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面朝大海,脚下是悬崖,身后是女儿发小兼好友薛蓓的二婚现场,朵儿妈觉得自己连跳下去的心都有。
人就怕比。
自打生了女儿牛朵儿,这几十年来,三街四邻,朵儿妈一直处于优势。朵儿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听话,成绩好,读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一竿子到头博士毕业。三十一岁博士毕业,先在高校干了一阵,后来跳槽到深圳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首席科学家。那薪酬,在朵儿妈看来,高得没谱了。朵儿买了房、车,落下户口,一头扎进实验室,研制出好几个化妆品配方,一投产,地位更重要了。
可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朵儿的婚姻大事始终没有进展。相比之下,薛蓓高中毕业就出来混,弄了个大专文凭,先是在北京混,后来去上海,一年前来到深圳。
刚来就跟温晓涛走到一起了。
朵儿妈原本看不上二婚的。可到婚礼现场一见晓涛,身板,个头,面相,再加上在深圳电力系统工作,算半个公务员了。朵儿妈越看越喜欢,因此越恨,恨朵儿不争气。
不光是薛蓓。
还有陈超男,跟朵儿也是从小玩到大。师范院校本科毕业留在深圳,当了几年语文老师,年前,好歹也结婚了。虽然超男的丈夫朵儿妈从来没见过,背后提起来,她老人家也是满嘴不屑。可人家好歹生米煮成熟饭,做成一件事。
只有朵儿,老大难。
关键她还不自知不觉醒,给她介绍多少个都不行。挑什么?还由得她挑吗?长相、学历都已经不加分,再加上年龄,简直债台高筑,愈演愈烈。这两年,朵儿妈甚至觉得,谁能娶了朵儿,那就是善莫大焉。
朵儿妈从悬崖边上退回来,也不看海了,她打算好好教育教育女儿。
瞅着就气。
朵儿偏就是个没心没肺。还有心喝饮料,嘬着个吸管,没品,没女人味。若无其事,穿着一身伴娘服却仿佛丝毫不受刺激,朵儿妈痛恨女儿的心态。凑到朵儿跟前,母女俩对面了。
朵儿笑嘻嘻地,“怎么样,饮料和菜都是我点的。”很光荣的样子。
“什么感受?”
朵儿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继续保持笑脸,“挺好。”
朵儿妈一听就来气,皱着眉头,痛心疾首的样子,半弯着腰,好像一只刚从海里捞出来的老虾。“都二婚了!”每一个字都是重锤,可就是敲不响朵儿这面破鼓。
牛朵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婚光荣,呵呵。”
朵儿妈觉得今天这女儿非教育不可,得点破,点透。她半低下头,把自己的头皮朝向朵儿,说你看看你看看。
朵儿伸手挠了挠:“昨天没洗头,有点油,用我们公司产品了吗?刚出了一个去油的,我研发的,回头寄给你两瓶。”
朵儿妈跺脚道:“你老娘头发都愁白啦!你也为自己操操心,今年都多大了?整天就弄什么饱和脂肪酸不饱和脂肪酸,有什么用?”
朵儿说:“妈你说什么呢,洗发水里哪有什么脂肪酸,我们用的是月桂醇聚醚硫酸酯钠。”又说,“我没找到对象都怪你。”
“怪我什么?”朵儿妈不解。
“生得不好。”
“废话,缺胳膊少腿了?”
“日子不好。”
“胡扯。”
“生在双十一,注定单身狗。”朵儿笑嘻嘻地。
朵儿妈扬手要打,说我管你这这那那!朵儿要逃,却被她妈一把拽住。朵儿妈还不肯放过牛朵儿:“你跟我说说你以前那些男朋友呢?你的师兄呢,还有那个高中同学,以前老往家里打电话的?”
“你不是不让人家打吗?”
“以前不让现在可以呀。”朵儿妈说,“还有你那师兄。”
“人家早出国了。”
“你怎么不出国?出国多好,进进出出两个人,妈不管你,妈不想你,你出去吧。”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人也跟我不适合,我跟他待一起不舒服。”
“高中那个李睿,好像在广州,跟你还来往吧?”
“早散了,妈你能不能有点谱。”
“散了?那是伏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相逢就是烈火干柴。”
“妈你应该改名。”朵儿说,“叫琼瑶阿姨。”
“相亲介绍的呢,这么多个都不行?”
“妈你到底有完没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跟你不吃肥肉一个道理,我让你吃肥肉你吃得下去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这个时候,朵儿的发小陈超男走了过来。
朵儿视超男为救命稻草,一把拉住。
朵儿妈立刻恢复温婉,拉着超男的手,说:“超男,多好,越看越舒服,成家立业,将来生儿育女,女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一点大事吗?把该做的都做了,才能幸福。”又对朵儿,“你要能有超男一半听话,我宁愿你是本科毕业,超男她妈让她结婚,那就是结婚。妈能害女儿吗?”
