这个对自己最大的威胁,成功将李治夺回手中,还趁机让所有曾经欺辱过自己和母亲的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首先要整的还是武惟良、武怀运,因为二人是武皇后最恨的人。这哥儿俩虽说已经死了,但不要紧,有的是辙儿。

在武惟良、武怀运被处斩后不久,武皇后代表武氏家族对外发表声明,宣布正式开除二人族籍。从此之后,如有必要提及二人,应一律使用其更改后的新姓氏——蝮氏(毒蛇的意思),以表达对二人的极度反感与鄙视。

接下来是整活人。武怀运早逝的哥哥武怀亮之妻善氏由于早年对荣国夫人十分不敬,这次也遭了殃。她先被送入宫中做苦工,不久就被荆条活活鞭死,且是“肉尽见骨而死”,细细读来,实在让人在三伏天中亦觉胆寒。

杀掉了善氏,武皇后下令找来了魏国夫人的哥哥贺兰敏之,对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从今往后,你不再姓贺兰了!”

贺兰敏之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精神险些瞬间崩溃。

不姓贺兰,难不成要姓蝮吗?莫非皇后娘娘二姨妈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先把人搞臭,再慢慢整死?

就在贺兰敏之吓得汗流浃背的时候,他听到了姨妈接下来的话。

“我已经将你纳入武家的族谱里了。以后你就改叫武敏之,执掌武氏一族事务。”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上一秒贺兰敏之还以为自己要倒霉了,下一秒他居然得知自己将继承外祖父武士彟周国公的爵位,成为皇后娘家的掌门人!

武皇后选择贺兰敏之而不是侄子武承嗣或武三思继承门户,自然有着她的考虑。在我看来,除了因为对其去世的姐姐多少抱有些歉意外,另有一点相当重要的原因——那小子真帅。

贺兰敏之这个小伙子长得很帅,对于这一点,连惜墨如金的中国史官都表示赞同,以至于官方史书上出现了“敏之貌美”“年少色美”这样的记载。

相貌出众也就罢了,难能可贵的是,这兄弟还有不错的组织才能和文学功底。当他被安排为弘文馆学士的时候,许多人认定皇后就是让他来熬资历、混日子的,但武敏之很快就让这些人彻底改变了看法。他上班没多长时间就组织起馆内文人、学者行动了起来,不久,一部总计一百卷的大部头史书《三十国春秋》便横空出世。

虽说这套书在编撰体裁与内容上有借鉴南梁皇族学者萧方等同名著作的痕迹,但这书一经推出,大家就都被震住了,武敏之就此与“皇后家的关系户”这一称号揖别,在弘文馆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武敏之的出色表现很快得到了二姨武皇后的认可,而荣国夫人更是对这个外孙宠爱有加,于是武敏之的仕途一片坦荡,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左散骑常侍(正三品下),时常陪伴在皇帝陛下的身边。如无意外,作为皇后家族的族长,武敏之将以政坛第一新秀的姿态逐步高升,相信进入宰相班子也不过是几年内的事。

名垂青史、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而他在等待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别有所求。

终于,他等到了。

一天,李治见到身旁的武敏之,突然想起了他的妹妹魏国夫人,于是触景生情,开始同武敏之谈论起魏国夫人中毒身亡前后的种种,等到李治滔滔不绝地说完了,他惊讶地发现,下面听着的武敏之竟然没有插一句话,因为,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早已泪湿衣襟,哽咽难言。

这件事情之后,人们发现武敏之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得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比如,咸亨元年(670年)荣国夫人死了,身为武家的当家人,武敏之本该在家守孝居丧,迎来送往。谁知,他却早早换下孝服,公然奏响流行音乐,同歌姬们作乐。更有甚者,他居然私扣皇后本为母亲追福用的大瑞锦(一种极其名贵的丝织品),自己来用,占起了死人的便宜。

