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远道而来的旅行者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从哪里来的。美丽都四面环海,海面看起来平静,其实却暗藏汹涌,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船只葬身于此。天气晴朗的时候,透过岛屿附近的青蓝色的海面,便能看到海底堆积的船只残骸。久而久之,有经验的船长都会刻意地避开这片遍布湍流的海域。
美丽都渐渐成了一座海上孤岛。
然而,这天黎明的时候,远方的海面上却漂来一艘小船,而且还是最简陋的木帆渔船。小船的行驶轨迹看似十分可笑,时而东,时而西,就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但在这七扭八拐之间,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漩涡和暗流。而当那小船驶近了,岸上的人才看清楚,船上竟载着一人一鹿。
人是个一脸稚气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黑衣,黑裤,外加一件黑色斗篷。而鹿则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驯鹿,通常这种鹿都生活在极端寒冷的区域,在这热带的岛屿上,算是极其罕见。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觉得惊奇的是,此时此刻,本该在操控船只的少年竟然心不在焉地坐在船尾,只是时不时地看一眼手上的罗盘,而满头大汗地在船头奔忙的,竟是那头驯鹿。
“你说西娅真的会在这儿?”驯鹿瞪着眼睛,打量着不远处那座棕红色的岛屿。
“谁知道呢,”少年悠悠地拉长了声音道,“但愿吧。”
“要是没在的话,你打算怎么办?”驯鹿抬起前蹄抹了把头上的汗,担忧地说。
“还用问吗,”少年的脸上不见一丝苦恼的神色,反而更加眉开眼笑起来,“还是那六个字,吃好,喝好,玩好。”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驯鹿恼火道,“你以为咱们是出来度假的吗?”
“左满舵。”少年不慌不忙地道。驯鹿虽然一肚子火气,但动作却丝毫不慢,接到命令,它赶忙咬住右边的船桨,用力一划,小船就悠悠地向着左边荡去,刚好与一块巨大的珊瑚礁擦身而过。
“好险好险。”少年装模作样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而熹微的晨光下,他的额头光洁得就像雨过天晴的天空,哪里有半点汗渍,“你说,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白来吧。”
谈话间,棕红色的堤岸已越来越近,清晨的岸边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在人们的注视之中,小船缓缓地向着岸边靠去。
眼见着堤岸已近在咫尺,一直忙个不停的驯鹿也终于放松下来,开始好奇地张望岸上的情形。
不想,就在此时,一股汹涌的水流猛地自船尾袭来,瞬间便裹挟着小船狠狠向着岸边撞去。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岸边的人们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冷气,要躲闪却已太迟。离得最近的那几个人,在绝望之下甚至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始终坐在船尾的黑衣少年忽然站了起来。他面不改色地拽过双桨,用力地往水底一撑,那艘被风浪裹挟,早已失去控制的小船顿时就像下了船锚一般,动也不动了。
接着,他又抬手抓过船侧的缆绳,远远一抛,绳索落在岸边的一截石柱上,就如蛇一般盘了起来。到此为止,被拴牢的小船终于老实下来。木质的船身随着波浪起伏着,始终与堤岸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
待到小船停稳后,少年将一个黑色的包袱挂在了驯鹿身上,接着,这一人一鹿就上了岸。岸上的人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其他什么心理,一见他们走近,就迅速地向着两边闪躲着,人群之中自然地让出了一条甬道。
“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很害怕我们呀。”驯鹿嘀咕着。
“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没外人来过了,”少年也压低了声音道,“突然看见生人,当然会害怕。”
话音刚落,从那人群之中,突然冲出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很虚弱,神色惊恐,全身上下不停地发抖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块明显是临时找来的石头,看起来很是滑稽。而最为有趣的是,男人的胸前还挂着一个巨大的本子,与他那瘦弱的身躯相比,那本子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男人口齿不清地大叫了一声,就挥舞着石头向着少年直冲过来。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其中还混合了一两声刺耳的尖叫。而那头驯鹿眼见着危机逼近,竟然毫不犹豫地躲到了少年的身后。