超男脸色有点不好看,结婚当然也不是她强烈要求的,只是年龄到了,不结婚又做什么呢?结个婚,也是糊里糊涂的。
其实超男喜欢沈伟,就是不远处那个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梳着油头,兴奋万分地跟客人们聊天的男人。他是朵儿的本科同学,研究生同校,现在在做进出口贸易,他通过朵儿认识温晓涛,看有没有机会合作。所以晓涛婚礼他及时出现,不失时机打打政商关系。陈超男也是通过朵儿认识沈伟的。喜欢是真喜欢,但接触一段时间后,超男发现也真是驾驭不了。最终在家人的劝说下,接受了广东本地仔四海——一个她能掌控的男人。
但不知为什么,陈超男对于选择四海总是有点莫名的羞愧感。中学老师,虽然长相平平,但在深圳,对女生来说,这是一个出嫁率比较高的职业。但她却只选择了一个做行政秘书的四海——农村读书出来的标准的凤凰男,什么都比她低些。
她算当家做主了,可总免不了一股子抱怨气。比如薛蓓的婚礼。她绝对是不带他出来的。四海没那种气势,口笨舌拙,普通话不好,没气势。相貌更是平平,别说不能跟沈伟比,就是跟薛蓓的二婚老公温晓涛比,也是差了好大一截。
超男是螺蛳壳里的娘娘。
朵儿妈偏偏问:“超男,你老公呢?”哪壶不开提哪壶。
超男只好委婉地说他有点忙。
朵儿妈话锋一转,又把焦点挪到朵儿身上:“我要是能有你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我就是现在跳进海里,我也闭眼了。”
朵儿听不下去妈妈的话,拉着超男走了。
二人刚离开,新郎温晓涛和新娘薛蓓端着红酒过来。薛蓓父亲去世得早,前几年,妈妈又离开了,老家的亲戚嫌贫爱富,不怎么跟她走动,反倒是朵儿家这个邻居照应得勤。
朵儿妈因此升级为大姨。二婚典礼,娘家亲戚没来几个,可朵儿妈是一定要到场的。
一见到薛蓓,朵儿妈便说什么哎呀你们三个从小是最好的了,现在都在深圳,一定要相互帮衬!比亲姐们儿还要近的。温晓涛在国企做事,老成惯了,可朵儿妈这些江湖应酬话他听不出来,张嘴便接,说应该的,一定的,感谢朵儿介绍蓓蓓给我。
朵儿妈一听,明里不说什么,可脸色却有点不自然。一会儿工夫,见到朵儿,她便劈头盖脸,一路追,眼睛里恨不得飞出刀子来。“牛朵儿你疯了吧。薛蓓和她老公是你介绍的?”朵儿知道躲不过,只好若无其事说是啊,怎么了,都是二婚,你不是不接受二婚嘛。
“这孩子从小就是一点儿心眼都不长,让你们相互照顾,你都照顾到别人家被窝里去了,你怎么不照顾照顾自己呀?先帮助自己,才能帮助别人,你是饥汉子,反过来帮人家饱汉子,人都二婚了,你一婚还没婚呢,你怎么的?”
朵儿委屈:“你不是不接受二婚吗?”
朵儿妈立刻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切从实际出发,我是为你着急,我是不接受那种二婚带孩子不优秀的二婚,怕你未来的生活负担太重,像这种优秀的二婚,有什么关系?又没孩子,跟一婚有什么区别?你能不能长点心啊?唉,当初也怪我,你这名字没取好,你爸非要叫什么朵儿朵儿的,刚好姓牛,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过现在搞得好,牛粪都没了,鲜花再过几天,估计就枯萎了。”
朵儿听不下去,提着裙子跑。朵儿妈还没说完,也端着酒杯追,谁知裙脚太长,朵儿妈一个前扑,酒杯飞去出,人也来个“玉山倾颓”。幸亏旁边的男人及时托住了朵儿妈的腰,这玉山才没倒。
他叫老默,五十多岁,但看上去很年轻,他是温晓涛的朋友,薛蓓的客户——从薛蓓手上买了养老保险。他刚才还跟牛朵儿聊得开心,讲古典音乐,两个人留了电话。
朵儿妈连声说对不住。薛蓓过来看怎么了,见朵儿妈没事,就说姨,晚上别走了,订了房间了,海景房。朵儿妈虽然心里痒痒,可嘴上还说:“天,怎么能让你们破费。”
薛蓓和温晓涛坚持。朵儿妈也就不拒绝,由服务员领着上了楼。
草坪上,冷餐桌旁,牛朵儿捏着小块蛋糕。
沈伟走过来。他是朵儿的研究生同学,两人无话不谈,他们甚至曾经一起去野山上露营过,差点遭遇危险,最后一口水,沈伟让给朵儿喝的。所以也算割头换颈的生死之交。
沈伟微微弯下身子,凑到朵儿耳朵边,小声说:“怎么样,帮帮忙。”
朵儿觑了他一眼:“有病,有什么可帮的,该吃吃该喝喝。”
“演我女朋友。”
“出场费多少?”
“随你开。”
“我就这么香?我怎么没发现。”
“你不是香,是牢靠,你的事我都知道,我的事你都知道。”
朵儿没好气:“我的什么事?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别搞得跟你们似的,时时刻刻都藏着奸。”
沈伟还是好脾气:“行了,你能帮薛蓓,能帮超男,就不能帮我?我这也真是走投无路了,总不能找个不知根不知底的。”
朵儿笑笑,说:“你猜我妈刚才跟薛蓓说什么了?”沈伟说不清楚。
“看上你了。”
“可以理解,我是丈母娘杀手。”
“你真长了一副造孽的皮囊。”朵儿说。
“帮人就是帮自己。”
“甭废话了,时间地点告诉我。”
“下礼拜二,观澜高尔夫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