但相对于武敏之做过的其他事情,服丧期间的乱来实在是小菜一碟。

当时李治夫妇为太子李弘选定了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准备聘之为太子妃,且连日子都已经定下了。武敏之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知道杨氏特别漂亮,竟然捷足先登,找了个机会欺负了太子的未婚妻(史载:敏之闻其美,强私焉)。

甚至,本着一视同仁的态度,他还将手伸向了武皇后的幼女太平公主那里。

据传闻(注意这个前提),太平公主小的时候经常去外祖母家玩,武敏之乘机逐一强占了太平公主身边随行的所有侍从宫女,更有人说连年幼的公主本人也未能幸免。

丧心病狂,着实是丧心病狂。在发出对武敏之是变态流氓之类的感叹之余,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有为青年会突然变成最恶的流氓?为什么前途无量的政坛新秀会自毁前程、自甘堕落?为什么这些举动偏偏是发生在同李治的那次谈话之后?

一般来说,人的性情发生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往往是由于受到了特别大的刺激,而对武敏之来说,这一刺激很可能与他死去的妹妹有关。

分析武敏之变化前后的情况,我们有理由大胆猜测他必然从李治的回忆中察觉出了什么,而且应该已经查清了那次事件的真相:是武皇后下手杀害了自己的妹妹。

所以,在武敏之疯狂的恶行背后,是一颗被仇恨极度扭曲的心。

当得知武敏之号啕大哭的那件事时,精明的武皇后立刻做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判断:“这孩子怀疑我了!”自此便对武敏之有所厌恶。现在,知悉了武敏之的所作所为,武皇后终于忍无可忍,决意对这个外甥痛下杀手。

咸亨二年(671年)六月,武皇后上疏皇帝历数武敏之在京多年所犯下的众多罪行,并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处理意见:请加窜逐。

既然皇后都这么说了,李治自然没有意见。

于是当月十一日,武敏之被下诏流放到雷州(今广东省雷州市);与此同时,他被剥夺了姓武的待遇,变回了贺兰敏之。

可惜,此时的贺兰敏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他已然将自身投入了黑暗的怀抱,所以,注定将被黑暗所彻底吞噬。

在武后的指使下,贺兰敏之被人用马缰绞死在流放途中,他在京中的朋友也受到牵连,纷纷被流放到岭南感受亚热带风情,贺兰敏之在长安城中的痕迹从此被有意识地完全抹杀。

贺兰敏之已经不能再留着了,应该为武氏一族寻找一个稳重听话的当家的,只有这样才能有一个稳固的后方,让皇后娘娘安心、放心地搞好整人工作,操纵好朝政。于是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从岭南的流放地被召还,承袭祖父武士彟周国公的爵位。

或许是有了贺兰敏之的前车之鉴,武后对这个侄子恩威并施,有意进行了思想政治方面的教育工作。而事后的发展表明,武后的这一招是卓有成效的,在不久的将来,武承嗣和她的另一个侄子武三思将成为她夺取李氏江山的重要爪牙。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的武皇后要先应对好一个巨大的威胁,这个威胁就是她的长子——太子李弘。

自上元二年(675年)的春天开始,李治便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皇帝陛下并未因此而苦恼,因为经过多年的着力培养,李治如今已经有了一个令他十分满意的接班人。

平心而论,太子李弘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继承人。此人品性仁厚、作风正派,更为可贵的是,他虽说是生长于皇家深宫,却谦恭待人,很能考虑别人的感受,体恤那些所谓的凡人。

当时国家大动干戈,剑指辽东,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对于朝廷收复故土的举措,民间起初倒是比较支持的,然而朝野都没料到,这仗一打居然是旷日持久,折腾了一年又一年,时间长了,民间的厌战情绪开始高涨,有很多百姓为躲避兵役、徭役,纷纷逃亡。这样一来,形势就出现了急剧的变化。