危急关头,少年却丝毫不乱,他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发亮的匕首,稳稳地举在身前。匕首的首柄上嵌着一颗明亮的蓝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夺目的光彩。待到石头落下的瞬间,少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迅速地一猫腰,像头猎豹似的向着身前一扑,灵活地躲了过去,下一秒,匕首就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你想干什么?”少年冷冷地质问道。
那男人本来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这会儿又感受到脖颈上的寒意,竟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石头也脱手而出,咕噜噜地滚入了人群之中。围观的人群一片沉默,寂静中只听见男人喃喃地重复着:“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少年不解地望着驯鹿,驯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就在这个时候,从甬道的另一端,走来了两个灰衣人。灰衣,灰裤,灰色斗篷。斗篷的帽子垂下来,遮住了他们的大半张脸,让人们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在这个热带的岛屿上,他们的穿着显得很不合时宜,就像少年和驯鹿一样不合时宜。少年几乎要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从遥远的北方城市来的。
在这两名灰衣人的身后,还跟着两只灰狗。少年从未见过这么瘦骨嶙峋的狗,随着走路的动作,它们脊背上的骨头根根直立地显露出来。而它们半张的嘴巴里,不停地有口水流下来,泛黄的水沫将它们龇出嘴外的利齿浸得濡湿。
随着他们的出现,场上的气氛陡然一变。本就忐忑不安的人群再次向着左右两边退去,窄窄的甬道顿时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通道,而在这通道的正中,就只有少年、驯鹿、年轻男人和这两名灰衣人。
那男人一看见这两名灰衣人,顿时变得异常惊惧,脸上仅有的那点血色也唰地褪去了,整个人白得就像一张纸。他再也顾不得理会少年,挣扎着就要站起来,慌乱中甚至忘记了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少年赶忙收回匕首,但是匕首的尖端还是在男人的皮肤上划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男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堤岸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他跌倒了好几次,摔得满身是灰,好不容易才跑到了石柱前。直到他开始哆哆嗦嗦地解石柱上的缆绳,少年才明白过来男人的目的是什么。
“喂,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做!”少年急促地喊道,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像箭一样飞了出去,迅疾地向着岸边追去。可惜的是,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终究还是先他一步解开了缆绳,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少年的告诫,慌张之下,连滚带爬地跳上了船,手脚并用地朝着远方的海域划去。
然而,正如方才所说,美丽都之所以鲜少有外人到访,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这片海域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果然,行不过半海里,小船就重重地撞在一块珊瑚礁上,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船体顿时变得支离破碎。
男人重重地落入水中,挣扎半晌,只来得及抱紧半块浮木。然而,即便是对男人瘦弱的身躯而言,那块浮木也显得太小了,能够提供的浮力也极其有限,在接连不断的海浪的冲击下,更是有随时化作粉尘的危险。
“唉,不是说了叫你不要这样做嘛,”少年无奈地叹口气,“冲动是魔鬼啊!”
男人狼狈地抓着浮木的一角,像所有的溺水者一样,将大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之上。当浮木被湍流推起时,男人也挣扎着露出水面。当浮木被浪头淹没时,男人也绝望地沉入水底。
就在这有节奏的一起一落之间,岸上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就连驯鹿的眼中都多了一抹担忧的神色。整片堤岸上,全程冷眼旁观,不为所动的就只有三个人和两个动物。那两个动物指的自然是那两只灰狗,而三个人包括那两名灰衣人,也包括这名初来乍到的黑衣少年。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可怜的溺水者忽然做出了一个奇特的举动。他掉转了方向,竟是继续义无反顾地向着远方的海域游去。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震惊的窃窃私语。就连少年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个家伙是疯了吗?想凭一块浮木就穿越这片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海域,简直是痴心妄想。”