这仗正打到关键时刻,人力物力接应不到,岂不前功尽弃?于是乎朝廷也急了,下了一道严令,表示要对逃亡者实施严厉打击。那些在规定的期限内不向有关部门自首的逃兵,或者是自首后又脱逃的士兵会在被抓后立即处死,而其家人也要没入官府为奴。

得知这一新规,李弘站出来提出了反对。虽说他同那些逃兵及其家属非亲非故、素未谋面,而且,以阶级斗争学说的视角看,身为统治阶级、下一任的皇位继承人,李弘完全应当支持朝廷的这一举措,以剥削百姓成就自己为己任,对被统治阶级想用就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即便是人性好一些,或为收买人心的,那也至少应该是保留意见,象征性地争辩下。可太子殿下却没有那么蜻蜓点水,而是全力力争,为了一群平民百姓与自己的父母高唱反调。

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都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如果就此简单粗暴地严惩逃兵,那些因落单而被敌人俘获的、乘船遇难漂流在海上的,以及深入敌境不小心迷路延期的人,都很有可能被唯恐受到军法牵连的队友报称逃亡,从而导致大量的冤假错案发生,进而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所以,李弘将他的所思所想一一写进了自己的奏疏中,恳请父亲能够网开一面,对逃役人员的家属免于追究。

这是个有良心、具备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的储君啊!

李弘上疏深深地打动了李治,于是皇帝陛下叫停了这一连坐政策,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因此摆脱了遭人役使的悲惨命运。

善莫大焉!

太子殿下诸如此类的悲悯举动还有很多,比如咸亨二年关中闹旱灾,他发现守城的士兵们的餐饭中掺杂有树皮,二话不说就命人取来东宫储备的粮食,给苦大兵们食用。又如,李弘的两个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因为都是萧淑妃所生,长年被武后软禁在掖庭内,眼看着人越来越老了,即将进入大龄剩女的行列,耽误终身,太子偶然见到了这两个姐姐,便马上为二人奔走,甚至顶住了他妈的巨大压力,最终促成了姐姐们的出嫁大事。

做人正直仁孝,处事务实谨慎,这不仅让李弘赢得了文武群臣的尊重拥戴,也使他获得了父亲的信赖与喜爱。因而当李治深感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足以应付繁重的政务时,便透露出将皇位传给太子,自己退休做太上皇的意思。

这是武皇后实在不愿见到的。因为李弘从十一岁就开始监国理政,如今的他已经拥有了总计四次、长达五六年的实习皇帝经历,处理起政事来虽不说得心应手,但总归是经验丰富,基本可以自理。这也就意味着皇后参与治国的彻底终结,天后要将权力交还给太子,跟着太上皇一起养老。

不,我不能放弃手中的权力,一旦还政于太子,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舒适感就将永远消失,那接踵而至的空虚感会令我失落,直至发狂。

是时候再次做出选择了。是要儿子,还是要皇权,天后的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上元二年四月,李弘陪同李治夫妇前往洛阳城西的合璧宫小住。在群臣看来,这是天皇传位前的预兆,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正当大家抖擞精神,准备迎接新君登基之时,一个令众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太子殿下薨了!

这个消息不假。四月二十五日,备受瞩目的太子李弘在洛阳合璧宫中猝然离世,享年二十四岁(虚岁)。

众所周知,皇帝一族的家族遗传病比较厉害,太子殿下在听说父皇有心传位于己,也确实有因难过而当场昏厥的事儿,但是,李弘的身体虽不强,可还没差到说走就走的地步,特别是这个年纪,又在这个攸关天下的节骨眼儿上。所以事发不久,外界猜测纷纷,不过众人很快就得出了一个比较有共识的猜想:太子李弘是被他的母亲武皇后毒死的。