果然,游不多时,那块仅剩的浮木就被一个迎面而来的大浪打成了碎屑。男人身上的衣服经过这一番撕扯,也已变得破烂不堪。但他仍旧不愿意放弃,竟靠着双手的力量继续向前游去。巨大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在男人的头顶,狂暴的飓风随时可能将他撕碎,但他仍不顾一切地向前游着,宁死也不肯回头。
“愚蠢!”从那两名灰衣人的斗篷之下,传来了一声冷冷的嘲讽。
就在此时,那瘦弱的男人终于在风浪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不甘心地挣扎着,但是强劲的海浪还是渐渐将他推向了堤岸的方向。那两名灰衣人见状,缓缓地将手贴近唇边,吹了个奇怪的口哨。灰狗立刻会意,从它们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接着两道灰影便一前一后地跃入了水中。
眨眼之间,两只灰狗就拖着浑身湿透的男人上了岸。可以看出,它们对这名落水者就连半分怜悯都没有。如今男人的身上,除了少年留下的匕首的痕迹、珊瑚礁撞击的痕迹,还多了两排血淋淋的牙印。
两名灰衣人走到男人的面前,一左一右地架起了他。男人双眼无神,完全没有反抗,就像是一袋毫无生命的大米似的任人摆布。灰衣人拖曳着他,向着甬道的另一头走去,两只灰狗趾高气扬地跟在身后。围观的人群像是早已知晓男人将要面临的命运,此时都用同情的眼神望着他。
当那两名灰衣人从少年面前经过的时候,隐藏在斗篷之下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少年竟感受到了某种威胁的意味,他唰地一下再次抽出了匕首,挡在身前。
所幸的是,灰衣人并没有再次停留。他们拖着那年轻男人,快步地穿过了甬道,向着不远处的城市走去。
少年警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那抹灰色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慢慢地将匕首插回了腰间。围观的人群很快就散去了大半。剩下的人虽然仍对少年怀有好奇,但目睹了他方才的这番举动,也不敢贸然过来搭话,只是站得远远地打量着他。
“本来还想问问他们,舒瓦西街区怎么走呢,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少年略带遗憾道。
“谁叫你刚才出手那么狠的,”驯鹿没好气地道,“如今这些人躲着你还来不及,谁敢来和你讲话?”
“我出手狠?”少年难以置信地挑起眉毛,“我那是被袭击了好不好?你又不是没看见。那家伙要杀我呀。”
“我倒是觉得他也没什么恶意,顶多就是想抓住你给他开船罢了。”驯鹿幽幽地道。
“这还叫没恶意,非得要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扔到海里喂鱼才叫有恶意?”少年不满地抗议道,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你,一有危险就往我身后躲,丢不丢人?”
“我是驯鹿,又不是人,自然是不丢人的,”驯鹿一本正经,毫不脸红地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袭击你的家伙还是挺有毅力的,刚才游泳那一幕,看得我都有点热血沸腾了。”
“什么毅力?在我看来,就是蠢得无可救药,”少年冷嗤道,“而且,他还不是毁了我们的……”
少年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一人一鹿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个被他们刻意忽略掉的问题。方才他们身处危机之中,这个问题便显得有些无关紧要,然而此时危机解除,这个问题便再次浮现出来。
怀着某种沉重近乎哀痛的心情,一人一鹿默默地走向堤岸。青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没有人能够想象,在这样平静而安详的海面之下,埋藏着多少船只的残骸。而那艘新近沉没的木帆渔船,想必也搁浅在海底的某个角落。
“没事的,我看这里有很多树,走之前我们可以再造一艘。”少年强颜欢笑地道。
“不是我们,是我,上一艘船,是我造的。”驯鹿的神色看起来比少年还要悲痛。
少年正要回嘴,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疑惑地轻轻“咦”了一声,低下头去。驯鹿也顺势望去,只见棕红色的堤岸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湿漉漉的本子。少年弯下腰把本子拾了起来,本子本就异常厚重,如今吸饱了水更是分量惊人。“这个本子,难道是……”少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因为沾了水,那些惨白的书页此时全都紧紧地粘在了一起。少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前面几页分开,却发现上面的字迹也早已模糊不清。晕染的笔墨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数字和零零散散的字句,少年猜测,这大约是个日记本。
他又把本子翻到最后,尾部的书页也和前头的基本相同,每一页上都标着数字,但是字句却异常简短。少年依稀觉得,这些页码上写的,其实都是同一句话。然而被海水打湿的字迹实在是难以辨认。少年费尽了心思,也揣测不出其中的含义。
“这难道是,那个家伙的本子?”驯鹿此时也反应过来,继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少年锲而不舍地继续向后翻着,一直翻到了本子的最后一页。和其他的页码一样,这一页也被海水浸泡得厉害,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纸上的字迹还算清晰。少年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读出了上头的字句。
“我要逃离美丽都。”