说李弘是被其母下毒杀害,千百年下来,异议不是很多。从《唐历》《唐会要》到《新唐书》的相关传记都白纸黑字载明了——李弘是被鸩杀的。唐德宗时的宰相兼当时的大学者李泌也言之凿凿,称当年天后为把持朝政,故而鸩杀其子。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土的一篇墓志铭似乎也印证了这种说法。

这篇墓志铭属于一个叫阎庄的人。这位阎庄不是个名人,但他的经历却很受关注,因为他生前长期担任太子家令一职,并一直做到上元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死掉为止,可以说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所谓太子家令用今天的视角看就相当于太子的管家,而他侍奉的那个太子正是李弘。在阎庄的墓志铭中,铭文的作者隐晦地暗示阎庄的死与太子李弘有关,且二人均系非正常死亡。

可见,武皇后毒死太子之说绝非空穴来风。

当然,官方资料上也同样留下了支持病亡说的证据,像是“太子多疾病”啊,“沉瘵(肺结核)婴身”啊之类的,表明太子的体格本就不是很好,存在突发急病离世的可能性。

是为母所忌,下毒杀害,还是福泽不足,难当皇帝,这件事情现在看来已经不太好说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李弘不是病死的,以天后对权力的执着,以及李弘外柔内刚的性格,母子二人难免会反目成仇。

太子去世的噩耗沉重地打击了李治,病痛之中的皇帝悲痛不已,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下诏追赠太子为皇帝,并为爱子亲自拟定谥号,称为孝敬皇帝。就这样,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李弘带着唐朝第一位被追封为皇帝的太子的殊荣,以天子的礼仪安葬于恭陵。其后,考虑到李弘英年早逝,没有子嗣传承香火,经当时已经成为女皇的武则天特批,他四弟家的一个儿子被划入李弘一系,成为李弘的嗣子。那个被选定承继李弘家门的人,其名字很值得一提,他叫李隆基。

李弘死后,继任太子之位的是李治的第六子、武皇后的第二子雍王李贤。

这位李贤是我们下一幕的重要角色之一,不过关于他的事迹现在还不着急讲。我们这里要先说的是他身边的一个小人物,当年他王府中的一个小小修撰。

说这修撰兄是小人物,其实是很不准确的,因为这位仁兄在民间的知名度那是相当高,几乎胜过了同时代的所有人,几乎所有的历史教科书都记下了他的名字,几乎所有读过书的中国人都对他耳熟能详,这个当年落魄、后世流芳的人叫王勃。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市)人,隋末大学者王通之孙,太常博士王福畤之子。

这个世界上,天赋这种东西似乎是有家族传承的。从王勃的爷爷到王勃的老爹,都是博学多才、文采极佳的人。到了王勃这一辈人,王家更是不得了:王福畤所生的六个儿子个个才思敏捷、文笔出众,其中王勔、王勮、王勃这三个又更胜一筹,被当时的文化名人、王福畤的同事兼好友杜易简(诗圣杜甫的伯祖父)誉为“王家的三棵宝树”。

虽说王勃得到这一称号的时候也就是中学生的年龄,但他的确是实至名归。王勃自幼聪慧,在读书写作方面悟性奇高,六岁的时候便能独立创作,九岁那年就通读了班固的史学巨作《汉书》。不过小王勃同学似乎并不满足于通读一遍,事实上他是边看边批。《汉书》读完之时,一本名为《指瑕》,指出经史大师颜师古批注中的种种疏漏错误的学术作品也跟着问世了。

有必要说明的是,王勃这些年少事迹与其作品绝非像今天的某些所谓的天才少男少女作家那样,是纯属虚构或由其父母代笔,一遇到高考之类的临场实战或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就不成了。事实证明,王勃既不怕高官面试,也不惧考试命题。

麟德元年,当时的宰相刘祥道恰好巡行关内各州,王勃乘机上书评议时政得失,由此深得赞赏。在刘祥道的推荐下,还不到行冠礼年龄的王勃回家收拾了下包袱就上京赶考去也,而这一考就及第了。时任考官的吏部员外郎皇甫常伯也十分赏识这个年轻人,立刻给他安排了工作,授为朝散郎。

朝散郎这个职务实在不高,只是从七品上,是实实在在的芝麻官。不过要知道,当年的科举不是一经考取就能上岗做公务员的,一般考上了,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吏部才能给你一个差事,而且有时还需托个关系、走个后门什么的。所以说王勃同学是很幸运的,他既没送礼也没待业,直接就拿到了官凭文书,还是个留京指标,那运气真是极好的。

王勃的好运到这里还没完。乾封元年,皇帝夫妇要封禅泰山,东都洛阳又在造一座乾元殿,正是需要文人墨客作文称颂的时候,王勃同学再次抓住了机会,挥笔写下了《宸游东岳颂》和《乾元殿颂》,以纪念大唐这一系列的伟大时刻,同时展示自己深厚的文学功底。

这一次,命运之神同样没有让王勃失望。他呈送上去的文章虽未得到皇帝陛下的积极回应,却赢得了另一个贵人的关注。这个人就是后来的太子、当时的沛王李贤。

受到李贤的邀请,王勃来到了沛王府,成为一名王府修撰。沛王李贤对王勃十分器重,无论到哪里、做什么,都会带上王勃一起。李贤对王勃的礼遇让王勃有了得遇明主的感受,所以他暗中下定决心要发挥所长,好好回报王爷。

机会很快来了。

当时的王孙公子中间十分流行斗鸡,李治的几个儿子也不例外,什么沛王李贤、周王李显(后来的唐中宗)都是京师斗鸡俱乐部的高级资深会员。正如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老炮儿认为街头斗殴是一种英雄般的战斗一样,当年的长安贵族也将斗鸡视为一种战斗。恰好李贤、李显兄弟俩约好了要来一场“王鸡对抗赛”,看看谁家的公鸡才是圈子里最猛的“战斗鸡”。

既然是作战,就要按规矩来,做全套,于是王勃自告奋勇为沛王起草了一篇檄文,这篇文章就是大名鼎鼎的《檄英王鸡文》。

此文对仗工整,遣词优美、华丽,还引用了大量典故,虽是一篇戏作,却是后世公认的中华文学宝库中的佳作,其文学价值不可估量。此文还是王勃同学第一篇广为流传的作品。

在王勃的一生中,论知名度和经典程度,这篇骈文大概可以排第二,仅次于后来他写在滕王阁的那篇。而若论对王勃人生的重要性,个人认为,这篇文章应该稳居第一。

可惜的是,对王勃而言,这个影响实在不是什么好影响。

王勃的檄文大作一经问世,很快就在圈子里流传开来,由于这檄文不但引经据典,读来高端,又言语诙谐,很接地气。短短几日,城里便人手一份,大家争相传阅王才子的这一神作。传着传着,其中的一份就被传到了皇帝陛下的案头。

皇帝陛下细细读了一遍,马上给出了专家意见:此乃交构之渐!

李治的评语翻译成现代汉语,传神一点的译法应该是下面的这四个字:

挑拨离间!

李治之所以给出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评价,这同他本人的经历有很大的干系。

我们之前讲过,唐太宗晚年,皇子们的竞争十分激烈,说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一点也不过分。

作为那段岁月的见证人兼亲历者,李治曾不止一次暗中发誓要避免手足相残的一幕在自己的几个儿子之间重演。如今,王勃代李贤所作的这篇送交李显的檄文,恰好无意中触痛了皇帝这根最敏感的神经。在李治看来,正是因为有王勃这样的人的撺掇,才导致了诸王之间的不和,所以,李治宁愿放弃一个才子,也不希望置李贤、李显二人的关系于反目的危险之下。

于是皇帝陛下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让他滚蛋!

王勃就这样被逐出了沛王府,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篇文章居然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不过王勃并未因此而颓废,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开始在巴蜀一带游历,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段经历不但丰富了王勃的见识,开拓了他的视野,还很好地陶冶了他的情操,诸如《秋日别王长史》《羁春》等不朽诗篇便是这期间创作出来的。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李治一怒之下赶走王勃的行为反倒是赚了,因为他罢掉的充其量只是一个出色的御用文人,却换来了一个初唐最杰出的青年诗人。

此后朝廷曾数次征召,希望王勃回到朝中继续为国效力,王勃也一度再次出仕,担任虢州参军一职。但他恃才傲物,终究不能融入官场,颇为同僚所嫉,险些在任上丢掉性命,还因此拖累了自己的父亲,让他老人家被贬官到偏远的交趾(今越南河内)担任县令。

自己的仕途终结了,还累及家人,这对王勃而言实在是巨大的打击。

上元二年春,怀着无比的歉意,王勃从老家龙门出发,踏上了南下交趾省亲的路。九月九日,他来到了那个让他名垂千古的地方——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九月九日准确地说应该是九月初九,是阴历。农历的九月初九在古代是一个重要的节日——重阳节。

这一年的重阳节与以往的有些不一样。时任洪州都督的阎伯屿重修了当地的地标性建筑滕王阁,并定于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在那里宴请文人雅士和四方朋友,举行一个赞颂滕王阁的“笔会”。王勃虽然只是恰巧路过,但毕竟有些名气,因而也被邀请与会。

事实上,阎都督搞这么个文艺趴是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的。他有个女婿文章写得不错,但在圈子里名声不响,阎都督为了力捧女婿,故操办了这场聚会,并暗中命他事先精心修改出了一篇序文,希望借此让女婿一展文采、一炮而红。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阎都督命人取文房四宝邀请在座宾客作序时,大家或因没有准备不敢造次,或事先得到消息假意推辞,反正人们都如预料中的谦让过去了,直至到了王勃那里。

“就由我来写吧!”

王勃不再多说,取过纸笔,蘸饱了墨,自发自觉地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满座高朋尽皆傻眼。

阎都督被人搅了局,更是脸色大变,青一阵白一阵的,但当着这么多人,却又不好发作。于是他借口“更衣”(古代解手的雅称)离开了这个尴尬的地方,临走前还气呼呼地嘀咕了一句:且看他能作出何等文章!

于是,本来排练好的场景突然变成了阎都督在阁外看风景,王勃在宴席上写文章,侍从们接连不断地将王勃所写的词句传给都督大人听。

当听到第一句“豫章故都,洪都新府”时,阎伯屿一声冷笑道:“这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

可当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一句时,侍从发现,阎都督竟然沉默了下来,仿佛若有所思。等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传来,侍从简直吓了一跳,只见阎都督两眼放光,突然大叫了起来:

“此真天才,当永垂不朽矣!”

说着,阎都督赶忙走到仍在写作的王勃身旁,开始静静地观看,直到王勃完成全文。

此时阎都督脸上的阴云早就一扫而光,他对王勃的这篇序文赞不绝口,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惊人才华更是由衷地敬佩。宴会结束后,他又极力邀请王勃同学去自己家中做客,“极欢而罢”。

滕王阁上,王勃走上了自己文学生涯的巅峰;在南海的客船上,他则走向了自己人生乐章的尾声。

上元三年(676年)夏,省亲途中,王勃堕水而卒,时年二十八。

这位不世出的文学天才就此结束了自己短暂、坎坷,但又不失精彩的一生。

有时,我会偶尔翻看古文,每当读到这篇《滕王阁序》,都能隐隐感到体内的热血在沸腾、流动,进而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桀骜不驯的诗人,那个锐意进取的京漂,那个意气风发的士子,以及那个怀才不遇的书生。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他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希望王勃那曾经无比痛苦自责的灵魂永远得到安息,而让他的诗文可以继续流传,再历千载,终成不朽。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